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秋，是一年里头最舒适宜人的季节。乍寒又暖，一波一波地撩动空气里的寒意。树叶儿先还在梢头上随着秋风呼啦啦响呢，仿佛一夜之间，有的红了，有的黄了，五颜六色斑斓成画，世界顶级的调色大师也画不出那么些个色儿来。等人们觉到脸干手凉，出了门总自觉不自觉地缩着脖儿时，彩树的叶子可就成了漫天飞舞的花蝴蝶儿，秋渐深了。
予珺和晚秋去了颐和园。午后秋阳正好，温存和煦地笼罩着两个并肩而行的姑娘。游人不多，她们沿着西提漫步前行，道路两旁的垂柳与洋槐全被秋风缴了械，许是受了这略显肃杀的景色影响，她们静默着走了许久。经过一处石凳后，晚秋像猛省似的提议：“坐这儿歇会儿？”
坐定抬眼，远远望着十七孔桥时，予珺不知怎地想到了卢沟桥。那桥上的石狮子们，这些日子听闻了多少炮火的轰鸣。日本人会不会炸了卢沟桥？那么些雕工奇巧的大小狮子，毁了多可惜！“予珺，你大哥近来还是不着家吗？我……我有日子没见着他了。”晚秋怯生生的提问打断了予珺没来由的胡思乱想，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又快半拉月没回了。头些日子双十节，大哥领着一伙儿学生上街游行，还沿街散发他们一起办的杂志。当局出动了好些军警，抓走了领头的三个学生，大哥的额角也擦破了。”
晚秋闻言，大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盯住予珺，两片极薄的嘴唇翕动着：“那……那后来……”
“后来大哥在学校上下斡旋，出钱使力费了很大麻烦，才算把那三个学生平安保了出来。爸爸知道后发了好大火气，大哥一声不响任由爸骂他。后来他去了学校就再没回过家了。”予珺的视线一直停在昆明湖的水面上，深秋的湖水越发浓绿幽深，飒风徐来，微波粼粼，予珺觉得那湖水有种深不见底的恐怖。
回到马尾巴胡同时，已然日影西斜，街口卖糖炒栗子的铺户中飘散出满街栗子香，提醒着南来北往的人们，天儿要凉啦！秋时昼短，使人更添惆怅。予珺晚秋才拐进胡同，就见时予寰低头蹙眉，急匆匆从6号出来向外走，他正出神地想着些什么，竟浑然未见予珺她们。“予寰，这时候了哪儿去啊？”
予寰仿佛被予珺的话惊着了一下，略一愣怔，方才答道：“我上前门唐老板家一趟，二姐姐，打从过了中秋我就一直没见着淑凤，她家里那情形，指定要为难她了！”
那日予寰追着淑凤一起离了马尾巴胡同，一时间也没地方可去，两人便奔了荷花市场。中秋已至，后海的一汪秋水中早已不见一株残荷。沿岸花里胡哨都是贩卖节货的小商贩，紫葡萄秋苹果，各式月饼南北糕点，还有大小形态迥异的各式兔爷，可真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只可惜当时的予寰与淑凤全没兴致欣赏这些个玩意儿了。“予寰，你预备怎么办呢？”淑凤望着后海老绿如翠的湖水，幽幽问道。
“如今我家里都知道咱俩的心思了，当然要坚持争取到底，直到……”他予寰说着牵起淑凤的手，“直到我们最后在一起！”淑凤转身看定予寰，犹豫不决道：“可我们这样，会不会对不起二妹？”“淑凤，每个人都有选择婚姻的权利，我们要和自己爱的人一起生活，你二妹也一样，硬逼她和一个彼此都不相爱的人共度余生，那对她才是不公平的。”淑凤看着予寰火热的双眸，不觉间被他的激情所感染，暗下决心说：“好，那今晚我就跟爸爸谈谈一谈！”
这对柔情蜜意中的爱侣在会贤堂共进了庆祝中秋的晚饭，淑凤满心里憧憬着她和予寰未来的小日子回到家里。却见正房里灯火通明，永丰轿行的唐老板面色铁青，正微阖了双目坐着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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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凤察觉到气氛的紧张异常，她小心翼翼进得房中，轻轻唤了声：“爸爸”。唐老板闻声睁眼，红润发亮的方正脸庞上，一双虎目因了满腔怒火而充血浑圆。他起身走近淑凤，骤然抬手，劈面扇了女儿一个大嘴巴。
凭着手艺发家的人力道着实不弱，淑凤口角沁血站立不稳，捂住半边脸跌坐在地上。“老子花钱供你进学堂，四书五经哪样儿可也没叫你少读，你……你就给老子学成这么个小贱坯子了？？”淑凤的一双美眸几欲凝血，对爸爸哭喊道：“爸！我和予寰早就相识，且志趣相投，我们彼此间的情感是真挚无欺的啊！”
唐老板一听这话，更是火冒三丈怒不可遏，几步赶上前去，抬腿对着地上的淑凤一顿狠踹，边踹边说：“你这不知羞耻的小浪货！时予寰是你的妹丈！你……你个没羞没臊的东西，勾引自家妹妹的爷们！！”唐太太许是猫在门外偷听良久了，此刻护女心切破门而入，挡在淑凤跟前劝道：“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啊！您如今打死了她，廖团长那边儿要如何是好？”
唐老板返身坐定，指着淑凤说道：“早前轿行的老主顾方老爷和我议亲，想替他在四平当团座的外甥求一门亲事，我本还一直犹豫不定。好哇！我这识文断字的长女大小姐，是真给我争脸面！晚上亲家公母俩上家来把事儿一说，没给我臊死！！”唐老板喘了口粗气，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唐太太揽着怀中抖作一团的淑凤，不停催促说：“凤儿，快给你爸认个错儿啊，凤儿！！”淑凤只哭得气凑，早说不出一句整话。唐老板擂鼓似的大嗓门紧接着再度炸响：“打今儿个起，她学也不用上了，你们全给我看紧了她。我已经答应了方老爷外甥的婚事，不出半个月，廖团长就要进京娶亲来了！”
淑凤只觉眼前漆黑一片，完了，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