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晨雾如同凝固的灰白棉絮,死死缠绕在雷达峰陡峭的岩壁之间。几个模糊的人影顺着绳索艰难下滑,山风如刀,刮过赵承岳粗糙的手掌和年轻却紧绷的面颊。他是最先滑下来的战士,动作利落,强悍的体魄在湿滑的岩壁上显得格外可靠。
“叶工——杨总工!雷政委!”他嘶哑的呼喊撞在嶙峋的石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被冰冷的雾气吞噬。下方,一团阴影趴伏在嶙峋凸起的岩石平台上,旁边散落着扭曲的金属天线支架残骸,像一具怪异的机械尸骸。
赵承岳双脚终于踏上平台冰冷的岩石时,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那团阴影正是雷志成和杨卫宁。雷志成面朝下趴着,身下暗色的血迹正在缓慢地洇开。杨卫宁侧卧在一旁,一条手臂以绝对非自然的角度弯折在背后,口鼻之间有一缕极其微弱的白色雾气时隐时现,证明着生命尚未断绝。赵承岳瞳孔猛地收缩,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他们没死透!意识像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无声的嘶鸣。叶文洁最后那深深的一瞥,眼中的决绝与某种托付,此刻在这浓雾弥漫的生死边缘,变得无比清晰,重逾千钧。
“雷政委?杨总工?”他蹲下身,声音干涩地呼唤,手试探地放在杨卫宁颈部。脉搏极其微弱,但的确存在!杨卫宁的喉咙里似乎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咕哝。几乎同时,昏迷中的雷志成身体也极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抠住了身下湿冷的苔藓。那微小的动作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在赵承岳心上——他随时可能醒来!
叶文洁那双沾染了红岸基地无所不在红色尘土的手,那双曾捧着他递过去的热水杯的手,那双此刻必然在悬崖之上等待着审判命运之手……无数画面在赵承岳混乱的脑中炸开。他猛地抬眼,上方绳索摩擦岩壁的沙沙声透过浓雾传来,是救援的战友正在下降!时间,如同这悬崖边缘的空气,冰冷稀薄得令人窒息。
电光石火间,一个恐怖的念头压倒了一切。不需要权衡,不需要犹豫。
赵承岳的目光扫过平台边缘几块棱角狰狞、沾满湿滑苔藓的岩石。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他双手抱起一块沉甸甸、边缘锐利的石块,双臂凝聚起在红岸基地这两年锤炼出的全部力量。他的眼神空洞冰冷,只有一种非人的专注。石头高高举起,带着破风的沉钝声响,狠狠砸了下去。
目标:雷志成血肉模糊的后脑勺。
骨肉碎裂的沉闷声响被浓雾裹挟着,显得异常粘腻又遥远。温热的液体溅上赵承岳的脸颊和冰冷的军装前襟。他没有停顿,石头再次砸下,皮肉翻开,白森森的骨茬在暗红的血肉中一闪而没。雷志成残存的最后一丝生命力彻底断绝。
紧接着,他转向蜷缩呻吟的杨卫宁。那张清癯而此刻痛苦扭曲的面孔曾温和地指导过他操作雷达设备。石头再次举起,落下!这一次是正面,对准面孔和前额。杨卫宁微弱的声音骤然断绝,整张脸在沉重的钝击下塌陷变形,瞬间失去了所有生命的痕迹。血沫混合着某种灰白的组织,无声地喷洒在冰冷的岩石上。
赵承岳跪在血泊里,粗重地喘息。浓重的血腥气味铁锈般灌满鼻腔,粘稠的液体黏在他握着石块的手上,沉重而温热。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那刺目的红色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审视一幅作战地图。他拖动着两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在平台上制造出更合理的翻滚撞击轨迹,将他们与那些散落的金属支架残骸摆放到一起。他用沾血的鞋底在岩石边缘摩擦,伪造滑落的痕迹。每一次挪动,每一次伪造,都像是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刻下一道新的伤痕。浓雾依旧冰冷如铁,将这血腥的一幕无声地包裹、隐藏。
当后续的战友陆续滑降到平台上时,看到的是赵承岳沾满血污泥泞、失魂落魄的身影,他正徒劳地试图将雷政委“挪动到平坦处”,声音嘶哑颤抖:“快……快看看雷政委!杨总工他……不行了!”他指着血肉模糊的二人,“摔下来……又撞到这些铁家伙……”他的眼神涣散,布满血丝,手指神经质地微微抽搐着,仿佛还残留着那沉重石块的触感。
现场勘察草草结束。陡峭湿滑的悬崖,散落的天线支架,惨烈的伤势,先锋救援战士亲眼目睹的“坠落撞击”现场,更重要的是,红岸基地不可替代的核心技术专家叶文洁奇迹般的生还……所有的因素都指向一个结论:不幸的意外事故。死亡报告被迅速签署,事故调查如预期般雷声大雨点小,最终被厚厚的档案尘封。赵承岳因“勇敢救援”受到口头嘉奖,那嘉奖听在他耳中,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钉入心脏。
几天后的黄昏,残阳如血,将红岸基地笨拙的水泥建筑染上一层病态的暗红。在一个堆放着废弃器材的阴暗仓库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灰尘的刺鼻气味。叶文洁找到了赵承岳。她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阴影与锈蚀金属零件之间,身影单薄得像一张旧纸,声音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抽离的冷静:“赵承岳同志,谢谢你。我都知道了。”她用的是“知道”,而非“感谢”。
赵承岳猛地转过身,眼眶瞬间红了。几日来独自背负的巨大血腥秘密与内心汹涌的情感,在见到她这一刻几乎决堤。他上前一步,声音压抑着颤抖:“叶工……我……”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文洁!我……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想保护你!我……”他笨拙地试图表达那早已在心中翻腾过无数遍的情感,“以后,让我照顾你,行不行?”他炽热的目光紧紧锁定她,那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渴望。
叶文洁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仓库里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扇蒙尘的小窗透进来的夕阳余晖,斜斜地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落在她脸上,却照不进她幽深的眼底。她缓缓抬起眼,视线第一次真正对上赵承岳那双充满血丝、混杂着恐惧、渴望和一丝疯狂的眼睛。那目光,平静得像冬夜结冰的湖面之下深不可测的寒潭。
“赵承岳同志,”她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冰冷,如金属刮擦,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刺穿了赵承岳尚存一丝温热的胸膛。“我对你,没有丝毫你想的那种感情。”
这句话,比任何指责都更彻底地粉碎了他。他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微哆嗦起来。“我…”他想辩解,想诉说自己的付出和不顾一切,但面对她那看透一切的、冰冷而疲倦的眼神,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可笑。她转过身,没有任何留恋,背影很快消失在仓库门口堆积的厚重阴影里,留下冰冷的机油味和死寂。
赵承岳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仓库里只剩下灰尘在昏黄的光柱里无声地翻滚。他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只余一片死灰。他呆呆地望着叶文洁消失的方向,眼神空洞地凝固在那里。那冰冷的话语,远比悬崖下的血更彻底地冻僵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温热。良久,他才发觉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一种毁灭性的愤懑和无处宣泄的暴戾,如同冰冷的岩浆,开始在胸腔里疯狂奔突、寻找出口。
几天后,一份调令塞到了赵承岳手里。北方珍宝岛一线的戍守任务结束,新的目的地——南疆烽火,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线。看着那冰冷的公文铅字,赵承岳眼底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狞厉的平静。他将那份调令狠狠攥成一团,随即又一点点抚平,折叠好,仔细地塞进军装上衣口袋,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只剩下冰冷和燃烧的破坏欲。
南疆的丛林湿热如蒸笼,炮火撕裂空气的尖啸和子弹钻入血肉的噗嗤声代替了雷达峰死寂的寒冷。赵承岳像一头发狂的困兽冲在最前面,冲锋枪喷吐着愤怒的火焰。他不再是那个对叶文洁笨拙示好的青年军官,而是一台纯粹为杀戮而生的机器。密不透气的丛林里,粘稠的湿热包裹着每一个毛孔,腐烂植被和硝烟的气息令人窒息。赵承岳赤红着双眼,冲锋枪的枪托狠狠撞碎一个越军士兵的下颌骨,温热的血液混合着涎液喷溅在他滚烫的脸上,他毫不在意,一脚踢开还在抽搐的身体,嘶吼着扑向下一处喷吐着火舌的暗堡。
“连长!前头火力太猛!”一个新兵匍匐在泥泞的弹坑里,声音带着哭腔。赵承岳脸上的血污和汗水混成一团,他抹了一把脸,眼神像淬了毒的刀。“火力猛?”他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声音嘶哑却穿透枪炮的轰鸣,“给老子拿炸药包来!从侧面摸过去!炸了他娘的!”他亲自带队,在敌人交叉火力的死角,像阴影里的毒蛇般匍匐前进。爆炸的巨响和火光冲天而起,吞噬了整个火力点。赵承岳从硝烟和震落的泥浆中猛地站起,第一个冲上敌人阵地,冲锋枪对着残敌疯狂扫射。
战报上一次次出现赵承岳的名字,伴随的是冰冷的战绩数字和一次次的嘉奖。他胸前挂上了闪亮的勋章,肩章上的星星悄然增加。当战争的血腥硝烟终于逐渐散去,赵承岳站在一片被炮火反复耕耘过、遍布弹坑和焦黑树桩的山峦上,望着下方弥漫着硝烟和死亡气息的谷地。他军装笔挺,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紧,新晋升的中校肩章在残阳余晖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一片凝固的、化不开的浓重黑暗,仿佛那悬崖下的血与雾,南疆的硝烟与泥泞,都已沉淀为灵魂深处永恒的底色。
他微微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北方天际线,雷达峰的方向。那里再无牵挂,只余下冰冷的恨意和一片彻底死寂的荒原。他心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东西,似乎也随着那声“你也是人类”的评价,彻底埋葬在了这片异国的焦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