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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开端

作者:极权天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北方的冬天冷酷如铁。1984年初冬的寒意早早渗进了北京军区后勤部这座老旧的筒子楼,楼道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陈年白菜混合的滞重气味。赵承岳的单身宿舍格外冷清,水泥地上空荡得能听见回声。唯一显出点人气的,是窗台上半瓶廉价烈酒散发出的刺鼻气味。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赵明楚瘦小的身影挤了进来,脚步像猫一样轻,沾满泥水的解放鞋小心翼翼搁在门边。他刚满七岁,过早担起的家务在他脸上刻下了不符年龄的愁苦。屋内,赵承岳陷在唯一那张露出弹簧的破沙发里,昏暗的台灯光晕笼罩着他,他眼神放空,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张泛黄发脆的旧照片——照片上还是个年轻女人,眉眼温婉,笑容恬淡,是赵明楚的母亲。


    “爸……”赵明楚怯怯地唤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


    赵承岳猛地一颤,像是突然从冰冷的水底被拖出水面。他布满粗茧的手指下意识收紧,那脆弱的照片在他掌心皱缩起来。他抬眼,浑浊的视线扫过儿子冻得通红的脸颊和沾满泥污的裤腿,一股无名火毫无征兆地从胸腔深处窜起,灼烧着他的喉管。


    “你他妈属耗子的?进门没点声响!”他低吼着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狭小的空间里投下压迫的阴影。酒精和长期积郁的愤懑拧成了一股邪火,“老子拼死拼活,留你一命,就养出你这晦气玩意儿?”唾沫星子喷溅在赵明楚脸上。


    赵明楚猛地一缩,身体本能地绷紧,像只察觉到风暴将至的小兽。他不敢看父亲那双布满血丝、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的眼睛,目光死死钉在自己那双沾满泥泞的鞋尖上。父亲布满粗茧的手掌带着一股浓重的劣质烟草味呼地扇了过来,“啪”的一声脆响,狠狠削在他的脸颊上。火辣辣的刺痛瞬间炸开,眼眶里迅速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但他死死咬住下唇,硬是一声没吭,只是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哭?老子让你哭!”


    赵承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战场上才有的凶狠。他一把揪住赵明楚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前襟,近乎粗暴地将孩子提到半空。冰冷的墙壁猛地撞上赵明楚单薄的脊背,钝痛让他眼前发黑。他像块破布般被按在墙上,父亲扭曲的脸庞在他模糊的泪眼中摇晃。


    “……只知道哭!跟你那死鬼娘一个德性!拖累老子!”赵承岳的咒骂如同浸透了毒汁的鞭子,一下下抽打过来。“红岸……妈的……红岸……要不是……”后面的字句在酒精和狂怒的冲击下变得含混不清,只剩下野兽般的低吼。


    赵明楚闭上眼睛,脸颊火辣辣地疼,身体被挤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混乱的思绪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藏好那张照片。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影像。他小小的拳头在背后死死攥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那致命的钳制骤然松开。赵明楚像失了线的木偶,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倒在地。他蜷缩在墙角,额头抵着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赵承岳喘着粗气,似乎耗尽了力气,重重跌坐回沙发里,眼神再次涣散开,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上那块不断扩大的霉斑,口中只剩下意义不明的呢喃。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无声地覆盖了筒子楼污浊的地面。墙角的冰冷透过单薄的棉裤侵入骨髓。赵明楚蜷缩着,默默忍受着身体的疼痛和胃部的抽搐。空气里只剩下父亲沉重浑浊的呼吸声和劣质烧酒刺鼻的味道。他缓缓抬起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折痕累累的旧照片——那是母亲年轻时的影像,眉眼温婉,笑容清澈,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他用冻得发红的手指一遍遍抚过照片上母亲的脸庞,仿佛汲取着一点虚幻的暖意。照片背面,一行娟秀却已褪色的钢笔字迹映入眼帘:“给小石头,妈妈爱你。”


    小石头……那是他早已被遗忘的小名。一股混杂着尖锐痛楚和被抛弃的委屈猛地冲上鼻腔,他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把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硬生生压了回去。


    这张褪色的照片,是他在这个冰冷、充斥着暴戾气息的囚笼里,唯一的慰藉与软肋。母亲的早逝像一把钝刀,过早地切断了温暖的来源,也抽走了他融入周遭的勇气。学校对他而言,并非避风港,而是另一个令人窒息的陌生世界。他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沉默寡言,眼神总是习惯性地低垂、躲闪,游离于叽叽喳喳的同龄人之外。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永远不合时宜的旧棉袄,更是将他与人群隔绝开来。这份格格不入的孤寂,如同一个无声的靶子,引来了那些以群体名义施加恶意的目光。周围的同学和老师,只知道他“没有妈妈”,性格“古怪阴沉”,住在破旧的筒子楼里,却无人知晓那个在军区后勤部任职、军衔已达中校的父亲赵承岳——他的暴戾只在家中宣泄,对外则被那身洗旧的军便服和筒子楼的表象所掩盖。


    课间操结束的铃声如同恩赦。教学楼背风的阴暗角落里,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赵明楚习惯性地想把自己缩进墙角的阴影,快步溜回教室,三个高年级男生的身影便挡住了去路,为首的是人高马大的王猛。


    “喂,‘闷葫芦’,”王猛咧着嘴,一把扯住赵明楚肩上磨得发毛的书包带子,力气大得让他一个趔趄,“瞧你这晦气样儿,整天耷拉着脑袋,跟谁欠你八百吊钱似的。”旁边两个跟班立刻发出一阵哄笑。


    王猛凑近了些,故意压低却又足够让周围人听见的声音带着恶意:“听说你妈早没了?啧啧,怪不得,没娘教的孩子就是不懂规矩,看着就丧气!”他拖长了音调,“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看着就让人倒霉!”


    “没娘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赵明楚早已结痂的伤口上。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身体僵硬。他依旧低着头,试图挣脱那只钳制的手,但力量悬殊太大。


    “哑巴!废物点心!”王猛见他低头不语,更加得意,手上猛地发力,将他狠狠一推搡。赵明楚踉跄着撞在冰冷粗糙的石灰墙上,肩胛骨传来一阵熟悉的钝痛。书包带子“嗤啦”一声被扯断了一半,里面的书本、练习册哗啦啦撒了一地,沾上了尘土。


    “捡啊!”王猛一脚踢开滚到他脚边的一本课本,挑衅地看着蜷缩在墙根、努力想把自己藏起来的赵明楚,“装什么可怜?看着你这副死样子就烦!天生的丧门星!”


    “丧门星”……这个词狠狠砸碎了他最后一层试图隔绝外界的薄壳。那份深埋心底、因失去母亲而从未愈合的巨大空洞带来的痛苦、委屈和无处宣泄的愤怒,瞬间冲垮了他长久以来用沉默筑起的堤坝。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低垂、仿佛蒙着一层灰翳的眼睛里,此刻竟迸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凶光,像濒死的幼兽,死死钉在王猛那张写满嘲弄的脸上。


    那眼神里的绝望和不顾一切,太过陌生和骇人,竟让王猛脸上得意的笑容僵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就在这一瞬间,赵明楚像一颗被压抑到极限后终于引爆的炸弹,用尽全身力气,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得不似人声的低吼,一头撞向王猛肥胖的肚子!


    “呃啊——!”王猛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沉重的身体被撞得向后趔趄,捂着肚子弯下腰。赵明楚没有停顿,他像完全失去了理智,小小的拳头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不管不顾地、胡乱地砸向王猛的身体、胳膊、甚至试图够到他的脸。那不是打架的技巧,是一个被“没娘的孩子”、“丧门星”这些字眼彻底刺痛、引爆了所有积压孤独与悲愤的灵魂,在绝望地嘶喊。


    两个跟班惊呆了,一时竟忘了上前。王猛肚子上挨了结结实实一下,脸上又擦过拳头,又痛又恼羞成怒。


    “妈的!找死!”王猛彻底被激怒,仗着身高体壮的绝对优势,忍着痛,三两下就扭住了赵明楚挥舞的手臂,粗壮的胳膊像铁钳一样勒住了他细瘦的脖子。


    窒息感瞬间袭来,气管被狠狠压迫,赵明楚眼前发黑,徒劳地蹬着腿,喉间发出嗬嗬的挣扎声。混乱的打斗声终于引来了路过的老师。


    “干什么!都给我住手!”严厉的呵斥声响起。王猛有些不甘地松开了手。


    赵明楚剧烈地咳嗽着,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喉间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他衣领被扯得歪斜,露出脖颈上刺目的红痕,半边脸颊在刚才的混乱中蹭破,渗出血丝。书包可怜地挂在肩上,书本散落一地,有的还被踩上了脚印。


    教导主任冰冷的目光扫过狼狈的现场,最后落在蜷缩在地、咳得撕心裂肺的赵明楚身上:“又是你!赵明楚!”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深深的偏见,几乎是立刻下了定论,“小小年纪,戾气这么重!一言不合就动手?看看你这副样子!整天闷声不响,阴沉沉的,果然就容易惹事生非!天生不合群!写检查!深刻反省!明天叫家长来学校!”主任的目光甚至没有在王猛等人身上过多停留,潜意识里已将孤僻沉默的赵明楚视为了麻烦的根源。


    赵明楚艰难地止住咳嗽,慢慢抬起头。脸颊和脖颈的疼痛火辣辣的,但他感觉更深的是心底那片被“没娘教”、“丧门星”、“天生不合群”撕裂开的、冰冷彻骨的荒原。他看着面无表情的主任,扫过王猛那三人脸上混杂着得意与幸灾乐祸的表情,最终目光空洞地落在地上那本被踩脏、沾着泥土的语文课本上。那颗因为短暂反击而疯狂跳动的心脏,如同被浸入了北冰洋的海水,瞬间冻僵、沉寂。所有的委屈、愤怒、辩解,都在那句“天生不合群”的定性下化为齑粉。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极其缓慢地、毫无生气地点了点头。一种沉重的、深入骨髓的麻木感攫住了他,将他重新拖回那片只有自己无声舔舐伤口的黑暗孤寂里。离开这里,远远离开这个将他钉在“异类”耻辱柱上的地方,成了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的执念。


    2002年的初秋,阳光带着一丝迟来的暖意。北京师范大学天文系的迎新横幅在风中呼呼作响。赵明楚拖着那个用了多年的旧行李箱,站在略显喧嚣的报到处前。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裤,身形依旧单薄,但眼神里那种长期压抑后的死寂,被一种近乎偏执的锐利取代了。他终于挣脱了那个名为“家”的樊笼,每一步踏在陌生校园的水泥地上,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警惕和对未来的孤注一掷。


    大学试图用它的宽容接纳这个沉默寡言的新生。天文系的学习是对宏大宇宙秩序的探索,那份深邃的宁静感偶尔能暂时麻痹他紧绷的神经。然而,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对他而言,依然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他习惯性地回避眼神交流,对一切善意保持着本能的怀疑和距离。教室后排靠窗的角落,成了他固定的堡垒。他像一颗格格不入的孤星,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


    班上有个男生,叫云天明。他和赵明楚一样沉默,甚至笼罩着一种更深的忧郁气息,脸色总是带着营养不良的苍白,偶尔咳嗽几声,声音闷闷的,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赵明楚注意到他,仅仅是因为他投向另一个方向的、过于专注而几乎不加掩饰的目光——那目光的尽头,是一个叫程心的女孩。


    程心像是浸润在柔和晨光里的一株水仙。她总是安静地坐在前排听课,专注而平静,举手投足间有种天生的恬淡与善意,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宁。赵明楚偶尔会捕捉到她投向云天明方向的一瞥,那目光里混合着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云天明对程心的注视,是沉默的惊涛骇浪;而程心对云天明的回应,是一泓温柔却难以跨越的深涧。


    一次枯燥的《基础天文学》课间,赵明楚靠在走廊尽头冰冷的铝合金窗框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步履匆匆的人群。云天明不知何时也踱了过来,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同样望着窗外。


    沉默持续了几分钟,空气有些凝滞。云天明忽然低低地开口,声音带着点沙哑,与其说是对赵明楚说话,不如说更像是自言自语:“……真想送她一颗星星啊。”他的视线依然固执地投向教学楼远处的某个点,仿佛能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


    赵明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侧过头,眼神冷硬地扫过云天明苍白而透着病态执着的侧脸,心头掠过一丝混杂着轻蔑与烦躁的情绪。送一颗星星?多么天真而可笑的妄想。他自己挣扎着从泥淖里爬出,早已明白现实只有冰冷的铁律和残酷的交换。这种沉浸在虚幻情感里的卑微姿态,在他看来,与那个酗酒施暴的父亲一样,都是懦弱的标志。


    “无聊。”他冷淡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冰块砸在水泥地上。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大步离开,留下云天明独自站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似乎褪得更干净了些,眼底的光芒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片更深的灰烬。两个同样沉默的人,在各自绝望的深渊边缘擦肩而过,却无法、也不愿伸手相互触碰。


    严苛的期末考试终于结束,标志着大一第一学期的终结。沉重的学业压力暂时卸下,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松弛散漫的气氛。赵明楚刻意避开了庆祝的人群,在宿舍区熄灯之后,独自溜进了计算机中心。这里二十四小时开放,但此刻人已稀疏。惨白的荧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他在角落里找到一台略显老旧的台式机,286的处理器缓慢地启动,发出沉闷的嗡鸣。


    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浏览着一些晦涩的天文论坛,试图寻找一点能填满心灵空洞的东西。在某个不起眼的导航页角落,一个风格极其简陋的暗红色方块链接吸引了他的注意。没有花哨的图片,只有一行冰冷、仿佛不带任何生命气息的黑色小字:“真实宇宙模拟沙盒·地球往事”。


    没有犹豫,他点了进去。


    屏幕上瞬间陷入一片纯粹、压抑到极致的漆黑底色。仿佛坠入无星无光的宇宙深渊,没有任何指引,没有任何标识。整个页面只有中央,孤零零地悬浮着三个简洁到冰冷的宋体汉字:【三体游戏】。字体是刺目的、毫无温度的白。


    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攫住了他。他移动鼠标,点击了那个入口。


    画面陡然切换。屏幕中心,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金字塔形几何结构浮现出来。它由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线段和节点构成,线条坚硬冰冷,带着一种非人的、高度抽象的秩序感,诡异而陌生。金字塔下方,一行同样简洁的白色小字无声地跳了出来:


    【文明序列:137】


    【纪元:沉寂时代·严苛纪元(第4次循环)】


    【登录端口:三体(编号:CN-2029)】


    赵明楚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冰冷的界面,这毫无情感波动的文字,这诡异抽象的金字塔结构……与他过往接触的任何游戏都截然不同。它像一块拒绝解读的金属墓碑,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仿佛通往真相核心的诱惑。


    他盯着屏幕上缓缓旋转的几何体,指尖在鼠标滚轮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上那行字仿佛具有冰冷的重量,沉沉压在他的视网膜上:


    【请输入昵称】


    没有注册按钮,没有新手引导,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输入框。完全是命令式的、居高临下的姿态。


    赵明楚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略微停顿。宿舍窗外,城市的喧嚣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他内心那片冰冷坚硬的荒原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纯粹的、毫无修饰的冰冷界面轻轻撬动了一下。一种混杂着好奇、试探以及某种阴暗处滋生的、近乎自毁般的冲动悄然升起。他缓慢而坚定地敲下了键盘。


    一个临时组合的、毫无意义的字符序列跳入了输入框。


    屏幕中央那旋转的金字塔骤然停顿。紧接着,构成金字塔的所有细微光点猛地向内收缩、坍缩为一个极其微小、却亮得刺目的白色光点!仿佛一颗超新星在爆发的瞬间被强行压缩到了极点。


    下一秒,光点无声地炸裂开来,亿万道锐利的白光如同利剑般撕裂了屏幕的黑暗!强光瞬间吞噬了整个视野。在白光彻底淹没意识的前一刹那,一行像是用最原始显示器烧蚀出来的、锯齿感强烈的细小白字,艰难地、清晰地烙印在赵明楚的视网膜深处:


    “欢迎登录,三体”,请连接VR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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