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初夏的空气里已提前蒸腾起闷热。破壁人的惊雷在人类世界炸响,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穿透了人类文明看似坚固的泡沫。混乱在蔓延,恐慌在滋生,而在这股汹涌的暗流之上,ETO的某些节点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喘息与确认——它们的存在,被证明是“主”棋盘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赵明楚站在他那间位于东亚某巨型城市边缘的安全屋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铅灰色的城市轮廓在傍晚浑浊的光线里延伸,远处霓虹初上,像无数挣扎着不愿熄灭的磷火。破壁计划的公布,如同一剂强效催化剂,三体组织内部的结构正在悄然重塑。那些曾对他这个骤然崛起的新贵心怀疑虑的“同志”,此刻眼神中多了几分近乎敬畏的顺从。智子的无形之眼,不仅在注视着人类的挣扎,也在凝视着组织内部权力的微妙天平。赵明楚获得了三体人某种间接的、冷漠的“信任”,或者说,是他作为一件工具的价值得到了更高层次的认可。
他成了ETO影子王国里一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三体人交付的核心任务,诸如监控面壁者、渗透特定研究机构、扰乱战略情报局(PIA)的注意力,自有其他部门或他精心培植的亲信去执行。他本人,反而暂时拥有了一种奇特的“闲暇”。一种危险的、力量过剩的闲暇。
背靠掌握终极信息优势的“主”和庞大隐秘的地下网络,赵明楚感觉自己手中握着一股足以撬动地球任何现有势力的杠杆。然而这份力量带着冰冷的枷锁。三体人对他关于“物种**”宏伟蓝图的构想毫无兴趣,甚至带着高等文明对低等生物不切实际幻想的轻蔑。那些超越人类现有科技水平的关键技术蓝图,如同隔着透明却坚不可摧的屏障,能清晰地感知其存在,却永远无法触及。他无法凭借这股力量直接重塑世界,建立一个他心目中人人平等、富足、摆脱了一切**与暴政的终极理想国。
这股淤积的磅礴力量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宣泄仇恨、昭告存在、并真正撼动现实根基的突破口。
目标早已锁定。他的父亲,赵承岳。
那个名字在赵明楚的唇齿间无声碾过,如同咀嚼一块冰。童年冰冷的记忆碎片瞬间刺入脑海:母亲早逝后空荡荡、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家;父亲那张永远覆盖着军旅生涯赋予的严苛冰霜、极少展露情绪的脸庞;自己因缺乏父亲庇护而遭受的种种校园欺凌,那些拳头落在身上时的闷响,还有那些带着恶意和嘲弄的哄笑声,都清晰地刻在记忆深处,从未褪色。将军的儿子?不过是被遗忘在权力角落的可怜虫。他记得自己曾试图向父亲诉说,换来的只是一道冰冷厌烦的目光和一句训斥:“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怎么配做我赵承岳的儿子?”那一刻,世界彻底失去了温度。父亲教会他的第一课,就是冷酷与权力至上。
古筝计划审判日号邮轮那血腥的切割场面,早已通过智子的记录,以原子层面的清晰度深深烙印在他的视觉神经上。他反复“观看”:巨轮在无声中解体,如同被无形怪兽啃噬的玩具,甲板上的人在纳米飞刃掠过时惊愕僵硬的神情,包括伊文斯那一刻凝固的平静……而他的父亲,赵承岳上将,就站在远处一艘军舰的指挥室里。高清监控镜头捕捉到他脸上每一丝肌肉的纹路——那不是不忍,不是挣扎,甚至不是完成任务时的凝重。那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一种纯粹对“目标达成”本身的确认,如同工程师检查一个精密仪器的切割效果。那眼神,和当年训斥幼子时的冷漠,如出一辙。对赵明楚而言,那不仅仅是一次军事行动,那是父亲亲手为他的人生钉下的一枚耻辱柱——为了权力,父亲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儿子所在的组织连同可能的儿子本人一同送入地狱。
“父亲,权力需要鲜血浇灌。”赵明楚对着窗外渐深的暮色无声自语,冰冷的金属质感萦绕在舌尖,“这是你教会我的第一课。”
他的手握住了操作台上的接入设备。不需要复杂的指令,一个早已编写好的命令序列,只需要一次确认。庞大的数据库在无形的量子网络中高速运转、筛选、关联。智子那俯瞰古今的视野,穿透了红岸基地厚重的尘埃和时光的迷雾。赵明楚获得了尘封的“礼物”——关于1969年雷达峰哨所、关于雷志成与杨卫宁坠崖“事故”的真相碎片。无线电通讯的模糊记录被复原、处理,指向某种可疑的延迟或中断;一封尘封的、字迹因年代久远而有些褪色的内部调查草稿中,提到了哨兵赵承岳报告时细微的时间差矛盾;基地外围某位早已离世的老职工留在某本笔记角落的只言片语,对当时哨所方向传来的异常坚硬敲击声的疑惑记载……无数散落的、在当时无法构成证据链的碎片,在智子超越时空的拼接下,组合成一幅指向清晰的拼图核心:赵承岳并非简单的目击者。他是掩盖者,是那个在悬崖之上,将叶文洁的绝望之举推向彻底毁灭深渊的执行者。他扮演了命运冷酷的收尾人。
证据被精心打包,辅以清晰的逻辑链分析和来源注释(当然,隐去了智子的存在)。赵明楚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屏幕上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穿着旧式军装,眼神锐利,野心勃勃。他按下了发送键。数据流无声地咆哮着,穿透无数防火墙和监控网络,瞬间涌入全球各大权威新闻机构的后台、知名法律论坛、历史解密数据库、甚至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公室的公开邮箱……如同投入静水深潭的重磅炸弹。
数小时后,世界震惊了。
“红岸基地惊天秘闻:叶文洁谋杀案真凶另有其人?”
“前联合国太空军上将赵承岳涉谋杀及掩盖罪证!”
“尘封四十年的疑案重启!叶文洁或面临无罪释放!”
舆论的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之前关于破壁人的恐慌。媒体疯狂挖掘,法律专家激烈辩论证据的有效性(那些来自“匿名深网消息源”的证据链条之完整令人咋舌),民间更是掀起轩然大波。对叶文洁这位曾经的“人类叛徒始祖”,公众情绪极为复杂,但指向赵承岳的指控,其血腥与背叛的性质,在媒体聚焦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针对叶文洁的案件重审以惊人的速度启动。那个年代的司法程序本就存在诸多灰色地带,加上年代久远、关键证人缺失,昔年针对叶文洁的定罪本就存在模糊空间。如今,新的“证据”如巨石投入本就浑浊的池塘。它们无法直接证明叶文洁完全无辜,却足以构成强大的“合理怀疑”,证明她当时可能并非唯一的直接凶手,其行为存在遭受胁迫或精神遭受极端刺激(目睹父亲惨死)下的绝望反应。更重要的是,赵明楚抛出的证据,极其精准地将法律和道德的矛头,牢牢钉在赵承岳身上。
法庭内气氛凝重。坐在被告席上的叶文洁已垂垂老矣,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枯瘦的身体裹在宽大的囚服里,眼神却依旧如同深潭,平静得令人心悸。当法官最终宣布“现有新证据足以推翻原判决部分关键事实认定,撤销叶文洁犯故意杀人罪的判决,予以当庭释放…”时,旁听席上一片低低的哗然。叶文洁的脸上没有激动,没有解脱,只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她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目光似乎越过人群,投向某个遥远的虚空。法警解开了她手腕上的束缚。她自由了,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在她人生的暮年。
而赵承岳的命运则急转直下。他是在家中被带走的。没有激烈的反抗,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在古筝计划后晋升上将、负责清剿ETO残部的军人,此刻脸上混合着震惊、暴怒和一丝被命运猝然击中的茫然。他看向门口荷枪实弹的宪兵的眼神,锐利如刀,却又在看清逮捕令上的指控条目(谋杀、战时掩盖罪行、滥用职权)时,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动摇。他戎马一生的荣耀,瞬间被染上背叛和杀戮的污名。在媒体的长枪短炮下,他挺直脊背被押上警车,那身笔挺的将官常服在闪光灯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成了阶下囚,一个等待军事法庭严厉审判的“战争罪犯”。退休?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讽刺的是,这几年在他的主导下,针对ETO残余的行动几乎毫无建树,这原本被视为他职业生涯的黯淡尾章,此刻却成了他权力失势的绝妙注脚。
“叶文洁已被无罪释放,赵承岳锒铛入狱”。
消息传来时,赵明楚正站在一面巨大的穿衣镜前。镜中映出他挺拔的身影,穿着剪裁完美的深黑色礼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冷峻。助手低声汇报着叶文洁释放和父亲被捕的细节。他静静地听着,面部肌肉如同最精密的雕刻,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镜中的影像,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是喜悦,更像冰层裂开的一道纹路,冰冷、锐利,带着某种残酷的确认。
“知道了。”他淡淡地说,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日程。
所有与婚礼无关的情绪被完美地剥离、冰封。他转身,走向另一个战场——他的婚礼。
婚礼选在远离城市喧嚣、位于一片被精心打理过的森林湖畔的私人庄园举行。此处安保极其严密,智子如同无形的守护神,确保着绝对的掌控。宾客名单经过严苛筛选,都是ETO内部真正的核心成员或可靠盟友。没有世俗的喧嚣,只有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庄重与隐秘。
赵明楚站在装饰着深绿色藤蔓和白色量子玫瑰(一种利用纳米材料结合光学投影技术制造出的、花瓣形态能缓慢变幻、散发出幽冷微光的特殊花卉)的拱门下。拱门本身的结构也充满未来感,光滑的金属框架泛着冷光。艾莉亚挽着一位ETO内德高望重的长老(代替她早已不在人世的父亲伊文斯)的手臂,缓缓踏上铺满深色苔藓和星点般发光菌类的地毯。她穿着并非传统的洁白婚纱,而是一袭由特殊材料织就的银灰色长裙,裙摆流动着细微的数据流般的光芒,既庄重又带着一种冰冷的未来感。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在剪裁合体的礼服下已隐约可见。她的脸在面纱后显得有些朦胧,湛蓝的眼眸如同沉静的湖泊,望向赵明楚时,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爱恋、对未来的不安、以及对即将孕育的新生命本能的责任感交织在一起。
赵明楚伸出手。他的手稳定、干燥、带着恒定的体温。当艾莉亚微凉的手指放入他掌心时,他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他微微用力握住,传递过去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归属感。他们的目光在面纱后交汇了一瞬。赵明楚的眼神深邃,如同幽暗的宇宙,包容着眼前的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那是他黑暗征途上唯一的暖色与锚点。
主婚人站在他们面前,身后是利用全息成像技术投射出的、缓慢旋转的三体星系模型,三颗恒星在混沌中跳着永恒的死亡之舞。誓言是经过修改的版本,在“无论疾病健康…”之后,加入了忠于“主的启示”、“为物种新纪元奉献”等冰冷的词句。赵明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艾莉亚的回应则轻柔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宛如被无形丝线牵引的风铃。
“我宣布,你们在主的新视野见证下,正式结为伴侣。”主婚人的声音在寂静的湖畔回荡。
掌声谨慎地响起,并不热烈,带着一种肃穆的仪式感。赵明楚揭开艾莉亚的面纱,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他的唇是温热的,动作温柔,但那温柔的表象之下,艾莉亚感受到的却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意志,一种金属般的坚硬感。
宾客们上前祝贺。人群中大多数都是eto高层以及艾莉亚的家属,而赵明楚作为eto核心成员不方便邀请他认识的人前来。
宴会开始。长桌上铺着深灰色的桌布,上面点缀着银色的几何图案。食物精致而富有科技感,大部分是实验室培育的生物蛋白和精心调配的营养合成物,摆盘模仿天体运行轨迹或分子结构。空气中流淌着轻柔的电子合成音乐,旋律空灵飘忽,带着一种非人间的疏离感。宾客们低声交谈,话题围绕着“主”的最新指示、面壁者计划的荒谬、地球舰队建设的弊端,以及重建新世界的愿景。物种**的理念在这些交谈中反复被提及,如同一个神圣而遥远的图腾。
赵明楚端着晶莹剔透、盛放着荧光蓝色液体的酒杯,看似专注地陪伴在艾莉亚身边,回应着宾客的祝福。他的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浓稠的夜色。他扶着艾莉亚来到布置精美的露台稍作休息,让她在舒适的量子漂浮椅上坐下。露台边缘设置了无形的能量屏障,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和寒意。夜空中,没有月亮,城市的灯火在远处地平线上形成模糊的光晕。
“还好吗?”他低声问,俯身替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拂的发丝,动作轻柔。
艾莉亚的手下意识地覆上小腹,轻轻摩挲着,脸上露出混合着疲倦和母性光辉的柔和笑容:“他有点兴奋,踢了我好几下。”她抬头望着丈夫过于平静的脸,犹豫了一下,湛蓝的眼眸中涌动着忧虑,“明楚…今天的事…你…”
赵明楚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投向更深邃的黑暗,仿佛能穿透空间,看到监狱高墙后那个暴怒、耻辱的身影。“必要的代价,艾莉亚。”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冰封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涟漪。“旧的废墟不彻底崩塌,新的世界无从建立。叶文洁的自由,赵承岳的倒台…这只是序幕。”他顿了顿,指尖抚过艾莉亚腹部柔软的衣料,感受着下面那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小生命,语气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温度:“他会活在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里。一个我们亲手缔造的、摒弃了所有肮脏权力和不公的世界。我保证。”
艾莉亚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冷酷而决绝的火焰,那火焰足以焚毁旧世界的一切,却也让她心底深处泛起一丝寒意。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心冰凉。
宴会厅内,全息投影变幻着形态,模拟着三体舰队跨越星海的壮阔景象(基于极其有限的情报推演)。赵明楚揽着妻子的腰,重新融入那片低语与冷光交织的漩涡中心。他端起一杯新的荧光液体,向周围的“同志”们微微致意。量子玫瑰在他深色的礼服肩头悄然绽放,变幻的花瓣折射着冷冽的光。
露台之上,那片隔绝喧嚣的宁静空间里,无形的能量场微微波动了一下。只有纯粹的量子态存在才能感知的层面,一个来自遥远星系的、不带任何情感的“注视”短暂地聚焦于此,如同掠过深海的探照灯光束,旋即又移开,继续它永恒的冷漠监视。
赵明楚的嘴角,那一丝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稍许。他对着空无一物的夜色,对着那无处不在又无声无息的监视者,在内心深处低语:
“父亲,我的第一课学得很好。”
“现在,该上第二课了。”
酒杯在他手中稳定如磐石,杯中荧蓝色的液体,如同凝固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