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内瓦,行星防御理事会总部穹顶之下,空气凝滞如山岳。泰勒那场在巨大失望与自我否定中仓促落幕的自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激起的并非惋惜的涟漪,而是全球恐慌的滔天巨浪。各个代表团席位间弥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无形的压力在防弹玻璃幕墙外民众示威的喧嚣呐喊中不断攀升、凝结,最终沉甸甸地压在会场中央那个男人的肩头——罗辑。
他被强行推到了聚光灯下,推到了人类文明存续的风口浪尖。萨伊主席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清晰、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罗辑博士,面壁者的责任无可推卸。人类文明已无法承受又一个泰勒式的溃败。你必须开始履行职责。”那份文件被推到罗辑面前,冰冷的纸页犹如审判书。罗辑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指尖划过纸张边缘,留下一条汗湿的浅痕。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像被无形巨手捏住了心脏。
而那份同样冰冷的通知,已通过加密频道,送达了庄颜的所在之地——罗辑在湖畔庄园外那间静谧雅致的居所。特工们带来的消息简短而残酷:母子二人即刻转移,与罗辑的联系严格切断,直至他“取得实质性工作进展”。庄颜抱着熟睡的孩子,站在客厅窗边,窗外那片曾经象征安宁的湖水,此刻倒映着灰霾的天空,也倒映着她眼中瞬间破碎的世界。她没有哭喊,只是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随即被身边的女特工稳稳扶住。当载着母子的黑色轿车无声无息地驶离庄园大门,驶入道路尽头冰冷的薄雾,某种比寒冬更深彻骨髓的东西,瞬间抽空了罗辑生命中仅存的温度。
冰封的亚洲基地深处,巨大的地下空间被恒定的冷白光和嗡嗡的低频设备运转声所统治。这里是ETO核心的另一个隐秘节点。无处不在的智子监控网络,将地球另一端庄园里的每一个细节纤毫毕现地投射在主控室的巨幅全息屏幕上。赵明楚站在屏幕前,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
他看到罗辑独自一人走出房间,步履踉跄,像喝醉了酒,又像背负着整个星球的重量。他一步一步走向冬日里泛着凛冽寒光的湖边。湖水结着薄冰,漂浮着枯死的残叶。罗辑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走向某种命中注定的仪式,径直踏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湖水淹没他的脚踝、小腿、膝盖……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衣物,如同亿万根钢针扎入骨髓。罗辑猛地一个激灵,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格格作响,脸上血色褪尽。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寒冷冲击下,那双曾因酒精和消沉而浑浊的眼眸深处,却倏然点燃起一丝奇异的光芒。他像是被这冰水彻底浇醒,某种蛰伏已久的、属于天体物理学家的敏锐直觉,在绝境中被肾上腺素强行激活。他狼狈地扑腾着爬回岸边,浑身湿透,滴着冰水,剧烈的颤抖让他几乎无法站立。但他没有回到温暖的室内,反而就那样**地跌坐在冰冷的湖畔岩石上,目光死死钉在远处灰暗天空的某一处——那里,一颗在薄云后若隐若现的恒星,正闪烁着微弱却永恒的光芒。
“面壁者罗辑,我是你的破壁人”,罗辑对自己说,这让赵明楚顿时感到不妙。
很快,在罗辑的要求下,罗辑回到了西山地下防御工程,并约见了林格博士
“林格博士!”罗辑的声音打破了主控室的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立刻接入!我需要一个恒星的位置构图”
负责天体物理模型分析的首席科学家林格立刻坐到控制台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收到,罗辑先生。”目标视线锁定在天鹅座方向……在进行恒星定位!要非常精确!那要建造一个空间拓扑模型?需要更多数据……该死,基地的量子干涉仪又出问题了!”林格博士的头发已被自己抓得凌乱,屏幕上跳跃的数据流映在他焦急的脸上,“我居然在构想如何向宇宙深空广播一颗恒星的确切坐标!上帝,这念头太疯狂了!”
广播一颗恒星的坐标?
赵明楚瞳孔骤然收缩。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柱攀升,远比罗辑浸身的湖水更为刺骨。三体世界对罗辑那异乎寻常、超越其他所有面壁者的深深忌惮,那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其抹杀的决心,瞬间在此刻找到了冰冷的注脚——罗辑触及的,是某种足以令三体文明都为之战栗的、宇宙中最深层的禁忌法则!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迷雾:如果罗辑真能掌握某种终极威慑的方法,那ETO存在的根基,他所效忠的“主”的伟大降临,岂不是……
这个念头刚在他脑中成型,甚至还未完全清晰,主控室中央那块象征着与三体世界直接联络的巨大水晶屏,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不再是温和的提示光芒,而是刺目的、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血红色!一行冰冷的文字在水晶屏上炸开,每一个字符都如同淬毒的冰棱:
【eto成员赵明楚,请接收最高优先级任务:目标罗辑,已触发终极禁忌,刺杀行动已授权,授权等级:即刻抹杀。重复,即刻抹杀。不惜代价。】——来自三体世界的第二道诛杀令!
比第一次更为冰冷,更为决绝,没有丝毫回旋余地。空气仿佛凝固了,主控室内一片死寂,只有设备运行的嗡嗡声显得格外刺耳。
“为什么?!”赵明楚的声音低沉压抑,像受伤野兽的咆哮,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撞上那冰冷的屏幕,“那禁忌究竟是什么?!他发现了什么?!”他需要答案,迫切地需要理解这颗他亲手投下的炸弹会将一切引向何方。
水晶屏上的血红色字迹闪烁了一下,冰冷依旧:【任务指令已传达,这涉及宇宙的终极秘密,不可告知,马上执行。】
“终极秘密?”赵明楚死死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陷掌心,“现在罗辑已经被重重防卫,我们很难对他进行刺杀,除非主愿意提供技术支援”
就在这时,那行染血的字迹下方,新的信息流瀑布般倾泻而下,不再是命令,而是一套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生物基因图谱、分子结构模型和详细的制备流程说明。伴随着这些信息的,是另一条冰冷的指令:【清除技术已授权。目标载体:Beta-Kappa77型基因导弹表达载体。技术支援已传输。立即执行针对目标的指向性投放程序。】
ETO的生物武器专家们立刻扑到各自的控制终端上,如同饥饿的秃鹫看到了腐肉。“天哪……这种基因靶向锁定机制……还有这种病毒外壳的隐蔽穿透性设计……超越现有技术至少两个世纪!”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科学家声音颤抖,带着狂热与恐惧,“主……主对我们的信任无以复加!”这个被称为“神之毒针”的项目,技术蓝图就这样突兀而慷慨地降临了——三体人对屠刀的赐予如此大方,对秘密的守护却如此吝啬。
赵明楚看着屏幕上坐在林格旁边的罗辑,又低头看着控制台上那代表着毁灭的、名为Beta-Kappa77的基因序列模型。一种巨大的荒诞感攫住了他。他所效忠的、远在四光年外的神明,赐予了他弑神之矛,却不肯告诉他为何要弑神。
罗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部,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模型确认无误?只作用于特定目标?”
“绝对无误,罗辑先生!”林格博士调出分析结果,
“这就是187j3x1的位置构图”。
赵明楚屏幕上是一个复杂的基因图谱,一个独特的生物标记被高亮闪烁,“我们已通过智子获取了罗辑最完整的生理信息。Beta-Kappa77只会被罗辑体内独有的代谢标记激活。对其他所有人,它最多引发一场轻微流感。”
原来所谓的“神之毒针”,不过是针对一个特定人类DNA片段设计的精巧毒药。三体人将屠刀递到ETO手中之时,也精确地划定了刀刃落下的位置,不容丝毫逾越。
“准备投放。”赵明楚的声音低沉而疲惫,下达了最终指令。没有慷慨激昂,只有尘埃落定的沉重。他无法违抗“主”的意志,那是他信仰与存在的基石。他只能祈祷这柄被精确校准的毒刃,真的能如说明书所言,只杀死那个被标记的人。
Beta-Kappa77的载体被巧妙地伪装成一种季节性流感病毒株。搭载着基因导弹的微型气溶胶发生器,被隐秘地布置在罗辑被严密保护着的西山地下掩体上方的风道出口处。一缕几乎不被察觉的、带着特殊配方的“人工晨雾”,在精密的操控下,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西山寒冷的空气中,精准地覆盖了目标区域。对于其他人,这不过是天气转冷时一次无关痛痒的鼻腔不适;但对于罗辑,致命的程序已然启动。
赵明楚没有离开主控室。他独自坐在巨大的智子监控屏幕前,屏幕上分割出数十个不同的视角——罗辑起居室的门外守卫、通风管道内部的传感器、地下掩体走廊的监控画面……以及最中央的,罗辑本人那间起居室的实时影像。智子的“眼睛”悬停在房间角落,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最初的二十四小时,风平浪静。罗辑只是显得比往日更加疲惫和沉默寡言,食欲不振,大部分时间只是坐在沙发上,对着墙上模拟的星空图出神,偶尔咳嗽几声。负责他的医疗组进行了例行检查,结论是轻度风寒感冒,开了些常规药物。
赵明楚盯着屏幕,手中的一支钢笔无意识地在指间转动。每一次罗辑的咳嗽都像针尖刺在他的神经上。他看到了罗辑眼中偶尔闪过的、如落水那日般深邃的光芒,那是对星空坐标的执着思考,蕴含着某种令三体世界恐慌的力量。这力量与他此刻体内悄然滋长的死亡阴影形成了令人窒息的悖论。钢笔在他指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金属笔身竟然被他硬生生捏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第三天清晨,画面中的罗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试图走向书桌。刚迈出一步,身体便剧烈地晃动起来,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痛苦地弯下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鲜红的血点如同最残酷的梅花,溅洒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刺目惊心。他的脸色瞬间由病态的潮红转为死灰般的惨白,整个人脱力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磕在书桌边缘,发出一声闷响,随即瘫软在地,失去了意识。
警报声瞬间响彻整个西山地下掩体,凄厉而急促。镜头剧烈晃动,穿着防护服、如同白色幽灵般的医护人员蜂拥而入。屏幕切换,变成了一片混乱的景象:急救推车急促滚动的轮子、输液架碰撞的声响、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尖锐警报声……各种管子连接到了罗辑身上。
“生命体征急剧恶化!多器官功能衰竭征兆!原因不明!立刻准备冬眠程序!紧急预案启动!”医疗主管嘶吼的声音透过通讯回路隐约传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他们尝试了所有已知的治疗手段,但罗辑的生命体征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无可挽回地飞速跌落。Beta-Kappa77正在完美地执行它的使命,精准而无情。
赵明楚的目光穿透了屏幕上混乱的抢救场面,死死钉在罗辑那张失去血色的脸上。那张脸在灯光下显得如此脆弱,又奇迹般地沾染着一种濒死者的奇异平静。这就是代价吗?用一个人的生命,去暂时延缓一场注定降临的审判?他的喉咙发紧,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了上来。为了那个讳莫如深的“终极秘密”,为了他信奉的“主”的意志,他亲手按下了启动键。他想起父亲赵承岳,在冰封的雷达峰下,为了叶文洁,举起那块砸向雷志成和杨卫宁头颅的山岩。杀戮与背叛,无论冠以何种崇高或卑微的理由,流淌出来的,终究是同样猩红的血。原来人类的选择,兜兜转转,从未真正脱离野兽的丛林法则。效忠人类也好,投靠三体也罢,刀刃落下的轨迹,竟如此相似。
屏幕画面最后一次切换。混乱的抢救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度冰冷的景象——一个巨大的圆柱形容器,闪烁着幽幽蓝光的液体在其中缓缓流动。透明的强化玻璃盖板正缓缓落下,发出厚重的机械摩擦声,如同地狱之门关闭的回响。罗辑的身体被复杂的管线固定着,悬浮在低温营养液中,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机的青白,如同被封冻在冰川深处的远古遗骸。玻璃舱盖最终严丝合缝地闭合,将他与这个他刚刚窥见一丝宇宙恐怖真相的世界彻底隔绝。
冬眠程序激活的标志灯亮起,稳定地闪烁着幽幽蓝光,宣告着一个意识的漫长放逐。
【目标生命活动未终止,冬眠程序启动完成,威胁未解除,需要继续进行刺杀】智子监控系统冰冷的确认信息在赵明楚面前的屏幕上弹出。
威胁未解除?赵明楚嘴角扯动了一下,浮现一丝比西山寒风更冷的笑意。他看着那只被自己捏裂的钢笔,裂痕蜿蜒,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将罗辑送入了冰棺,只能换取了一段虚假的喘息。但真相的幽灵并未消散,它只是被封存了,终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以更狰狞的姿态归来。三体人拒绝透露的秘密,罗辑在冰棺中怀抱的答案,如同一柄双刃剑,悬在人类和三体文明的头顶,也悬在他自己所选择的这条路上。
主控室冰冷的白光映照着他僵硬的侧脸,仪器运行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他缓缓松开手,那支碎裂的钢笔无声地滚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声响。杀戮已毕,答案永封,而他脚下的路,延伸向更为深邃莫测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