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初冬的北京,空气里裹挟着工业时代特有的沉重颗粒,霾沉沉地压下来,将天空与城市的棱角都打磨得模糊不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与尘土的混合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颗粒感。在这座庞大城市连接西北郊区的边缘地带,一片被高墙环绕的灰色厂房如同蛰伏的巨兽。外表毫不起眼,巨大的金属卷帘门紧闭着,墙皮斑驳,唯有顶部通风口滤网覆盖的排气扇在低沉地嗡鸣,吐出浑浊的气流,是这片死寂中唯一活着的证明。
其中一扇厚重的、几乎与墙壁同色的安全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赵明楚低头快步闪身而入,隔绝了外面浑浊寒冷的空气。
门后,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空气经过层流净化,冰冷干燥,带着精密仪器特有的金属和臭氧的气息。比外面更低的温度让他裸露的皮肤瞬间紧绷。宽阔的空间被分割成数个功能区,柔和的冷白光从顶棚均匀洒落。巨大的服务器阵列如同黑色的钢铁丛林,指示灯规律地明灭,发出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嗡鸣。几名身着白色洁净服的研究员如同幽灵,在精密仪器和巨大的液晶屏幕间无声移动。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复杂的数据流、抽象的数学模型和人类肉眼无法直接理解的粒子轨迹模拟图。键盘敲击声清脆而快速,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韵律。
赵明楚直接走向最深处一间独立的透明隔间。这里的空气似乎凝固得更厉害。隔间内部没有任何无线设备,墙壁、地板、天花板都覆盖着一种特殊吸波材料,光线反射率极低,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哑光黑。房间中央,孤零零矗立着一台造型古怪的终端机,它的外壳是厚重的铅灰色合金,连接其上的电缆异常粗壮,深深嵌入墙体内部。屏幕是古老的阴极射线管(CRT),发出幽绿而略显闪烁的光芒。
这是智子的盲区。一个利用了三体人提供的原理,在微观量子层面极其短暂存在的“信息真空泡”。每一次启用,都伴随巨大的能量消耗和不可预测的风险。
赵明楚在终端前坐下。冰凉的金属座椅传递着寒意。他没有迟疑,果断输入了一长串几乎不可能被人类记忆的复杂指令。幽绿的屏幕瞬间被刺目的、高速无序滚动的十六进制字符流占据,数字和字母疯狂跳跃,如同狂乱的电子幽灵在舞蹈。终端机深处传来频率极高的尖锐啸叫,仿佛连空间本身都在承受撕扯。他聚精会神,目光锐利如鹰隼,追踪着字符流中极其短暂的、有规律停顿的区域——那是来自四光年外的信息洪流中,被精心加密和伪装的指令片段。
他的手指在同样冰冷的实体键盘上飞舞,每一次敲击都沉重而精准,小心翼翼地引导这些来自深渊的碎片,通过一条物理绝缘的硬接线缆,输入到手中一个看似普通的黑色U盘里。U盘外壳冰凉厚重,接口镀着一层暗金色的金属。数据写入时,U盘内部发出极其微弱、却足以穿透寂静的、类似昆虫啃噬硬物的沙沙声。这声音,是窃取自深渊的火种。
不知过了多久,刺目的字符流骤然终止。屏幕回归一片死寂的幽绿。高频啸叫消失了,只剩下赵明楚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拔下U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它冰冷坚硬的外壳。那触感,像是触碰着一块刚从宇宙深寒中挖出的陨铁。他端详着这个小小的黑色长方体,看似普通,却承载着一个文明在绝望深渊中挣扎腾挪出的最后底牌。这是人类的未来,是他亲手锻造的、指向儿子赵启新那个“完美世界”的钥匙,也可能是最终埋葬一切的诅咒之源。
他无声地将U盘紧紧握在手心,冰冷金属的触感似乎能透过皮肤渗入骨髓。他站起身,没有理会仍在外面埋头工作的研究员,径直走向实验室另一端的一条不起眼的通道。那是通往更深层地下网络的门户。
距离核心实验室数十公里外,北京城市深处某个普通老旧小区的锅炉房地下。空气闷热潮湿,弥漫着浓重的煤灰和机油味。巨大的管道在低矮的头顶纵横交错,锈迹斑斑,蒸腾着热量。这里表面上是供暖系统的枢纽,深处却隐藏着一个经过数次改造、如同迷宫般的ETO秘密中转节点。
赵明楚从一个锈蚀的铁梯爬下,踏入一处被加固过的防空洞。昏暗的白炽灯泡在头顶摇晃,在布满水渍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混浊。几名穿着灰色工装、面孔普通却眼神锐利的ETO武装人员无声地守在各个岔路口。有人低声向他汇报全球几个主要分部的加密通讯已接入。
他点点头,快速穿过迷宫般的通道,进入深处一间稍大的密室。这里空气依旧压抑,墙壁上钉着一张巨大的、略显污损的世界地图。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图钉和细线标记着ETO的势力节点、资源点和潜在冲突区。
来自日本、德国、俄罗斯等地的核心成员的全息影像已经投射在房间中央,影像边缘带着轻微的粒子噪点,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有些虚幻。每个人的脸上都残留着雷迪亚兹被破壁后的狂热余烬,以及对未来更深切的惊恐与茫然。但此刻,一种新的、更尖锐的情绪在投影之间无声地弥漫——对赵明楚这位新晋领袖,以及他所掌握的那份来自“主”的、超越时代的“礼物”的疑虑和期待。
“首席,”德国分部负责人,一位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如同精密仪器的老者,他的虚拟影像率先开口,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来,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轻微嘶鸣,“我们收到了您同步的部分基础数据包。令人震惊的效率,远远超出了我们现有的最高水平。”他看着赵明楚,目光锐利,“然而,疑虑也随之而来。”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词句,“这些技术突破的核心原理……依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地球基础物理理论已被智子彻底锁死!人类的所有努力,在粒子对撞机无效之后,早已陷入泥潭!我们的实验团队,无论尝试何种方案,结果都如同向深不见底的深渊投石,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首席,您如何解释这些突破性成果的来源?这难道不会引起PDC(行星防御理事会)和各国情报机构最疯狂的追查?风险是否可控?”他加重了语气,“我们需要绝对的保证,这是否是‘主’真正的意志?”最后一句话问得异常直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战意味。
房间内所有的目光,虚拟与实体,都聚焦在赵明楚身上。空气凝滞了,只剩下锅炉房深处传来的、遥远而沉闷的震动声。
赵明楚面无表情地迎着那些目光。他缓缓抬起右手,那个承载着人类突破与毁灭双重可能的黑色U盘,安静地躺在他掌心。昏暗的光线下,冰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幽微的光。
“来源?”赵明楚的声音很平静,却像冰冷的金属摩擦,清晰地切割开凝滞的空气,“自从罗辑的冬眠舱丢失以来,我已经多次向主索要技术,这个U盘,既是‘主’的恩赐,也是我们ETO存在的根基和终极价值。”他环视众人,目光扫过一张张紧张的面孔。“雷迪亚兹失败了,因为他妄想用人力的极限去挑战神的领域。我们不同。”他微微一顿,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主’赐予我们钥匙,我们负责开门。至于风险……”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毫无温度的弧度,“PDC和那些情报机构的鼻子确实很灵,但他们的眼睛,被智子蒙蔽了太久。”他握紧了手中的U盘,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们看到的,只会是他们‘科学’逻辑框架内能理解的‘意外突破’,或是某个天才侥幸的‘灵光一闪’。他们无法理解超越框架的存在。”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酷,“这,就是我们的屏障。”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年轻一些的日本分部代表,影像显得有些模糊,急切地插话,带着掩饰不住的野心:“首席!有了这些技术,我们完全可以……我是说,战略上完全可以更积极!比如,目标罗辑!他现在是最大的变数!我们掌握的技术优势,完全可以在他再次构成实质性威胁前,进行一次彻底的斩首行动……”他做了一个凶狠的手劈动作,虚拟影像的手部动作有些延迟失真。
“罗辑?”赵明楚打断了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刮过房间。那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平静的面具,瞬间勾起心底深处最阴暗的角落——父亲赵承岳沾着伊文斯鲜血的手。“他活着,比死掉更有价值!”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是PDC和全人类的恐惧之源!是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摧毁他,只会让他们获得虚假的安全感,加速他们毫无意义的挣扎和内卷!让他活着,成为他们自我怀疑、互相倾轧的图腾!”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戾气,重新恢复那种冰冷的、俯瞰全局的语调,“我们需要时间。需要力量。需要等待‘主’降临前,将这个世界彻底改造为配得上‘主’的苗床。而不是在无谓的刺杀中过早暴露,浪费‘主’赐予的宝贵筹码。”
他摊开手掌,那枚U盘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力量,在这里。”他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撞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用它去甄别、去整合、去壮大。渗透进每一个可能的缝隙——能源、材料、通讯、生物工程……用超越时代的‘成果’,吸引那些绝望的天才,分化那些摇摆的势力。让人类在智子封锁的绝望深渊里,看到我们这唯一的光芒!”
赵明楚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全息影像和密室中肃立的成员。“这不是一场冲锋。”他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宣示力量,“这是一场彻底的净化。给时光以技术,这是主赐予我们的技术,在必要的时候能改变世界,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他慢慢抬起握着U盘的手,仿佛托举着什么无形的重物。
密室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巨大的管道在头顶传来隐隐的震动。那些来自不同时区的核心成员们,脸上的表情在昏暗光线和粒子噪点中变幻不定——质疑、狂热、野心、恐惧……最终,都被赵明楚手中那枚U盘所代表的、冰冷而强大的确定性所压倒。他们微微颔首,无声地接受了这来自“主”之代理人的意志。无言的共识在沉默中达成。
几小时后,城市的霓虹在厚重的雾霾后晕染成模糊的光团。市中心某条看似普通的街道深处,隐藏着一家会员制的高级红酒会所。入口低调奢华,空气中弥漫着橡木桶、真皮和昂贵雪茄混合的独特气息。赵明楚穿过陈列着无数名贵酒瓶、如同酒窖迷宫般的幽深走廊,皮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响。最终,他在一扇厚重的、包裹着深色皮革的木门前停下。看似普通的木门,实则内嵌着最先进的生物识别扫描装置。无形的红外线和激光网格在他靠近时瞬间扫过他的虹膜、面容和掌纹。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里面是一个小型私人酒窖。气温更低,恒温恒湿。空气里浓郁的酒香沉淀下来,带上了一丝历史尘埃的味道。四面墙壁都是嵌入式的酒架,一层层摆放着来自世界各地、标着古老年份的珍稀佳酿,在精心设计的柔和射灯下,深色的玻璃瓶折射出琥珀色、宝石红、暗金色的光泽,如同沉睡的地下宝藏。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线条简洁的黑色石桌占据了主要位置。
一个穿着考究灰色西服、面容精干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候在此。他正是赵明楚最信任的科技组长,陈博士。看到赵明楚进来,他立刻起身,微微颔首致意,表情严肃中带着敬畏。
“首席。”陈博士的声音在寂静的酒窖里显得格外清晰。
赵明楚没有寒暄,径直走到石桌前坐下。他将那个黑色的U盘放在冰冷的石桌表面,发出轻微的一声“嗒”。石桌内部隐藏的仪器立刻被激活,一圈淡紫色的光晕从U盘下方亮起,无声地扫描着它。
“这是‘主’最新的恩赐,陈博士。”赵明楚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带感情的平稳,他看着对方,“‘主’对雷迪亚兹的失败并不失望,相反,它看到了我们组织整合人类、加速改造的必要性。这些资料,是加速器。”
陈博士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U盘,眼神灼热,如同虔诚的信徒看到了圣物。他双手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拿起U盘,仿佛捧着的是绝世珍宝。他用一个特制的加密接口线缆,郑重地将U盘连接到石桌侧面一个不起眼的端口上。石桌光滑的表面立刻亮起,变成一张巨大的触控操作屏。无数加密的数据流开始在屏幕上快速滚动,复杂的结构图、分子式、公式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不可思议……简直无法想象……”陈博士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击,调取着一个个文件夹,眼神越来越亮,口中低声惊叹,“材料合成路径……能量转换效率……这……这完全颠覆了现有理论框架!它……它是怎么绕过基础物理的枷锁的?”他猛地抬头看向赵明楚,眼中充满了纯粹的、近乎狂热的求知欲。
赵明楚只是平静地回视:“‘主’的意志,是唯一的真理。基础物理的枷锁,锁住的只是人类的思维。真理自有其通道。”他微微前倾身体,石桌冰冷的桌面边缘抵着他的西装下摆。“我需要你带领团队,像滤网一样,解析、转化这些资料。筛选出能最快转化为实用成果的部分——新型储能器件合成路线、一种变异的抗辐射基因编辑技术雏形、一种基于量子隧穿效应的短距离瞬时通讯原理……这些,是我们打入关键领域的敲门砖。”他手指在屏幕上几个被标记为高优先级的文件上点了点,“名字我已经想好了,‘伏羲’、‘女娲’、‘玄鸟’计划……用我们祖先神话中的启蒙者命名,很合适。让这些‘曙光’,从我们指定的裂缝里照射出去,照亮那些迷途者,让他们主动聚集到我们这唯一的灯塔下。”
“明白!”陈博士用力点头,眼中光芒更盛,之前的疑虑在绝对的技术碾压前似乎烟消云散。“我会亲自负责,确保万无一失!这些技术一旦扩散……”
“不,”赵明楚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封般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不是扩散。是‘选择性的馈赠’。每一个接受者,每一个被渗透的环节,都必须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它们如同种子,必须在指定的土壤里生根、开花,最终结出我们需要的那颗唯一的果实——一个彻底改造完毕,等待‘主’降临的世界。”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博士脸上,深邃得如同寒潭,“这枚钥匙,由你保管。它的价值,超越我们所有人的生命总和。你明白吗?陈博士。”
压力如同实质,在这弥漫着酒香的冷室里弥漫开来。陈博士脸上的激动稍微褪去,代之以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敬畏。他挺直了脊背,郑重地将U盘从接口拔出,紧紧攥在手心。“明白,首席。我的生命,即是这把钥匙的保险箱。”他沉声应道。
赵明楚微微颔首,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站起身,目光最后扫过石桌上依旧流淌着神秘数据的屏幕,那些闪动的字符如同宇宙深空中不可解的密码。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转身走向那扇厚重的□□木门。身影消失在门后,留下陈博士一人在幽暗的光线和浓郁的酒香中,对着那枚冰冷的U盘久久凝视,仿佛在凝视一个宇宙的奥义。
门外,走廊依旧静寂。红酒瓶在柔和的射灯下闪烁着沉默而深邃的光。赵明楚的步伐沉稳,一步步走过这地下酒窖的幽深。指尖似乎还残留着U盘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如同握着一块刚从宇宙深寒中挖出的炽热核心。它能照亮一条通往儿子理想国度的窄路,也能轻易焚毁整个世界。每一步落下,皮鞋与地毯摩擦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低响,在寂静中却像巨石投入深潭。他眼前闪过父亲赵承岳那张被岁月和暴戾刻满沟壑的脸,闪过儿子赵明楚决绝而仇恨的眼神……所有沉重的过往,此刻都凝固在那小小金属方块里。
他推开会所那扇沉重的、隔绝尘世喧嚣的大门。外面,城市的夜霾更加浓重,浑浊的空气中悬浮的微粒在昏黄的路灯光柱下清晰可见,缓慢地、无休止地沉降。
远处,某座摩天大楼顶端的航空障碍灯,闪烁着一颗微小的、深红色的光点,在浓稠的雾霭中顽强地亮起、熄灭、再亮起,如同黑暗森林边缘,一只沉默而警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