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楚毕业后第一次回了家,父亲赵承岳在部队当了快二十年中校依旧没有任何晋升,这使得他脾气越来越暴躁。
燥热粘稠的七月,暑气仿佛凝固在筒子楼狭窄的楼道里,吸饱了陈年油烟和人汗的气息,蒸腾着无处可逃。赵明楚脊背紧贴在冰凉却于事无补的门板上,屏息听着厨房传来的动静。那声音粗暴而熟悉:煎锅被狠狠掼在锈迹斑斑的煤气灶上,金属碰撞的锐响刺得人头皮发麻。
“废物!连个蛋都煎不好!”父亲赵承岳的咆哮,裹挟着滚烫的油烟味扑出来,带着一种军令般的斩钉截铁。
赵明楚甚至能看到父亲紧绷的下颌线条,根根白发在汗湿的鬓角格外刺眼。中校肩章挂在门后旧军装肩上,没有一丝褶皱,是他仅存的荣耀象征。退休的传闻早已在机关大院里传遍,曾经锐利的眼神如今只剩下被权力边缘化后淬炼出的、沉甸甸的暴戾,每一次回家都像失控的炮弹,瞄准唯一的家人。“想当年在越南前线,顶着炮火老子也没糟蹋过一口粮食!你他妈就是个废物!”
屋内仅有的吊扇在头顶嗡嗡旋转,徒劳地搅动着粘滞的空气,扇叶的影子像个巨大的、旋转的十字架,沉重地压下来。赵明楚手心全是汗,黏黏腻腻地贴着门板,那凉意反而加深了心底的寒意。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仿佛父亲淬了毒的目光能穿透门板剜过来。这筒子楼里几十年如一日的破败气息——剥落的墙皮、油腻的门把手、永远带着霉味的过堂风——从未像此刻这般令人窒息,仿佛一个钢铁铸就的巨大茧房,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尖锐的电话铃声猛地撕裂了令人窒息的闷热。厨房里父亲的咆哮戛然而止,被一阵粗暴的脚步取代。
赵明楚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他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从门边滑开半步,将耳朵死死贴在门缝上。木质门板传导着父亲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踩在紧绷的神经上。
话筒被拎起的声音清晰无比。
“嗯。”父亲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地平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刀刃归鞘般的收敛感。但这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反而蛰伏着某种更危险的东西。“……知道了……叶文洁。”这三个字从他嘴里滚出来,带着一种古怪的、近乎磨牙的停顿,像在舌尖反复掂量过冰冷的石块。
门缝里的赵明楚猛地一颤。“叶文洁”这个名字,如同冰锥扎进血肉——那是ETO统帅的统帅!
“控制住了就好……红岸基地的老账……也该彻底清算了。”父亲的语气像在陈述一件早已安排好的例行公事,听不出丝毫波澜。但赵明楚捕捉到那话语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仿佛冻土下暗流的涌动。
电话那头又说了几句,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恢复了他固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古筝行动’?我明白。审判日号……巴拿马运河……放心,我会准时到。”电话被重重挂断,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像子弹上膛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
审判日号!伊文斯的船!
赵明楚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立刻闪身,慌不择路地退回自己房间,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膛。审判日号是降临派的大本营,是伊文斯的心脏!父亲要去参加针对它的行动?恐惧和一种荒谬的冲动在血管里奔涌——他必须做点什么!但ETO的联络方式极其隐蔽,如同深海迷宫,他这个相对边缘的成员根本没有直接联系组织的紧急通道!怎么办?通知谁?!混乱的思绪疯狂旋转。
门外响起父亲翻箱倒柜的声音,皮靴沉闷地敲击着地面,钥匙碰撞发出哗啦的声响。紧接着,军靴声毫不犹豫地朝着大门方向远去。“砰!”防盗门被狠狠摔上的巨响震得整层楼都仿佛晃了一下。
父亲走了。带着针对伊文斯的屠戮命令。
短暂的死寂后,赵明楚猛地从地上弹起。一种孤注一掷的念头驱使着他冲出房间,径直扑向父亲紧闭的卧室门。那扇门后,如同蛰伏着禁忌的深渊。他熟练地踮起脚尖,手指在门框顶部积满灰尘的横梁上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一枚边缘早已磨损的旧铝制**像章。他小心翼翼地抠下来,背面果然藏着一把小小的、泛着铜绿的黄铜钥匙。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握着钥匙的手微微颤抖,几乎对不准锁孔。试了两次,轻微的“咔哒”一声,锁簧弹开。沉重的樟木味混合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
光线昏暗,只有吊扇搅动的光斑在斑驳的墙上晃动。屋子正中是一张宽大的旧式书桌,笨重得像一座堡垒。他拉开最下方的抽屉,里面堆满了泛黄的文件袋和卷宗,散发着档案馆般的腐朽气息。他快速翻动,手指被粗糙的纸边划破也浑然不觉。直到抽屉最底层,手指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包裹在厚帆布里的沉重物件——一个老旧的军用铝制文件盒。盒盖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边角因无数次摩擦显出金属本色。
掀开盒盖,一股混合着尘埃、铁锈和某种陈旧灭菌水气味的冰冷气息直冲鼻腔。最上面是一份边缘卷曲、纸色暗沉的文件,封面一行褪色的印刷字体几乎与纸色融为一体:“红岸计划–绝密–岗哨日志(雷达峰)”。翻开第一页,赫然贴着父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青年穿着臃肿的65式冬装棉袄,站在一座巨大的碟形天线脚下的岩石旁,眼神锐利而空洞,背景是高耸入云、覆盖着冰雪的雷达峰。字体是那种一丝不苟的仿宋体,记录着单调的巡逻路线和天气情况。
赵明楚的手不听使唤地翻动纸页。日志中间,夹着一张被小心翼翼裁下的、早已泛黄的《红旗》杂志剪报边缘。“叶哲泰”这个名字被铅笔用力地圈了出来。旁边是父亲潦草的旁注,钢笔墨水早已氧化成深褐色:“1967.10.22,清华园…叶师…物理…反动学术权威…被群众革命…批斗致死…”
冰冷的文字像毒蛇噬咬神经。1967年,父亲赵承岳,十四岁,小□□……他就在现场!目睹了ETO统帅叶文洁父亲惨死的全过程?赵明楚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日志向后翻。纸张的空白处开始出现越来越多凌乱潦草的字迹,不再是工整的日志记录,而是一种压抑到极点后近乎痉挛的倾泄。
“……她今天又被雷政委训斥了……眼睛红了……为什么不对我说?我能帮你……”字迹用力得几乎戳破纸张。
“……杨卫宁!又是杨卫宁!他凭什么总在她身边?技术组了不起?”墨点狠狠甩在旁边,污了一大片。
“…1970.12.3…发射……成功了!我看见她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她需要我!她终于需要我了!太好了!”字迹狂喜地飞扬起来,随即又在下一页急速坠落,“……为什么?为什么又要调我去北边!雷志成!一定是雷志成这个王八蛋!他想把我支开!他怕我!他怕我知道他和杨卫宁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叶文洁!等我!等我回来!”
赵明楚的呼吸变得急促,目光扫过父亲这些充满占有欲和偏执狂想的记录,像窥视着一个人在深渊边缘的独舞。他手指颤抖着,继续向盒子的更深处摸索。
下面是一叠钉在一起的、纸张更脆薄的文件,抬头印着模糊的“红岸基地事故调查报告(初步)”。日期印着“1979年某月某日”。报告正文是冰冷的公文腔调:“…技术组副组长叶文洁同志在例行维护信号发射单元天线基座时,因山体岩石风化松动发生意外滑坠…一同滑坠的政委雷志成同志、基地总工程师杨卫宁同志不幸遇难…确认系意外事故…”这份官方报告被粗暴地钉在另一份纸页上。
赵明楚把报告掀开,露出了下面那张垫着的、质地粗糙的牛皮纸!这才是父亲真正的“记录”!上面没有抬头,没有日期,只有一片野蛮、混乱、力透纸背的铅笔字迹,像垂死野兽的爪痕划在沙地上。
“………………叶文洁!她动了手!她终于动手了!为了那个信号?为了她该死的信念?……雷志成!杨卫宁!他们都该死!都该死!……可悬崖边上…她下不了手…她在发抖…她下不了最后的重手!雷志成那混蛋…还在动!杨卫宁昏过去了……哈!那就让我来!让我来帮你完成!”
(一大片被反复涂抹、几乎划烂的区域,铅笔芯的粉末混合着汗渍和某种深褐色的可疑斑点)
“……………石头…好沉…妈的…对准…砸下去……………雷志成…哼都没哼……杨卫宁…好像醒了看我一眼……妈的……再一下!……这下干净了……叶文洁…她看着我…那是什么眼神?害怕?感激?还是……恨?……………别那样看我!我都是为了你!为了你啊!……………值了…部队…北边…打仗去…越战…更好……………等我回来…”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像断了线的风筝,徒劳地拖出长长的颤抖痕迹。赵明楚死死盯着那张牛皮纸上大片的深褐色斑痕,它们浸透纸背,边缘早已干涸发硬,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铁腥气息。父亲那狂暴而扭曲的字句,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颅骨,死死缠绕——“砸下去……对准……这下干净了……”
他的胃猛地痉挛起来,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酸腐腥气。眼前一阵发黑,无数碎片般的景象在眩晕中冲撞: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枪炮轰鸣下扭曲的肢体,父亲布满血丝、冷漠如铁的双眼……还有叶文洁——那张后来在ETO内部影像里见过的、永远平静如深潭的面孔——她怎么可能在父亲描述的悬崖边“发抖”?她怎么可能“下不了手”?究竟是谁在深渊里拉住了谁的手?是谁,真正沾染了那洗刷不掉的、粘稠的血?
赵明楚猛地将那张染血的牛皮纸甩开,仿佛上面爬满了噬肉的蛆虫。他急促地喘息着,手指颤抖着继续在文件盒底部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轮廓分明的扁平物体。他把它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崭新的、油墨气味尚未散尽的打印纸。一份由最高级别的国家安全部门签发的逮捕令。顶端盖着鲜红的公章,冰冷僵硬的黑体字宣告着结果:“叶文洁(女)……涉嫌危害人类罪,杀人罪……批准逮捕……立即执行……”正文下方,贴着一张近期拍摄的照片。照片上的老奶奶穿着藏蓝色囚服,背景是灰白的看守所墙壁。她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依旧清癯平静,那眼神——透过薄薄的打印纸,平静地穿透了时光与空间,无悲无喜,如同观测星辰运行的天文镜片。
赵明楚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双眼睛上。这就是ETO的精神领袖,是他所信奉的“主”在地球最伟大的代行者!如今却成为了阶下囚!伊文斯的审判日号即将遭受灭顶之灾!而他自己呢?无能为力!如同父亲当年在红岸日志里疯狂记录的,那个被排斥在核心之外的、徒劳咆哮的岗哨士兵!
他踉跄着抓起书桌一角那个沉重的、沾满旧墨水的红木笔筒,用尽全力狠狠砸在摊开的牛皮纸和那份崭新的逮捕令上!“哐当!”一声巨响,笔筒碎裂,墨黑的汁液和断裂的木屑飞溅开来,像一场污秽的微型爆炸,瞬间溅满了父亲那张扭曲的记录和叶文洁平静的照片。墨汁迅速污浊了她的半边脸颊,像一道流淌的、黑色的泪痕。
就在这时,客厅里那台老旧收音机定时播放的整点新闻,像冰冷的判决穿透墙壁:“……外交部例行记者会……就近日运河区域航运安全议题重申立场……巴拿马运河管理局表示,未来二十四小时内气候条件良好,过往船舶需严格遵守通行时段限制……”
二十四小时!审判日号!巴拿马运河!
赵明楚浑身巨震,如同被高压电流贯穿。他猛地看向墙上的挂钟:五点十分!最后一班飞往美洲的航班!他不知道审判日号的具体位置,更不知道如何联系上组织的任何一个环节!他只知道,伊文斯在审判日号上!父亲已经在去往屠场的路上!他必须赶到!他必须阻止!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渺茫机会!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脚踹开挡在面前的椅子,跌跌撞撞地冲出父亲的房间,冲过狭窄破败的楼道,冲出这栋如同巨大囚笼的筒子楼。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空气依旧闷热如蒸笼。他疯了似的在路边拦车,一辆辆出租车飞驰而过,卷起的热浪扑在脸上,带着汽油和绝望的味道。
“机场!首都机场!快!!”他终于拦到一辆绿色的富康出租车,嘶吼着拉开车门扑了进去,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司机被他血红的眼睛和扭曲的表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猛踩油门。
车厢像一个移动的桑拿房,劣质皮革座椅蒸腾出令人窒息的臭味。计价器冰冷的红色数字疯狂跳动,每一次攀升都像在抽走赵明楚的生命。车窗外,北京的街景在午后刺目的阳光下飞速倒退,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灼人的白光,行人车辆如同热锅里缓慢蠕动的蚂蚁。时间仿佛凝固成沉重的沥青,又残忍地飞速流逝。
漫长的煎熬。漫长的等待。漫长的绝望。
当出租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终于停在首都机场T3航站楼出发层时,赵明楚几乎是滚落下来的。他顾不上司机在身后的咒骂,连滚带爬地冲向巨大的电子航班信息显示屏。
无数行字符在深蓝色的背景上冷漠地滚动、刷新。
他的目光像猎鹰般扫过。
北京(PEK)——巴拿马城(PTY)……航班号CAXXX……
状态栏——
红色的字体,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他的视网膜:
【起飞】!
时间凝固在那一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四肢冰冷麻木。他猛地抬头,望向航站楼拱形玻璃穹顶之外辽阔的天空。几架银白色的钢铁巨鸟正沿着各自的航线,在澄澈得令人心悸的蓝色幕布上划出笔直的白色烟痕,优美而决绝地刺向远方。其中一道,正斜斜地指向东南方向,指向那片浩渺的太平洋,指向那条连接两片大洋的、注定被鲜血染红的水道。
有一架,就在此刻,刚刚挣脱地心引力的束缚!
赵明楚僵硬地站在原地,巨大的落地玻璃像一个冰冷的观察窗将他隔绝在外。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架闪烁着航灯的飞机不断爬升,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化作视野尽头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银色光点,彻底融入那片无垠的、残酷的蓝色之中。
完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深入骨髓。周围喧嚣的人声、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机场广播甜美的女声……所有的声音骤然远去,被淹没在一种巨大的、死寂的耳鸣里。父亲那张因暴怒或隐秘**而扭曲的脸,那份染着深褐色污渍的狂暴记录,叶文洁在逮捕令照片上平静却又被墨汁污了一半的面容……无数碎片在眼前旋转、碰撞,最终定格在那冰冷刺目的红色“起飞”二字上。
审判日号……伊文斯……主……他所信奉的、那个遥远星空之外能拯救人类的新神和他的引路人……最后的一线希望,在他眼前,在那个冷漠的红色字体里,无情地起飞了。
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蹲了下去,蜷缩在航站楼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上。终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咽。没有人看他一眼。巨大的航站楼里,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奔赴各自的终点或起点。只有他蜷缩在角落,像无边海洋里一块沉默的礁石,被名为命运的冰冷海浪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