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儿你也真是的，碰见老街坊也不吭个气儿，无礼！”一转进15号的大街门，予辰便摆出一副长兄模样，作势嗔怪道。予珺不服，辩白道：“顶瞧不上贾太太巴结晏开泰那股子殷勤劲儿，哪儿就至于了呢。”兄妹俩说着话儿踱进堂屋，却见晚秋正端坐厅堂，与时庭林夫妇闲谈品茗。见了予辰，她只做寻常模样招呼见礼，一张粉面却渐次绯红晕染开来。
贾太太盛装行走在骄阳渐起的大街上，目不斜视，仪态万方，俨然一位富丽堂皇的娇美贵妇人。她特意的没雇车，为是一路上捋顺想法拿出一套主意打算来。可是每走出一步，便越近了张力生给她打听出来的那处位于鲜鱼口的宅子，贾太太心里七上八下地乱了鼓点儿，只觉身上冷一阵儿热一阵儿地，像是要发寒症一般。数着门牌号找着了地方，不大的院落看样子挺新，虽不算宽敞华丽，但四四方方坐北朝南，倒也透着规整雅致。贾太太立定深吸了口气，待缓缓吐出后方才抬手叩响了两扇新漆不久的朱红大门。
应门的是个老妈子模样的妇人，四十几岁年纪，描眉画眼衣着伧俗，未及开言，先有一股子廉价呛鼻的脂粉味儿熏得贾太太一阵作呕。那妇人见了贾太太也是一怔，旋即一边上下打量她，一边妖妖调调地问了句：“找谁啊？”贾太太也不看她，向着门内正色道：“找里头那位。”妇人虽然心里犯嘀咕，到底引了贾太太进去，二人进得院儿里，妇人扬声向正房说了句：“太太，有客来了！”
贾太太跟在她身后步入正房，见里面并无半个人影儿。开门的妇人沏上茶来，朝里间儿努了努嘴，说道：“太太还没起来，稍坐会儿，我这就进去伺候她梳妆。”贾太太没碰那盖碗儿，放眼打量屋内陈设，只觉几案条陈簇新点眼，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好东西。如此一套家宅置办下来，足抵得上点心铺精打细算几年的经营进项了。一念及此，她只觉摧肝妒火升腾蔓延，直灼上了粉妆玉砌精心修饰的一张脸。贾太太垂眸敛息，将涂满蔻丹的长指甲发着狠地戳进掌心，以那尖锐的刺痛醒神静心，片刻平复如常。
无声无事的光阴流转最快。盖碗儿上氤氲蒸腾的热气消散殆尽后，里间儿的门帘一挑，闪出一位袅袅婷婷的美娇娘来，刚才的妇人待她落座，又换了两盏新茶上来，很懂事地掩上屋门出去了。两下里无话地静默半晌，到底还是新姨太先沉不住气了，端起盖碗儿浅泯了一口茶，含笑道：“还没去府上拜见太太，您倒自个儿屈尊光顾了。”贾太太狠狠剜了她一眼，只觉眉目妖娆眼波流转，一双含春带露的杏眼桃花，谈笑间别有一股撩人的风情。最是那藏掩不住的丰腴盛美荼蘼绚烂，仿佛饱含汁液的甜蜜果实，迫得贾太太几乎有些无法直视。
“我看贾仕桢金屋藏娇着实快活，这是打算着瞒我一辈子？”贾太太不动声色，含笑问道。“嗨，太太大可不必心急，贾老板说先不必惊动您，等日后我有了一男半女的，再正式回禀了您给我定个名分。您说，这还不快啊？”新姨太说话很快，噼里啪啦银盆倒豆子一般，临了儿还挑衅似的笑了一小声儿。“你怎么称呼？”“娘家姓陈，太太叫我的小名儿莲石就行。”“呦！这倒是个刚柔并济的好名儿啊！”贾太太端起茶杯呷了一小口，幽幽说道：“这儿离莲石姑娘先头做生意的地方不大远儿吧？你觉着贾仕桢和我，当真能让一个怀了野种的烟花女子登堂入室？”
“您我未必敢说，贾老板可是没跑儿的。不是我守着太太夸口，要论起笼络男人的心数本事啊，您这正房大太太真未必是我这烟花女子的个儿。要不然，贾老板何至于巴巴儿的为我赎身赁宅子，还成日家长在我这儿挪不动步儿啊！太太，您品品是这么说的不是？”贾太太气往上顶，死死咬紧了后槽牙，直带得两个腮帮子酸麻微抽。她看定了陈莲石，沉声道：“你也是见过男人无数的了，凭他们什么身份多大岁数，男人永远只爱那刚开的鲜花骨朵儿。且不说莲石姑娘伺候人多了还能不能有孕，你就算真怀上了贾仕桢的种儿，也休想着能进贾家的门儿。贾仕桢眼下是拿你当个宝不假，到底新鲜劲儿过了都有腻歪的时候。莲石姑娘也想想，他是能为了你抛妻弃子，离家舍业的那号儿人么？”
陈莲石也不言语，只拿眼似笑非笑地睥着贾太太，且管听她往下说：“我今儿这趟来呢，也是替你替我都想个万全的法子。莲石姑娘你伺候得周到，咱们也绝亏待不了你。你要是识时务及早跟贾仕桢一刀两断再不来往，我出钱替你开个买卖，或者你愿意自己做老板重操旧业也好，如今日本人那儿可断不了花姑娘，你们青楼行儿的皮肉生意来钱是真快。总之我保你终生有靠，岂不好过你吊在一个没谱儿的老狐狸身上赌博冒险？”
陈莲石以一长串清扬欢畅的娇笑打断了贾太太，她直笑得眼里涌出了泪花花儿来，方才强自按下笑意，对贾太太说：“太太倒真是心疼我，早替我筹谋安排好这么一大篇儿滴水不漏的生意经来。只是莲石没那个福气，偏就跟定了贾老板再不想挪窝儿了，能不能进得了贾府的家门，咱们还得骑驴看唱本儿，一路走着瞧。贾老板是拗不过您呀，还是离不开我，很快就能有个分明了。欸？太太怎么不喝茶？吴妈！吴妈！换热茶来！”贾太太将茶碗一推，铁青着脸立起身来：“莲石姑娘，我奉劝你好好想想我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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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你要是不知好歹错过了这个村儿，往后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贾太太的怒气只够撑着她气势汹汹走出那个隐秘安乐窝的，一到了大街上，她立时就像发了痧般倒寒颤栗，不能自持。时近正午的大太阳已颇有热度，炙烤得走街串巷行色匆匆的人们汗流浃背焦渴唇干。天上没有一丝凉风，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一个巨大的蒸锅，贾太太掉了魂儿一般陷在里头煎熬。乍一交手，陈莲石的心性气派已让她心知遇上了劲敌。贾仕桢又无疑是个寡恩之人，他对自己和儿子博宇的情义早如过了冬的残冰所剩无几。一旦陈莲石有了他的种儿，万一她生下的还是个儿子……贾太太心乱如麻，任着思绪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胡乱翻腾，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扭进马尾巴胡同，恍惚间听得一声“贾太太家去啊？”，抬眼看去，却是穿戴停当正要出门访客去的晏开泰。
贾太太一怔，一张煞白的诡面旋即云消雾散笑意横生：“访个朋友刚回来，这天儿可是热起来了。晏先生出门儿啊？”晏开泰摸出手帕蘸了蘸沁出油汗珠子的额头，笑向贾太太道：“可不是说，过了端午的日头一天比一天毒。坐家里不动换一点儿不觉着，动动就满身滚汗珠子。呦！贾太太看着脸色不大好，别是中暑了吧。”贾太太一笑，也不接他的话茬儿，只笑说道：“晏先生最近忙什么呢？总也不着家。”晏开泰眉头微蹙，一副重任在肩严阵以待的神情，仿佛面对的不是点心作坊老板娘，而是听取他公务报告的军政要员：“当局现下最关注的还是北平的地下反日活动，贾太太，您说这帮人是吃饱了撑得没日子作了呀？还是不知道好歹狗咬吕洞宾。人家大日本帝国进驻中国，为的是推行大东亚共荣圈，共荣您知道不知道？共同繁荣！人家那是为了咱们好哇！偏就有人铁了心反对捣乱，干这个事儿最来劲的是大学堂里的学生，所以我这文教局副局长到底责任重大脱不开干系，得竭力查办，一经发现反日通共分子，绝不姑息！”
“那敢情好，这些个识文断字儿的学生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您瞅15号那位，可不是一天到晚神神叨叨地折腾什么报纸，谁都入不了他的青眼。欸晏先生，这要是坐实了你刚说的反日罪名，可是要掉脑袋的？”贾太太莹眸一闪电光火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兹要是坐实了是□□分子，或者暗地里参加反日活动的，抓去就枪毙，没说的！”“得啦，那我家去了，博宇说话就下学回来了，回见吧您晏先生！”贾太太垂眸沉思片刻，旋即朝晏先生宛然一笑，一拧身儿转进了8号的大街门。
早起上还响晴瓦蓝的初夏天色不知何时云涌明灭，起风了，阴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