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纪元2026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知晓三体舰队正在航途中的人心头。面壁者比尔·希恩斯,这位脑科学家和他妻子山杉惠子提出的思想钢印计划,如同在绝望的冻土上投下的一颗奇特种子,迅速生根发芽。无数被末日恐惧折磨的士兵、平民,涌向那台能够赋予“人类必胜”信念的机器,寻求心灵的锚点。主(三体人)对此选择了默许——一支士气高昂、坚信胜利的抵抗力量,总比一盘散沙容易预测和对付。
在ETO组织内部,代号“亚里士多德”的破壁人三号山杉惠子,此刻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她的面壁者目标,她的丈夫希恩斯,竟在思想钢印计划获得初步成效、舆论哗然未息之际,宣布进入冬眠。理由冠冕堂皇:需要等待技术完善和社会接受度提高,并观察首批钢印族在长期战争准备中的表现。这在破壁人眼中,无疑是一种逃避,是对谜题的尘封。
“赵先生,”山杉惠子站在赵明楚面前,她的声音保持着学者特有的冷静,但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挫败感。赵明楚已成为ETO实质意义上的最高管理者,曾经的统帅叶文洁和伊文斯虽已逝,但其精神遗产和庞大网络仍在赵明楚的掌控下高效运转。“目标希恩斯的冬眠行为,使我的破壁工作失去了现实意义。我请求跟随目标进入冬眠状态,待他苏醒之日,继续完成我的使命。”她的话语简练,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
赵明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深邃如古井。他理解亚里士多德的困境。一个破壁人失去了目标,如同猎人失去了猎物。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亚里士多德,你对主的忠诚和职责的执着值得肯定。希恩斯的选择确实让你的任务进入了死胡同。我批准你的申请。”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程式化的安抚,“安心休眠吧。当时代需要你的智慧时,你会醒来履行职责。”他清楚,未来希恩斯的苏醒必然会伴随着重大的变故,那时,一个熟悉他的破壁人确实更有价值。
山杉惠子躬身致意,转身离开去准备冬眠程序。房间内恢复了寂静,只有远处城市隐约传来的喧嚣证明着这个世界的运转。
赵明楚踱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黄昏的余晖将钢铁森林染上一层病态的金红。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玻璃。智子网络——那覆盖整个行星的无形之眼,就是他洞察一切的神器。他曾不止一次“亲眼目睹”希恩斯在那个著名的思想钢印机器前的操作。那些画面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意识里:在只有机器嗡鸣的深夜实验室,希恩斯利用极其精密的显微工具,对着机器核心控制程序的底层代码进行着微乎其微的修改——几个关键的、代表正向强化的“ ”号,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成了代表负向抑制的“-”号。
这个改动是如此的精妙和隐蔽,它对程序整体逻辑流的破坏被巧妙地包裹在冗余代码和校验机制之中,其效果并非立即显现的逻辑错误,而是最终输出结果的本质逆变。它像一粒投入清水的无色毒素,看似波澜不惊,却足以致命。希恩斯操作时的手法堪称艺术,神情专注而冰冷,仿佛在执行一项神圣的净化仪式。
赵明楚透过智子的多维视角,“观察”着这一切,内心并非无动于衷。作为ETO的核心,作为深刻理解人性幽暗并深陷其中的个体,他几乎是瞬间就洞悉了那微小改动的可怕含义:它将绝对信念的“人类必胜”( ),悄无声息地扭曲成了深入骨髓的绝望“人类必败”(-)。这绝非简单的意志调整,而是在人类抵抗力量的信仰基石深处,埋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思维炸弹。希恩斯不是在制造忠诚的战士,而是在培育一支隐藏的、由内而外溃散的“失败主义”军团——真正的“钢印族”,其内核是彻底的绝望。
然而,当亚里士多德——希恩斯最亲近的妻子、理论上最有可能察觉其秘密的人——在困惑与挫败中寻求线索时,赵明楚选择了彻底的沉默。他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暗示。他清晰地记得主通过智子传来的冰冷指令,那是一种基于纯粹理性逻辑的判断:“目标希恩斯,行为判定为表露胜利主义倾向。其隐藏备用钢印机器的行为(智子也捕捉到了希恩斯秘密分发几台原型机给早期钢印族核心人员),属于面壁者常规策略范畴,风险可控。无需额外关注,无需向亚里士多德揭示细节。”
主,以其高度理性、缺乏诡计思维模式判定,希恩斯在公开场合坚定维护钢印计划的“胜利主义”表态,就是其真实意图的根本体现。藏匿机器?那不过是面壁者留后手的本能操作,不足为奇。主无法理解,或者说严重低估了人类“言行不一”、“阳奉阴违”的复杂欺骗性和基于绝望的深层谋划。它们冰冷的逻辑无法解读希恩斯在深夜独自修改代码时,那眼神深处凝结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悲观与决绝。
在整个太阳系,也许只有赵明楚,这个同样深陷黑暗、精于算计且对人性之恶有着刻骨铭心体验的人,在内心深处种下了深深的怀疑。这怀疑并非对主的忠诚动摇——他对主的敬畏和臣服早已刻入骨髓——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刻、更冰冷的认知:主那看似全知全能的智子网络,同样存在着逻辑无法覆盖的盲区。它们能捕捉到粒子层面的物理运动,能复现操作过程的每一个细节,却难以精确解码人类在细微表情、孤立行动背后那层层嵌套的动机和深埋心底的、非理性的绝望信念。希恩斯的行为,在主看来是“胜利主义者的冗余备份策略”,在赵明楚眼中,却更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主义者在进行一场精密而危险的潜伏布局。那被悄然逆转的符号,是投向人类未来抵抗意志的一柄涂满了绝望毒液的隐形匕首。
让亚里士多德带着满腔的困惑去冬眠吧。赵明楚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弧度。棋盘之上,有时让关键的棋子保持未知的状态,比过早揭示全部的底牌更具有战略价值。希恩斯埋下的这颗名为“绝望钢印”的种子,未来必定是祸乱之源,但也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混乱的临界点,成为一股可以利用的、指向特定目标的破坏力量。他要为儿子赵启新保留一个“完美世界”,任何潜在的巨大威胁都需要审视,任何可能的混乱也需要纳入掌控的范畴。他对主绝对服从,但这不妨碍他在主划定的行动边界内,以自己独有的方式解读信息,储备未来的“工具”。
亚里士多德的冬眠舱指示灯在隔壁的休眠中心稳定地亮起,标志着漫长的沉睡开始。赵明楚收回投向窗外沉沉暮色的目光,仿佛一切喧嚣与暗流都已在他掌控之中。希恩斯留下的这步暗棋,连同其令人不安的真相,暂时被覆盖上了时间的尘埃。只有他知道,尘埃之下,符号逆转的阴影正在悄然滋长,如同宇宙深寒背景中一颗尚未被标注轨道的危险小行星。
处理完亚里士多德的冬眠事宜,赵明楚没有在冰冷的指挥室里多待。他穿过几条需要多重生物识别的走廊,推开了私人生活区厚重的隔音门。门内,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温暖柔和的灯光取代了指挥部的冷色调,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奶香和消毒水的清新气味。艾莉亚——伊文斯的女儿,他的妻子,正坐在柔软的地毯上,轻声读着一本古老的纸质绘本。她的金发在灯光下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脸上带着母性的宁静光辉。在他们身边的摇篮里,传来婴儿满足的咿呀声。
他们的儿子,赵启新,刚满一岁不久,正睁着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挥舞着小手,试图抓住艾莉亚垂下的发梢。
“爸爸!”一声清脆稚嫩的呼唤响起。摇篮旁边,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他和艾莉亚的第一个孩子赵启新(*注:此处应为赵启新的兄长,原大纲中未命名,为行文清晰,此处称为长子,或沿用赵启新名字?但细纲明确赵启新此时刚出生不久。为严格符合细纲“儿子赵启新”,此处赵启新应指婴儿。可能需明确名字设定)。像一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来,抱住了赵明楚的腿。
赵明楚脸上那属于ETO领袖的冷峻和深沉瞬间消融了,如同寒冰遇上了暖泉。他弯下腰,一把将长子抱起,让他骑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孩子兴奋地咯咯笑着。“今天在幼儿园学了什么?”赵明楚的声音温和得不可思议,与几分钟前那个决定他人命运的存在判若两人。
“学了数数!还有……还有老师说星星!”长子兴奋地比划着。
“哦?星星啊……”赵明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透过起居室的观景窗,投向繁星点点的夜空。他知道那些星星中隐藏着致命的舰队,但在这一刻,他强迫自己将那份冰冷的现实隔绝在心墙之外。他只想给孩子们看到的,是星空的神秘与壮美。
艾莉亚抬起头,对他温柔一笑,眼神中带着询问。赵明楚微微摇头,示意无事。关于希恩斯、关于钢印、关于那些冰冷的算计与怀疑,在这里没有存在的空间。
他放下长子,走到摇篮边。婴儿赵启新似乎感应到父亲的靠近,停止了咿呀,睁着纯净无瑕的黑眼睛望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恐惧、猜忌或扭曲,只有全然的依赖和对世界的好奇。赵明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一种混合着巨大满足感和更深沉责任感的暖流汹涌而过。他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婴儿柔软的小手立刻本能地握住了它,那微小的力量却蕴含着最纯粹的生命力。
“看,小新抓住爸爸了。”艾莉亚的声音轻柔得像梦呓,“他多有力气。”
“是啊,”赵明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凝视着儿子纯净的眼眸,“他会成为一个强大而善良的人。”这是他的誓言,对他自己,也是对被他强行拖入这个黑暗世界的妻儿的补偿。他童年的黑暗、父亲的暴虐、成长中的欺凌与缺失,所有那些在他灵魂深处刻下的伤疤,都绝不能在下一代身上重现。他要亲手为赵启新打造一个坚固的摇篮,一个温暖的巢穴,隔绝外界的残酷与扭曲,让他在爱、安全感和最正统的人类美德教育中成长。
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ETO的杀戮、与父亲的决裂、对罗辑的追杀……所有那些血腥与罪孽,都是为了最终能建立起一个儿子可以无忧无虑生活的“完美世界”。那个世界,必须是按照他和艾莉亚所信奉的、源自伊文斯的“物种**”蓝图构建的,一个摒弃了人类劣根性、与宇宙万物和谐共存的理想国。而这个理想国的继承人,必须是像他怀抱中婴儿这样纯净、正直、拥有所有美好品德的人。
“罗辑的位置……确定了吗?”艾莉亚放下绘本,低声问道,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她知道丈夫在追杀这位面壁者上的执着。
赵明楚的眼神瞬间锐利了一下,随即又柔和下来,轻抚着婴儿柔嫩的脸颊。“ETO丢了他的踪迹,”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他冬眠得很彻底,藏得很深。暂时……找不到也好。”这是他内心深处的矛盾。作为ETO领袖,他理应不惜一切代价清除罗辑这个最大的威胁。但另一面,那个同样聪明却选择了不同道路的罗辑,在他内心深处激起的杀意,似乎被眼前婴儿的纯净目光冲淡了一丝。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有一个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想法:也许留着罗辑,在遥远的未来,当儿子的世界需要时,这个“咒语”的掌握者还能成为一道意想不到的防线?给儿子留一条后路?这种念头一闪而过,立刻被他按捺下去。他只是对妻子说:“找不到,正好省了麻烦。主……暂时也未催促。就让他沉睡吧。我们有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就是眼前这两个孩子,尤其是摇篮里这个承载着他所有希望与救赎的小生命。他会用尽一切力量,为赵启新创造一个没有ETO曾经历过的黑暗、没有他父亲赵承岳带来的暴虐、没有三体降临初期那种世界性恐慌的童年。
“为了孩子们,”艾莉亚靠近他,依偎在他身边,看着摇篮里的婴儿和地毯上玩玩具的长子,声音里充满了坚定,“我们会成功建立新世界的。”
“是的,为了他们。”赵明楚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俯身,在婴儿赵启新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带着所有未言说誓言的吻。窗外,繁星依旧,危机四伏。窗内,摇篮微光,岁月静好如同一场脆弱而坚定的梦境。他知道这平静是短暂的,风暴终将降临,但他决心守护这摇篮之光,直到最后一刻。即使为此,他需要继续行走在更深的阴影之中,将希恩斯的秘密、主的盲区、乃至对罗辑的一丝犹疑,都深埋心底,化作构筑儿子完美堡垒的、不为人知的基石。当他和艾莉亚,甚至必要时带上孩子们一同进入冬眠以跨越漫漫时光时,他的唯一信念,就是醒来时,能亲手将那个“完美世界”交到儿子赵启新的手中。
而这,是他对抗整个冷酷宇宙的唯一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