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蓝色光芒从虚拟穹顶倾泻而下,均匀地涂抹在混凝土构筑的巨大环形空间内。这里曾是某处备用的地下战略指挥中枢,如今被ETO征用,代号“审判庭”。空气中漂浮着电子设备运作时特有的微弱嗡鸣,以及无处不在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气息。赵明楚端坐在悬浮于环形空间中央的指挥席上,面庞被身前的全息控制台投射的幽蓝光影切割得棱角分明,如同大理石的雕像。他身后,墨子那经过量子加密和多重投影叠加的虚拟影像庞大而庄严,悬浮在半空,宽大的古代袍袖似乎无风自动,古老东方智者的面容上凝固着一种近乎非人的绝对理性。智子在雷迪亚兹身边编织的亿万蛛网般的数据流,正无声地在墨子身前飞速流淌、汇聚、分析。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绝对零度。赵明楚的目光穿透虚拟影像,落在控制台投射出的另一幅画面上——那是远在南美丛林中某个秘密掩体内,委内瑞拉总统兼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核心指挥室。画面清晰得能看到金属舱壁上凝结的水汽和他军装领口细微的磨损痕迹。雷迪亚兹正俯身在一张覆盖着巨大星图的操作台上,瘦削的肩胛骨在紧绷的军装下显出尖锐的棱角。他身后墙上挂着的那幅南美解放先驱玻利瓦尔画像,在昏暗的应急灯光下,仿佛一个沉默而悲悯的见证者。
“所有节点信号稳定,量子链路冗余度充足,无干扰迹象。”赵明楚身边,代号“工蜂”的技术操作员发出毫无感情波动的确认声,声音在空旷冰冷的空间中激起短暂的回响。
“开始吧。”赵明楚颔首,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冰川移动前的低语。
“是”,墨子庞大虚拟影像的头部轻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抬了起来。那双由纯粹光芒凝聚的眼睛,穿透了物理的距离和虚拟的维度,直接落向遥远南美那个狭小空间里的面壁者。
墨子现实里是个和雷迪亚兹一样偏执暴躁的狂人,他现实的身体走到雷迪亚兹居住的公寓,和雷迪亚兹先生进行会谈,而三体游戏中的墨子正同步他的动作和声音。
“面壁者雷迪亚兹,我是你的破壁人。”墨子的声音被智子精准调制过,没有寻常电子合成的尖锐或迟滞,反而是奇特地融合了古老金石碰撞的清越与无可置疑的金属质感。它回荡在“审判庭”和雷迪亚兹的地下掩体里,平静得足以冻结血液。“面壁者雷迪亚兹,您所执行的战略欺骗计划,其核心意图与逻辑链条已被智子全面解析,不再具备任何隐藏价值。”
雷迪亚兹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后背。他扶着操作台边缘的手指关节瞬间绷紧、发白,枯瘦的身体从微微前倾的姿态缓缓挺直。他缓缓抬起头,那张因长期在不见天日的环境中工作而显得异常苍白、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汗珠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额角、鬓边渗出、汇聚、滚落。汗珠滑过他紧抿的嘴角,浸入军装硬挺的绿色领口,留下深色的汗渍。掩体顶部的应急灯灯光晃过他的镜片,刹那间反射出两道短暂而刺目的光斑,如同濒死恒星最后的回光返照,随即又沉入他眼底深不见底的黑暗与疲惫。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微弱而干涩的声响,最终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整个空间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
墨子的声音无视这沉重的沉默,继续平铺直叙,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击着现实:
“计划核心要素如下:依据您主持的‘恒星型□□阵列’大规模建造工程,获得关于□□微型化、高效化及连锁引爆技术的突破性进展。您亲自拟定并签署的最高指令,授权在太阳系最内侧行星——水星——的极地永久阴影区及深层地壳稳定构造带内,埋设部署不少于一百万枚当量在2亿吨TNT之间的改进型恒星级□□。”
三体游戏里,墨子虚拟影像的宽大袍袖轻轻挥动,一幅极度精确的水星三维地质结构图瞬间在赵明楚眼前同步展开。图上,密集如红色疮痂的光点遍布水星地表之下,其分布之广、数量之多,触目惊心。这些红点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方式,标注着足以撕裂一颗行星的毁灭性能量。
“根据您签署并由行星防御理事会(PDC)特殊材料供应部门批准的配额文件,您实际获取并已埋藏于水星指定坐标点的核装药及起爆系统关键材料,总量已超过理论设计需求量的百分之十五。”墨子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像鞭子抽打着雷迪亚兹的神经,“这一切,均在您的面壁者权限掩护下秘密完成。”
雷迪亚兹的脊背似乎承受不住这精确冰冷的指控,微微佝偻了一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操作台上那些代表自己亲手埋下的致命种子的红色光点,牙关紧咬,脸颊内侧的肌肉在苍白的皮肤下剧烈地抽动。汗水浸透了他的鬓角,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皮上,曾经威严的军人仪态此刻只剩狼狈的固执。
墨子庞大的光影轮廓微微前倾,那种无形的威压感陡然增强:
“您的终极战略意图,雷迪亚兹先生,并非将水星本身作为武器投射。其核心逻辑链条清晰指向:通过在水星地壳关键节点制造超过行星结构承受极限的内部爆炸——以一种精确计算的、足以引爆整条水星地质断裂带的能量级——人为诱导水星运行轨道发生剧烈偏转,使其在极短时间内坠入太阳。”
虚拟投影瞬间切换。冰冷的星空中,水星运行的轨道被染上刺目的猩红,如同一条致命的血管。它剧烈地颤抖着,然后脱离了亘古不变的轨道,化作一道绝望的流星,义无反顾地撞向那颗庞大无比的、燃烧着的金黄恒星——太阳。
“水星坠日。”墨子吐出这个词,带着一种物理定律般的残酷美感,“仅仅是开端。”
画面骤然放大,模拟的太阳表面被这颗行星的撞击撕裂开来,炽热的等离子体如同巨大无比的伤口喷射而出,整个太阳的光度在模拟中急剧暴涨。
“水星进入太阳后,其巨大的质量与动量转移,将引发太阳内部剧烈的不均衡扰动。这种扰动并非一次性的冲击波,而是对太阳整体流体静力平衡状态的致命破坏。其直接后果,将是太阳外层对流区出现前所未有的剧烈活动,质量抛射(CME)的强度和频率将提升数个数量级。太阳自转速度也将因角动量守恒定律而产生可观测的微小加速。”
画面再次切换,展示出太阳系复杂的引力网络。巨大的太阳因为吸收了水星的质量,自身的引力场发生了微妙的畸变,如同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扩散开去。
“这种质量的输入与角动量的改变,其影响将沿着引力作用的链条,如同多米诺骨牌般精确无误地传递至整个太阳系。轨道共振效应将被触发并急剧放大。内太阳系行星——金星、地球、火星——的轨道将首先受到剧烈牵引并开始缓慢但持续地向太阳螺旋靠近。最终,在太阳系引力场动态平衡被彻底摧毁后的第七百零三年至七百二十五年间——”墨子的声音在此刻停顿了零点五秒,刻意制造的真空足以冻结思维,“——地球将无可挽回地坠入太阳,化为灰烬。整个过程,是物理定律的必然结果,无法中止。”
墨子虚拟影像微微转向赵明楚的方向,并非征询,更像一种冰冷的宣告:
“这就是您的威胁本质,雷迪亚兹先生。您试图以整个太阳系行星系统——首先是地球——作为终极人质,建立一个同归于尽的威慑模型。以此迫使三体世界放弃入侵。您寄希望于三体文明对生存环境极端严苛的依赖,认为他们无法承受失去太阳系这个唯一已知宜居星系的代价。”墨子停顿了一下,那模拟出的古老智者面容上,似乎掠过一丝绝对零度下的“怜悯”,“然而,三体世界对您计划的评估结论清晰无误:此行为逻辑等同于一个人,将致命的武器——并非指向敌人——而是死死抵住自己的心脏,然后宣称,若不满足其要求,便即刻扣动扳机。”
“这不是威慑,”墨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审判的钟声在金属的坟墓中回响,“这是自杀宣言。而且是极其漫长、足以让敌人从容应对并找到替代方案的自杀。三体文明对此计划的唯一感受,是彻底的荒谬与无价值。它甚至不值得被视为一种威胁。”
轰!
仿佛灵魂深处那根支撑他整个人生的钢缆被瞬间熔断,雷迪亚兹猛地向前扑倒,沉重的额头狠狠砸在冰冷的金属操作台边缘,发出一声闷响。他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狂风暴雨中最后一片枯叶,随时会被彻底撕碎。汗水不再是一滴滴渗出,而是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汹涌而下,迅速浸透了他整片后背的军装布料,深绿色的军服变成了墨黑,紧紧贴在嶙峋的脊椎骨上。
“不…不…”破碎的音节从他紧贴着金属桌面的喉咙深处挤出,混合着口水和绝望的呜咽,含糊不清。他试图抬起手臂支撑自己,但那只在文件上签下过无数决定国家乃至文明命运的手,此刻却软绵绵地滑落,徒劳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抓挠,指甲刮擦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你们不懂……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你们不懂我们的挣扎!”他猛地抬起头,额头上一片刺目的红痕,汗水淌过他扭曲的面庞,眼中燃烧着一种被逼至绝境的困兽的疯狂光芒,“必须让他们恐惧!必须付出代价!只有绝对的毁灭才能……才能……”
他剧烈地喘息着,话语被剧烈的咳嗽打断,身体佝偻下去,肩膀耸动,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那幅玻利瓦尔的画像在墙上沉默地俯视着这一切,画像中先驱者坚毅的目光,此刻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沉重的悲哀。
在遥远的“审判庭”,冰冷的蓝光映照着赵明楚线条冷硬的脸。他端坐着,如同风暴眼中唯一的磐石。墨子揭示的雷迪亚兹计划的物理本质和逻辑悖论——那以地球为质的毁灭之路——清晰地投射在他深邃的瞳孔里。然而,那目光深处却看不到丝毫对雷迪亚兹的嘲弄或鄙夷。
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正缓慢地在他眼底翻涌。那是冰冷的共鸣。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离开了冰冷的控制台界面,缓缓移动着,隔着厚重的作战服衣料,按在了左胸心脏偏上的位置。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衣料下那个微小金属吊坠的坚硬轮廓和冰冷的温度。吊坠里,封存着一个婴儿沉睡的全息影像——他的孙子赵启新。这个孩子,是他倾尽所有黑暗、背叛与血腥也要为其筑起一座隔绝宇宙残酷真相的“完美天堂”的唯一寄托。
*用整个太阳系的未来,为自己(或者自己心中的某个执念)换取一个渺茫的生存机会?*墨子那金石般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仿佛并非在剖析雷迪亚兹,而是在刺穿他赵明楚自己的灵魂盔甲。
雷迪亚兹的筹码是地球文明,是他无法舍弃的民族悲情和孤注一掷的尊严。而他赵明楚手中的筹码呢?是整个人类的命运,是他想象中那个纯净无瑕的物种**新世界——一个为赵启新准备的、没有三体威胁、没有黑暗森林法则、甚至没有ETO阴影的伊甸园。为了这个虚幻的天堂蓝图,他早已将人类的火种抵押给了未知的宇宙,如同雷迪亚兹试图把地球推入太阳。
一种源自骨髓的寒意,比这地下指挥室的空调冷气更甚百倍,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荒谬……”雷迪亚兹嘶哑绝望的咆哮,隔着遥远的量子链路,依旧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微弱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赵明楚的指尖隔着作战服,更深地嵌进了胸前那个吊坠的轮廓里。金属的冰冷透过衣料,似乎要冻结他的心脉。墨子庞大的虚拟影像完成了它的审判,正缓缓淡化,化作无数离散的光点,如同宇宙尘埃般消散在幽蓝的“审判庭”中。那冰冷的、绝对理性的分析余音,却依旧如蛆附骨,啃噬着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
雷迪亚兹的崩溃画面被切断了。环形空间中央巨大的主屏幕陷入了一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虚空之暗。只有控制台边缘指示灯如同孤寂的星辰,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幽绿或暗红光芒,映照着悬浮座椅上赵明楚那张凝固如石雕的脸。
荒谬?
是的,雷迪亚兹的计划在物理层面是无可辩驳的自杀。但驱动这种自杀的疯狂,赵明楚却感到一种近乎灵魂共振的理解。那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绝望,一种面对绝对黑暗时,无论抓住什么都要挣扎一下的本能。区别只在于,雷迪亚兹抓住的是他所能理解的唯一武器——毁灭的力量,而他赵明楚抓住的,是一个关于完美新世界的幻象,一个以自己孙子的脸为基石的幻象。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良久,目光穿透了眼前的黑暗,仿佛看到了时间尽头。看到雷迪亚兹在PDC听证会上被愤怒的议员们撕碎;看到人类舰队在末日之战中化为宇宙尘埃;看到自己耗尽心血建立、又亲手将其置于引力波发射枪口下的那个物种**乌托邦,在宇宙的黑暗法则面前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般破碎;看到孙子赵启新那张稚嫩的脸庞,在终极的毁灭降临时,是否会浮现出被至亲彻底背叛的茫然与痛苦?
指挥中枢的空气凝滞了许久,只剩下设备运行时低沉单调的嗡鸣,像是宇宙背景辐射在耳边的叹息。终于,赵明楚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低哑地滑出,轻得几乎被那永恒的嗡鸣吞噬:
“连疯狂……都已是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