苏晚坐在“绿茵阁”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铺在腿上的米白色亚麻餐巾。
餐巾边缘精致的蕾丝花纹被她捻得有些发皱。
窗外,梧桐叶的影子被午后的阳光拉长,斑驳地投在光洁的玻璃上。
桌对面,是她母亲李慧珍女士精挑细选的相亲对象——张先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廉价古龙水的气息,还有过度烹调的奶油蘑菇汤味。
“苏小姐,我就开门见山了。”
张先生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手腕上沉甸甸的金表磕在玻璃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脸上堆着笑,眼角的褶子里却没什么温度,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在苏晚脸上身上来回逡巡。
“李阿姨跟我提过你的情况。三十岁,广告公司,中层,对吧?”他语气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评估意味。
苏晚端起面前的水杯,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试图压下心头涌起的那股烦躁。
她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自己水杯里漂浮的一片柠檬上,没有看对方。
“三十岁,说实在的,在婚恋市场上,这个年纪,优势就不太明显了。”
张先生自顾自地说下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节奏稳定得让人心烦。
“女人嘛,黄金期就那么几年。过了三十,生育能力下降,恢复也慢,风险高。这些,我想苏小姐自己也清楚吧?”他顿了顿,观察着苏晚的反应。
苏晚抬起头,直视着对方。
张先生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带着一种笃定,仿佛在谈论一件待价而沽商品的神情。
他从放在座椅旁边的公文包里,慢条斯理地拿出一个硬壳文件夹,“啪”地一声放在铺着深绿色桌布的桌面上。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刺破了餐厅里轻柔的背景音乐营造出的虚假平和。
“我呢,是个务实的人。我觉得把条件摆在明面上谈,对大家都好,省得浪费时间。”
他翻开文件夹,推到苏晚面前。
“苏小姐请看,这是我个人对婚恋市场行情的一些分析,以及结合苏小姐你的条件,拟定的一个初步意向方案。”
苏晚的目光落在摊开的纸页上。
那根本不是普通的自我介绍或者简历,而是一份打印精美、条目清晰的表格。抬头赫然是:“婚恋价值评估及合作意向书”。
表格左边一列是项目名称:年龄、外貌评分(附有详细的评分标准,如皮肤状态、五官比例、身材BMI值)、学历、年收入、家庭背景(有无负担)、生育能力评估(预估最佳生育窗口期)、家务能力(烹饪、收纳等)、情绪价值(是否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每一项后面都划着勾或者叉,旁边标注着分数。右边一列则对应着“估值”和“男方资源投入配比”。
在“年龄”一栏,清晰地标注着:“30岁,-30分(基准线25岁为100分,每超1岁减10分)”。
“生育能力评估”栏写着:“预估窗口期缩短,风险等级:中高,建议婚前全面体检(费用自理),-20分”。
“年收入”栏倒是给了个及格分,后面备注:“尚可,但需考虑未来生育期间收入中断风险”。
最刺眼的是最下方,一个用加粗字体标出的“综合估值”,后面跟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以及一行小字:“此估值对应男方提供基础生活保障(不含奢侈品消费及大额财产赠与),女方需承担主要家务及育儿责任,并接受男方定期评估(每半年一次)”。
苏晚的视线凝固在那个冰冷的数字上。胃里一阵翻搅,早上勉强吃下去的那点早餐似乎都变成了沉重的石块。
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指尖却一片冰凉。
餐厅里其他桌的低语声,以及餐具碰撞声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对面男人略带得意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苏小姐觉得怎么样?”
张先生身体放松地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微凸的肚子上,一副掌控全局的姿态。
“这个估值,我认为是非常客观公正的,参考了最新的市场调研数据。当然,具体细节,比如婚前财产公证、生育时间表这些,我们还可以再细化讨论。毕竟,我是抱着组建家庭、共同经营的诚意来的。”
苏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带着食物和古龙水混合味道的空气,沉重地压进她的肺里。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从那份荒谬绝伦的“意向书”上移开,落在张先生那张泛着油光的脸上。
他还在笑,眼神里混杂着精明算计和一种令人作呕的优越感。
“张先生,”苏晚开口,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冷意,“你觉得我,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可以明码标价的物品?”
张先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
他眉头微皱,语气带上了一丝不耐和教训的口吻:“苏小姐,别说得这么难听嘛。这就是现实!婚恋市场也是市场,讲供求,讲价值交换。认清自己的位置,才能找到合适的对象。”
他顿了顿,接着续道:“像你这个年纪,还挑三拣四,真以为自己还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眼光太高,挑来挑去,最后砸在手里,吃亏的是你自己!我肯拿出这份诚意方案,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我的价值?”
苏晚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
她拿起面前那杯柠檬水。
水很凉,杯壁凝结的水珠沾湿了她的手指。
她看着张先生那张写满“务实”和“现实”的脸,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将女性物化、量化的嘴脸。
下一秒,她手腕一扬。
澄澈的柠檬水,带着几片没沉底的柠檬片,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精准地泼在了张先生那张“诚意满满”的脸上。
“哗啦!”
水珠顺着他精心打理的发际线、油腻的额头、惊愕睁大的眼睛和微张的嘴巴滚落,滴在他价格不菲的衬衫前襟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几片柠檬滑稽地挂在他的眉毛和下巴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张先生完全懵了,保持着那个错愕的表情,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
邻桌的客人投来惊讶的目光。
侍应生端着盘子僵在原地。
“我的价值,”苏晚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不堪的男人,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且掷地有声,“不需要你来定价!更不需要一张狗屁不通的价目表来衡量!”
她抓起自己的包,看也没看那份被水渍浸染得模糊一片的“婚恋价值评估书”,转身就走。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像鼓点般敲碎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午后。
走出“绿茵阁”厚重的大门,初夏午后灼热的阳光瞬间包裹了她,同时也驱散了餐厅里那股令人作呕的冷气。
苏晚站在路边,深深地呼吸着带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尘埃味道的空气,仿佛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混合着愤怒、屈辱,还有一丝终于发泄出来的畅快。
她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姑娘,去哪儿?”司机师傅的声音带着点口音,听起来很平常。
“回家。”
苏晚吐出两个字,靠在后座,闭上了眼睛。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影。
手机在包里固执地震动起来。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苏晚没有理会,任由它响着,直到自动挂断。几秒后,又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她最终还是摸出了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果然是“妈”。
“喂?”
苏晚接通,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
“晚晚啊!怎么样怎么样?张先生人不错的吧?他可是外企高管,条件多好!你们谈得还愉快吗?”
李慧珍的声音从听筒里急急地传出来,充满了热切的期待。
苏晚看着车窗外飞逝的街景,喉咙有些发紧。
她该怎么描述刚才那场荒谬、极具侮辱性的“谈判”?描述那份把她当成过期商品一样评估、打分的“意向书”?描述自己最后那一杯泼出去的水?
“妈,”苏晚打断母亲连珠炮似的询问,声音略显干涩,“这个人不行。”
“不行?怎么不行了?”
李慧珍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失望和不理解,“晚晚啊!你都三十了!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挑来挑去,好的都被别人挑走了!张先生条件这么好,人家不嫌弃你年纪大就……”
“他不嫌弃我?”
苏晚几乎是冷笑出声,胃里那股翻搅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伴随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妈,他给我列了一张价目表!一张把我按斤论两标好价格的价目表!他觉得我三十岁,就该打折处理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李慧珍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试图安抚的意味:
“哎呀,晚晚,你肯定是误会人家了!人家那可能就是想……想坦诚一点嘛!现在相亲不都这样,把条件摆清楚?这叫效率!总比那些藏着掖着骗人的强吧?年纪是大了点,但咱们其他条件也不差啊,你工作好,模样也不差……”
苏晚闭上眼,母亲的话语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又是年纪。
三十岁,仿佛成了她额头上一个洗不掉的贬值烙印。
在母亲眼里,在张先生眼里,在那些三姑六婆眼里,甚至在某些同事的窃窃私语里,这个数字似乎就天然地剥夺了她挑剔的权利,让她只剩下“被挑选”和“被估价”的份儿。
“妈,我不想说了。”苏晚的声音透出深深的倦怠,“我很累。”
“好好好,不说这个了。”
李慧珍听出女儿语气里的抗拒,立刻转换了话题,但那股子急切并未消退,“那张先生不行就算了!妈这里还有更好的!”
她顿了顿,又接上话头,“你王阿姨介绍的那个海归,姓赵的,还记得吧?人家可是真正的精英!家里条件也好!刚从国外回来没多久,眼光高着呢!”
“妈好不容易才托人给你约上!时间就定在下周六晚上七点,在‘云顶’旋转餐厅。那地方贵是贵点,但绝对有档次!这次你可一定要好好把握,别再任性了!听见没有?打扮得漂亮点……”
海归精英?
云顶旋转餐厅?
苏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弧度。听起来比今天的“绿茵阁”高级多了。
可那又如何?
在那位“眼光高着呢”的赵先生眼里,她苏晚,三十岁的苏晚,又会被放在什么样的天平上称量呢?
会不会也是一份更加精致,标着更高价码,同时也带着更苛刻条款的评估报告?
出租车在老旧的小区门口停下。
苏晚付了钱,推开车门。
夕阳的余晖给居民楼镀上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她心头沉甸甸的阴霾。
她抬头望了一眼自家所在的楼层窗户,只觉得那熟悉的窗口,此刻也像一张沉默的嘴,等待她交代“相亲成果”。
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单元门。
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饭菜的油烟味和淡淡的潮湿气息。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在她心上。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短信。
「下周六晚七点,云顶,赵先生。好好准备,别迟到。」
后面附着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苏晚盯着那行字,指尖冰凉。
她知道,一场新的、也许更加冰冷的评估,正在不远处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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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30岁还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