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河堤，枭啼风叹，更伴着晏开泰岔声儿变调的鬼哭狼嚎:“力生小爷哎！晏某人我今儿多喝了几杯，酒腌脑子糊涂了，您说您昨儿夜了梦见那叫什么瑛的，她，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小爷！小祖宗，要钱您尽管说，要什么您都尽管言语！”
力生当胸狠狠踹了他一脚:“你不认识她？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当年你新官上任，拿芸瑛去讨好日本人，逼着她在堂会上唱戏供那帮畜生取乐。要不是你，她能被日本人害死吗？可怜她还不到十五岁啊！六年了！整整六年了！我每天夜里一闭上眼睛，就看见芸瑛在对着我哭！”晏开泰那一双鼠眼叽里咕噜转个不停，但显然他无论怎样绞尽脑汁地倒腾回忆，都记不起有关李云瑛的点滴丝毫。如她一般贫苦无依没权没势的草头老百姓，哪儿能入得了晏开泰的眼，更不会在他心里落下丝毫愧疚与不安。“误会！这纯属不折不扣的误会啊！保不齐是她毛丫头不懂事儿，冲撞了太君呢……”话音未落，晏开泰的胖脸上早又挨了力生两记清脆的耳光:“你他妈比畜生还不如！死有余辜！”“别别别，消消气，先消消气，都好商量，好商量，别动手，千万别动手儿！”晏开泰捂着吃痛的脸，跪地告饶不迭:“要不这么着，力生你带我去这位芸瑛姑娘坟前，我晏某人躬身拜祭，亲自给她磕头赔罪，求她宽恕，你看成不成？”“她至今尸骨无存，我找她的尸首找了六年！你还想去祭拜她，呸！你也配！”
夜色中只觉寒光一闪，骆凡手持一柄匕首上前，抵住晏开泰的脖子厉声问道:“潜伏在我们队伍上的密探是谁？快说！”“大表哥，好好好，我早觉得你不对劲了，果然，你，你跟力生都是一伙儿的！”“我看你是等不及下去见阎王了。”骆凡说着紧了紧手上的刀。“我说我说，我说了你可得保我性命啊！咱们中国人不坑中国人！”晏开泰使劲儿往后缩着身体，颤抖着说:“你们灶上的伙夫老景，农耕队的寡妇翟嫂，还有讲习班的讲师桦男，都是我们安插进去的特务。”骆凡的眼中迸射出刚毅有力光芒，将匕首递给力生，又着力拍了拍他的肩。晏开泰此时已知大事不妙，猛力挣扎着扑向晚秋:“晚秋小姐！看在我这么些年对您的一片痴心上，您救救我吧！求您救我一条狗命吧！我，我不是东西，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再也不敢啦……您救救我，救救我啊……”晚秋嫌厌地别转过脸，再也不愿多瞅他一眼。力生一把薅住晏开泰的脖领子，将他拖到大堤边上。
见这阵仗晏开泰心知大限已至，整个人已然吓得如死狗般瘫软如泥，便溺祟物浸得满身都是，污秽腌臜丧尽体面，连待宰的猪狗也不如。再想想昔日声名显赫不可一世的晏大局长，真如同滑稽荒诞的痴梦一场，猛然惊觉，昏惨惨无常已至。力生不再理会晏开泰的哭嚎哀号，手起刀落，一刀一刀刺进民族败类的身躯。每刺一刀，他都会在心中默念:“芸瑛，我终于为你报了仇了！时掌柜，力生为您报仇了！祁女士，力生给你报仇了！唐老板，唐太太你们今日大仇已报，可以瞑目九泉了……”晏开泰瘆人的惨叫声渐趋微弱，终至于被暗夜吞噬淹没，归于沉寂。力生却还没有停手的意思，只一下比一下狠绝地猛戳那摊已经豪无生命气息的腐肉。直到骆凡上前拍了拍他，又和司机一起将早已备好的汽油淋洒在晏开泰的尸体上，力生擦燃洋火，晚秋掉转身朝停在不远处的车子走去。烈焰爆燃，仿佛夜色里绽开了一朵灿金的菊花，怒放喷薄，净化世间一切丑恶。空气里升腾弥漫起一股皮肉烧焦的糊臭味儿，不消多时，尸体便已烧得乌漆嘛黑，面目全非。
力生仿佛脱力一般蹲在地上，以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男子粗壮浑厚的饮泣声在静夜里听来格外凄凉。骆凡在他跟前俯下身来，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抚道:“力生，我承诺过让你亲手报仇，如今你的心愿实现了，大仇已报，你该感到欣慰开怀。不哭，胜利的日子就快到了，在即将到来的新世界里，还有许多事情等待你去完成！”“骆先生……你……你说芸瑛能看见我给她报仇了不？”力生哽咽良久，才奋力挣出这么一句来。“能，她一定都知道！你昨天不是还梦到她了？这就叫心到神知。芸瑛姑娘从此再无遗憾了。咱们的事情了了，时候也不早了。你赶在天亮前把聂小姐送到我们在西郊安排的隐居点，那里有位大嫂负责接应你们，接头暗号是“新媳妇儿顺当儿地娶回家了”。安全起见力生你也先别回马尾巴胡同了，你有地方安身吗？”力生胡乱抹了了一把涕泪交流的脸，瓮声瓮气地说:“我一个人，随便跟哪儿都能凑合，实在不成，我上火车站睡几宿也不算事儿的。”骆凡眼睛一亮，看定力生问:“你想不想跟我回西山？咱们一起锄奸去？”“我？我行吗骆先生？”力生着实被骆凡突如其来的提议给惊着了，有些难以置信地问。“行吗？赶紧把那“吗”字儿去了吧，这两年你出色完地成了很多次任务，力生，我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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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断言你有做侦查员的潜质，怎么样？我还是很有眼光的嘛！你先把聂小姐安全送到隐居点，天亮后我去找北平的其他同志谈完事情就去找你汇合，队伍上正是缺人的时候，你能加入我们，实在是太好了！”
力生用力地点了点头，两只浑圆晶亮的大眼睛里顿时焕发出兴奋的神采，他感觉自个儿仿佛从此时此刻开始重新活过，坚定地说:“好！那咱们说定了骆先生，你带我去了，无论让我干点儿什么我都乐意，我不惜力气，不懂不会的你们慢慢儿教给我！”晚秋却不急着上车离去，她盯住骆凡的双眼，正色问道:“骆先生，请你明明白白给我一句实话，予辰哥的身子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一次骆凡并未回避。略一沉吟，便对晚秋坦然说道:“聂小姐，晏开泰说的并不假。予辰他到了队伍上不久，便患上了肺病。相信你也可以想象，山区的生活水平远比城里差很多，物资药品更是匮乏难求，予辰做起事情来，是队伍里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不管不顾，恨不得一天当成一个礼拜使。久而久之，他的身体便每况愈下，肺病也越来越严重……我们也多方筹措，想尽办法从城里捎带药品为他医治。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症候已成，想要一时之间痊愈恐怕也难。”
晚秋的眼中闪耀着泪花，在黎明之前最黑暗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两点熠熠生辉的孤星:“那我还能不能再见着他了？”“能，你们一定能够重逢的。聂小姐，予辰一直都很惦记你，他关心你的生活，也为你思想认识的进步而欢欣鼓舞。他不止一次跟我念叨过，等到胜利以后非要回去瞧瞧，聂老的掌上明珠，马尾巴胡同里的大家闺秀聂晚秋被时代的洪流焠历锻造成了怎样一个全新的女战士。我知道，他也非常期待跟你再见的那一天，聂小姐，胜利的曙光已在眼前，你们重逢的日子也不远啦！我这趟回来还有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联络北平的专科西医给予辰开药诊治，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也相信予辰坚定的意志力。”晚秋的胸膛由于难抑激动而剧烈地起伏着，她克制良久，才努力对骆凡说出一个“好”字。
汽车穿行于微明清幽的街道上，破晓的启明星已然遥遥升起，黎明的曙光终将冲破笼罩天地之间的黑暗，将光明与希望投射进人们的残梦里。天快亮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们觉醒奋发，万众一心的力量足以摧枯拉朽驱逐列强，为屈辱郁恨沉沦百年的中华民族打出一个改天换日自新图强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