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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阶梯计划

作者:极权天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冰冷的荧光字符在黑暗的手机屏幕上浮现,像一串刺穿了平静生活的毒刺:“阶梯计划候选人是你同学云天明。”发信方是空白,只有一串无法追踪的匿名代码跃动,熟悉而冰冷——ETO的烙印。赵明楚捏着手机的指关节瞬间绷紧、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外壳里去。浴室里哗哗的水声仍在持续,艾莉亚轻柔的哼唱隐约传来。卧室的小床上,刚满月的儿子赵启新蜷缩在柔软的襁褓里,鼻息均匀,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安然纯净得如同初雪。可这消息,却像一盆冰水,混杂着遥远过去的血腥锈蚀气味,兜头浇下。


    他承诺过艾莉亚,要亲手为儿子构筑一个远离混乱、残忍与背叛的世界。一个坚不可摧的幸福堡垒。为此,他远离了那些幽暗的聚会,无论是三体游戏虚拟空间里隐秘的角落,还是飘荡在公海上的无国籍货轮那密封的货舱,或者是戈壁深处废弃雷达站底下无人知晓的会议室。他把自己隔绝开来,像一块投入深海的石头,只为守护摇篮里那团小小的温暖微光。


    然而,“云天明”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咔哒一声,强行拧开了他试图尘封的世界之门。那个在阶梯计划名单上的名字,是他大学里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存在。寡言,孤僻,眼里却时常闪烁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光芒,像观测着另一个维度。一种猝不及防的恶心感猛地攫住了赵明楚的喉咙。不是悲伤,更像是一种被亵渎的愤怒——ETO那只无形的手,又一次精准地探入他竭力切割的生活,将他珍视的、试图保护的脆弱事物,与某个冰冷宏大的宇宙阴谋强行焊接在一起。


    “……有点急事,需要出去一趟。”他推开浴室的门,水汽氤氲中朦胧勾勒出艾莉亚的身影,“云天明的病情……似乎突然恶化,需要我过去看看。”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种经过计算的、恰到好处的忧虑。


    艾莉亚关了水,隔着朦胧的玻璃门,声音带着关切的水汽传来:“这么急?开车小心。要我陪你吗?”


    “不用,我能处理。”赵明楚语速极快,近乎生硬地打断,“你照顾好启新,在家等我。”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那个熟睡的小生命,生怕那纯净的睡颜动摇他此刻必须冰冷坚硬的心志。他迅速穿好外套,拉链划破空气的嘶啦声在安静的卧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温暖的水汽和婴儿的奶香。走廊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他深吸一口,那里面只有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他疾步走向电梯,金属门光滑如镜,映出他紧绷的脸庞,眼神锐利如鹰隼,里面翻腾着被强行唤起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阴霾与决绝。


    目标地点: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PIA)。


    踏入PIA总部那被高强度清洁剂气味笼罩的大厅,一种无形的压力便挤压过来。空气里弥漫着人造光源的苍白和过滤后空气的干燥冰冷。高耸的天井结构投下缺乏温度的光柱,光洁如镜的地面反射着步履匆匆的人影——制服笔挺的军官、表情严肃的研究员、夹着厚重文件的文员,每个人都像精密的齿轮,被某种庞大而严苛的意志驱动着运转。这里流淌的是权力、机密和冰冷的效率,每一张面孔下都隐藏着高于普通人想象的责任或算计。赵明楚凭借“探望重病同学”的通行许可,在层层安保扫描和目光审视下穿行。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短暂停留,带着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如无形的蛛丝拂过皮肤。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高度敏感。


    入口通道尽头,一道厚重的隔温门无声滑开。寒意如同有形的实体,裹挟着白色雾气猛地涌出,瞬间穿透衣物,直刺骨髓。这里是冷藏区,阶梯计划的核心储放地之一。环境温度被强制锁定在地下二十度以下,恒定得毫无生气。巨大的银色管道在头顶和墙壁纵横交错,发出低沉、持续不断的嗡鸣,那是制冷系统永恒的脉搏。一排排深灰色的恒温柜嵌在合金墙壁里,表面凝结着薄薄的白霜,如同沉默的冰棺,散发出拒人千里的寒意。光线是单一的冷白光,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冰晶,更添几分死寂。


    赵明楚的目光飞快扫过那些冰冷的铭牌,最终定格在其中一个:编号:□□-01 |身份:云天明|状态:稳定待植入。心脏猛地一沉,喉头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苦涩。晚了一步。所有关于“挽救”的微弱念头,都被这行简洁冰冷的信息彻底碾碎。眼前仿佛闪过大学宿舍楼道里那个总是低着头靠着墙边走的瘦削背影,还有他看向程心时,那瞬间闪亮又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神。


    就在他凝视着那个仿佛冰封着灵魂的柜门时,冷藏区的另一道气密门滑开了。


    一股微弱却格格不入的暖意悄然侵入这片冰冻的领域。程心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略显单薄的米色风衣,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透明的方形玻璃罐。罐子里并非什么高科技容器,而是填满了松软的、深褐色的土壤。更引人注目的是,几株纤弱的绿色嫩芽正倔强地从泥土中探出头来,在冷藏区刺骨的寒气中微微颤抖,脆弱却又带着一种惊人的生命力。它们嫩绿的色泽是这银色与灰色世界里唯一的鲜活存在,显得孤单而徒劳。程心脸上没什么血色,眼下带着浓重的倦意,嘴唇抿得紧紧的,抱着罐子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那是她仅存的、唯一的锚点。


    她显然也注意到了赵明楚,脚步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更深的疲惫淹没。她走得更近了些,目光也落在那个写着云天明名字的恒温柜上。隔着一层厚厚的观察窗玻璃,里面是悬浮在特殊生命维持液中的那颗苍白大脑,无数细微的管线如同蛛网般连接着它,浸泡在淡蓝色的微光里。大脑的沟壑在冷光下清晰得令人心悸。程心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几乎要被机器运转的嗡鸣掩盖:“我……我来看看他。送点地球上的种子。”


    赵明楚的目光从恒温柜移到她手中的一代种子,又从嫩芽移到她苍白的脸。一瞬间,大学时代的零星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阶梯教室里,云天明总是坐在角落里,目光越过人群,悄然落在那个总是坐在前排、听课认真的程心身上;偶尔在食堂擦肩而过,云天明会立刻低下头,脚步加快……那些隐秘的、无望的注视。而她呢?赵明楚相信,程心可能从未真正读懂过那些目光背后复杂汹涌的暗流。她的世界是阳光下的坦途,努力、善意、向上,简单而明亮。


    “听维德说了?”赵明楚的声音在冷藏室的低温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突兀的冷静。他没有问好,也没有多余的寒暄,直奔核心。


    程心怔了一下,轻轻点头,视线仍胶着在观察窗内的景象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嗯。他说……云天明自愿参与阶梯计划,他愿意把他的大脑送出去了。”她顿住了,似乎在压抑某种汹涌的情绪,肩膀微微塌下去,“我当时没多想。我当时只是觉得他是最适合的人选才推荐了他……”


    “维德还告诉你别的了吗?”赵明楚追问,向前靠近一步,逼人的寒气和他身上传来的某种无形压力让程心下意识地微微后仰。他清晰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和茫然。


    “别的?”程心困惑地反问,抱着罐子的手更紧了,指节几乎要嵌进玻璃里,指腹因用力而失去血色,显得苍白脆弱。


    赵明楚没再说话。他动作利落地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个薄薄的透明文件夹,里面是一张文件的彩色复印件。文件抬头赫然是“群星计划资产登记”。他用两根手指夹着文件顶端,将它递到程心面前,动作平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是他来这里之前通过eto查到的云天明资料里发现的。


    程心的目光落在文件上。当看清“受赠人:程心”以及下方那个略显潦草却无比熟悉的“云天明”签名时,她的瞳孔骤然放大,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抱着玻璃罐的手猛地一抖,罐体险些脱手滑落,她慌忙用另一只手死死托住底部,泥土微微晃动。她的呼吸瞬间停止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签名,仿佛要把它烙印在视网膜上。


    “他送的。”赵明楚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地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如同宣读判决,“在你不知情的时候。一颗星星,编号DX3906。”他的指尖在复印件的恒星坐标图位置点了点,那示意性的动作像法官落下法槌,彻底击碎了程心摇摇欲坠的镇定。


    DX3906。那个曾经出现在她工作简报里、被评估为“具有潜在宜居可能”的遥远星系坐标,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寒意不再是环境带来的,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瞬间席卷全身。她猛地抬起头,撞进赵明楚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和洞悉一切的锐利。他洞穿了什么?是她此刻的震惊与心痛?还是更深层的、连她自己都未曾理清的愧疚?


    “为什么……他没告诉我……”程心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眼神在文件与恒温柜之间痛苦地来回跳动。她似乎想靠近观察窗,脚步踉跄了一下,最终只是徒劳地将玻璃罐更紧地贴在胸口,仿佛那点微弱的植物生机能给她支撑。那几株嫩芽在更盛的寒气中瑟缩得更加厉害。


    赵明楚嘴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看着眼前这位被阳光眷顾的女孩,看着她被猝不及防的真相击中后茫然失措、痛苦内疚的模样。“告诉了你,然后呢?”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穿透机器的嗡鸣,“你能做什么?或者,你又会做什么?”他稍稍停顿,目光扫过那颗在维生液中冰冷悬浮的大脑,又落回程心煞白的脸。“你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一句,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斩钉截铁地钉死了过去所有未曾言明、也永无可能实现的微弱念想。


    程心身体剧烈地一晃,像是迎面挨了一记重击。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跟绊在冰冷的管线凸起上,整个人踉跄着差点摔倒。怀中一瓶装着种子的玻璃罐终于脱手,滑落下去。赵明楚反应极快,手臂一探,稳稳地抄住了罐子的底部。冰冷的玻璃触感瞬间传入掌心。他拿着罐子,没有立刻递还,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程心的脸色由白转红,那是被尖锐话语刺破后涌起的羞惭与无措。她避开赵明楚那洞穿一切的目光,眼神仓皇地在冰冷的地面和嗡鸣的机器之间慌乱扫视,最终重重地落在恒温柜的观察窗上。那里面的景象似乎灼烧着她的眼睛。她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发出一声短促、压抑到变调的吸气声,然后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冷藏区的出口。厚重的气密门感应到人靠近,无声滑开。她没有回头,身影被门外走廊相对温暖的明亮光线迅速吞噬,只留下仓促逃离的脚步声在冰冷的空气中空洞地回响。


    冷藏区的寒意重新弥漫开来,包裹住赵明楚。他低头,看着手中救下的玻璃罐。他用手指轻轻拂去罐壁凝结的细小水珠,动作带着一种冰冷的漠然。然后,他弯下腰,将这个承载着程心最后心意的小小心意的玻璃瓶,稳稳地放在恒温柜冰冷底座的一角。种子的温暖和的金属冰冷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做完这一切,他再次抬头,目光穿透厚厚的观察窗,落在那颗悬浮的大脑上。


    “老朋友……”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在恒温柜低沉的运行噪音中断断续续,“送颗星星?呵……”一声短促的冷笑逸出唇边,充满了讥诮,“最终……还是被他们送上了这冰冷的祭坛。”那个“他们”,所指不言而喻。他冰冷的指尖轻轻拂过恒温柜铭牌上“云天明”三个凸起的金属字,动作轻得像告别,更像一种无声的契约烙印。


    滴——


    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响起。冷藏区深处,另一道不起眼的合金门弹开。托马斯·维德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依旧穿着那身万年不变的深色西装,像一道移动的阴影切割开了冰冷的背景。他的目光如手术刀般锐利,越过一排排恒温柜,精准地锁定在赵明楚身上。那视线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似乎在评估赵明楚出现在此地的每一分用意。


    赵明楚直起身,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瞬间敛去,只剩下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他转过身,迎向维德的目光,微微颔首,动作简洁而克制,仿佛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切——程心的崩溃逃离、他与那颗大脑的无声对话——都只是这片冻结领域中无关紧要的插曲。


    电梯间明亮的指示灯在视野中亮起。赵明楚走到电梯门前,机械的感应装置捕捉到他的存在,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里面镜面般光洁的内壁。他抬步迈入。狭小的空间弥漫着消毒水和静电吸附灰尘的混合气味,冰冷而洁净。门缓缓合拢,将冷藏区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沉重的机器嗡鸣隔绝在外。


    电梯内壁映出他清晰的身影。灯光从上打下,在他深刻的眉骨下投出两片浓重的阴影,几乎吞噬了眼睛,使得那双瞳孔深处潜藏的锐利锋芒更加幽邃难测。他面无表情,下颌的线条紧绷如刀削斧凿,不见丝毫方才面对程心时的讥诮,也全无面对维德时的刻意平静。那是一种彻底剥离了情绪、只剩下纯粹冰冷意志的状态,犹如一块淬炼到极致的寒铁。


    他的手抬起,悬在电梯光洁如镜的控制面板上方。面板上,代表不同楼层的按钮散发着幽微的绿色荧光。唯独最下方那个按钮,标记着一个醒目的、向下箭头的标识,颜色是警示般的猩红。它通往PIA基地更深层的秘密区域,权限要求极高,鲜有人迹。


    指尖悬停在那猩红按钮的上方,一丝冰冷的金属反光跳跃其上。光滑的合金面板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面孔——那双被阴影覆盖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冰层下剧烈地灼烧,翻滚着无声的熔岩。那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洞察了宇宙本质残酷后的绝对清醒,以及由此催生的、彻底而冰冷的决心。


    指尖落下。


    猩红的按钮被按亮。一滴浓缩的血色,骤然点亮在冰冷的金属面板上。那红光倒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如同投入深海的熔岩。


    电梯轻微地震动了一下,随即开始高速下坠。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机械缆索摩擦的细微嘶嘶声,如同毒蛇在黑暗的地下穿行。


    赵明楚盯着那跳跃的猩红指示灯,以及指示灯上方,光洁面板里映出的那张冷硬如万年玄冰的面孔。寒意沿着脊椎无声地爬升,淹没了他。


    阶梯计划?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的肌肉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抽动了一下。那不是通往群星的阶梯。


    那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冠冕堂皇的宇宙级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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