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如扯碎的棉絮,疯狂扑打着雷达峰顶庞大的抛物面天线。凛冽的朔风刮过钢架结构,发出尖厉的呜咽,仿佛无数幽灵在金属的骨骼间穿梭哭号。1979年的春天,在这里徒具虚名,只有严冬的威权不容置疑。
沉重的军用卡车喘息着碾过最后一段覆盖冰雪的盘山道,终于停在半山腰红岸基地外围的哨卡前。车门猛地推开,裹着一身厚重油腻军棉袄的赵承岳跳了下来。北疆珍宝岛的朔风似乎已沁入骨髓,在他脸上刻下了粗糙的痕迹,脸颊带着几块深紫色的冻疤。他跺了跺几乎麻木的脚,靴底踏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空洞的回响。八年。他把最年轻滚烫的八年,都倾泻在了北方那条布满碎冰的界河旁。支撑他在零下四十度的冰封战壕里挨过漫长岁月的,除了命令,便是心底那一点渺茫却顽固的念想——雷达峰顶那个人影。如今,他已是中士。而支撑他跨越千里、在这临战前夕赶回这苦寒之地的唯一理由,就是在奔赴越南那片热带战场前,再见叶文洁一眼——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
哨兵检查证件的手顿了一下,抬眼仔细打量面前这张既熟悉又过分沧桑的脸:“赵中士?回来了?”
“嗯。”赵承岳喉咙里滚出一个沙哑的音节,算是回应。目光却越过哨兵肩头,投向更高处那片被风雪朦胧笼罩的钢铁丛林——红岸基地的核心区。那里有他青春岁月里唯一温热的光。
基地营房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稀稀落落,如同荒野里几点飘摇的萤火。赵承岳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汗味和煤炉铁锈特有的浑浊热气扑面而来。几个相熟的兵油子正围着铁炉子烤土豆,炉盖上堆满了脏污的灰烬和烤焦的土豆皮。炉火的光跳跃着,映在油腻的墙壁和一张张同样油腻的脸上。
“哟!这不是‘珍宝岛赵大锤’吗!”一个大嗓门响起,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兵站起身,把半颗烤得黑乎乎的土豆朝他怀里一塞,“冰窟窿里钻出来啦?快过来烤烤!你这脸,啧啧,被老毛子的风啃得不轻啊!”
哄笑声在沉闷的空气里荡开一圈。赵承岳扯动嘴角,勉强算是个笑,下意识地想捕捉某个身影。
“嘿,承岳,”旁边一个年岁稍长的老兵压低声音,拍拍他肩膀,“回来得正好。告诉你个事,叶老师……叶文洁,跟杨总工……成了。”老兵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混合着八卦和惋惜的意味。
“成了?”赵承岳握着那颗滚烫土豆的手指猛地收紧,粗糙开裂的指关节瞬间绷得发白。关节因寒冷留下的旧伤被这力道牵扯,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可不嘛,”另一个兵凑过来,脸颊被炉火烤得通红,“去年的事儿了。杨总工一直对她照顾有加,上下活动,加上她那身份……后来雷政委也没再卡着。”
“雷志成?”赵承岳的眉头拧紧了,这个名字总能在他心头激起一片冰冷的阴影。
“雷政委嘛,”另一个声音插进来,带着点含糊,“面上是松了口,谁知道背地里怎么琢磨的?不过话说回来,叶老师跟了杨总工,总算……也算有了个着落不是?”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和对身份烙印的无奈。
着落?赵承岳觉得喉咙里像是被那块冰冷的土豆堵住了,又冷又硬。炉火烤着他冻僵的前胸,后背却一片彻骨的冰凉。杨卫宁那张斯文、总是带着技术性严谨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个男人,技术权威,温文尔雅,有着清白的出身和一尘不染的档案。是他亲手把叶文洁从泥泞里拉出来,给了她一个“着落”。而自己呢?八年戍边,换来的只有脸上的冻疤和手指的僵硬。他有什么?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洞瞬间攫住了他,比珍宝岛零下四十度的寒夜更加冰冷刺骨。窗外,风雪似乎骤然猛烈起来,呜咽声清晰地穿透了玻璃窗,拍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也好。”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脱下沉重的外套,随手挂在墙角的钉子上,冰渣簌簌落下,“你们烤着,我去找雷政委报到。”他需要一个离开这间屋子、离开那些隐含怜悯目光的正当理由。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抓紧这三天的临时假期,找到叶文洁。
通向山顶主控区的道路被积雪覆盖,踩上去咯吱作响,每一步都陷得很深。狂风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如同细小的冰针。他埋着头,奋力向上,只想让这冷风灌满胸膛,驱散那份沉甸甸的闷痛。当他终于推开通往主控区的厚重保温门时,雷志成那独特的、带着点不容置疑威势的声音立刻穿透了室内的噪音,撞入耳中。雷政委正站在调度台前,对着电话听筒发号施令。
“……什么,接收系统的干扰突然增大,应该是接地线故障,接地线故障一般出现在悬崖下边,什么,故障都没找到?算了,我亲自去排查……”
赵承岳的脚步顿在门口,看着雷志成放下电话,转身面向指挥大厅巨大的、闪烁着复杂荧光曲线的屏幕。雷政委习惯性地背着手,目光扫视着忙碌的机房,脸上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与自负。屏幕幽幽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报告政委!赵承岳归队报到!”赵承岳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站定,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也刻意拔高了几分,试图压下心底翻腾的苦涩。
雷志成转过身,那张总带着点审视意味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堆起职业化的热情。“承岳?!哎呀呀,赵中士!什么时候到的?看看,看看这脸,北边的风刀子厉害吧?”他大步走过来,用力拍了拍赵承岳的肩膀,力道很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近,“回来了就好!军队那边跟我打过招呼了,说你去越南前临时回来一趟,收拾东西或者见见战友朋友,我们这边都给你这个方便。有事可以找朱家豪队长。”他话语流畅,眼神却在赵承岳脸上那些冻疮伤疤间飞快地扫视着。
“是,谢谢政委。我这次回来只有三天假期。”赵承岳放下手,表情维持着刻板的恭敬,“主要想见见基地的老战友们。”他刻意模糊了“老战友”这个词,内心却无比清晰地指向一个人。
“好!精神头不错!”雷志成满意地点点头,又随意地踱了两步,“你先去找朱家豪队长安顿一下吧。”他似乎很忙,急于结束谈话,接着刚才的思路,“哦对了,叶文洁同志现在担子可不轻啊,杨总工一手带出来的,如今在核心数据处理组,表现得很突出。”雷志成的目光瞟了过来,像一根探针,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与一丝玩味。
赵承岳的心像是被那根无形的探针狠狠扎了一下,脸色不受控制地僵硬了一瞬。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下意识地蜷了一下,关节处冻裂的旧伤口隐隐作痛。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雷志成的目光,用尽全力挤出一点波澜不惊:“是,叶老师……叶文洁同志,一向很优秀。”声音平稳,如同结了冰的河面。他想问她在哪,想立刻去找她,但雷志成的眼神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好了,我一会还得去处理悬崖下的接地线故障,你先去报道吧。”雷志成挥了挥手,语气带着明显的逐客意味。
赵承岳只得转身离开主控室,回到基地所属连队值班室,找到了红岸基地的朱家豪队长。心不在焉地沟通着报到事宜,他的思绪全在如何尽快见到叶文洁上。时间紧迫,每一分钟都像在灼烧。
就在此时,桌上的红色电话机毫无征兆地尖啸起来,刺耳的铃声瞬间撕裂了相对平静的空气。朱家豪眉头一皱,立刻转身,一把抓起听筒:“我是朱家豪!”
赵承岳猛地抬头,只见李伟对着话筒,那张惯于掌控局势的脸,表情在几秒钟内经历了急剧的变化——从被打断的不耐,转为凝神倾听的严肃,然后骤然冻结,甚至透出一种失措的灰白。朱家豪握着听筒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撑在调度台的边缘。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问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怎么回事?……哪里?再说一遍!”朱家豪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悬崖绞车平台?!”
“雷政委和……杨总工?!”赵承岳清晰地听到朱家豪喊出了这两个名字,声音扭曲变形。
轰的一声,仿佛有个无形的巨锤砸在赵承岳的太阳穴上。空气瞬间凝固了。值班室里的人像被施了定身咒,齐齐望向李伟,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茫然。
朱家豪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重重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坚硬的椅背撞得他闷哼一声。话筒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吊在桌边,听筒里传出急促焦急的“喂?喂?朱队长?”的呼叫声。他张着嘴,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无法理解刚刚灌入耳中的可怕讯息。汗水,冰凉黏腻的汗水,迅速从他额角渗出,蜿蜒爬下鬓边。“他们……他们下去检查接地线……绳子……绳子断了……说……说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朱家豪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梦呓。
房间里只剩下那座笨重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咔嚓,咔嚓,一声声敲在死寂的心脏上。
风雪狂暴地抽打着悬崖绞车平台裸露的钢铁骨架,发出令人心悸的尖啸。这里是雷达峰最陡峭险峻的一面,脚下是吞噬一切的深谷,狂风卷起积雪,在半空形成一道道惨白的、旋转的帷幕。
一架临时调来的军用直升机悬停在平台上方不远处的狂风中,巨大的旋翼搅动着气流,将地面的积雪和冰粒狂暴地卷起,形成一片浑浊的风雪涡流。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刺穿翻滚的雪雾,死死钉在平台边缘一片狼藉的区域。
赵承岳跟着基地应急小组的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这处险地。狂风几乎要把他掀翻,每一次呼吸都灌满了冰冷的雪沫。探照灯的光柱下,景象触目惊心:固定绞车钢缆的巨大底座旁边,散落着断裂的登山绳和一些难以辨认的杂物。平台边缘,积雪被踩踏得一片污浊混乱,清晰地显示出两人坠落的痕迹。
基地保卫科的几个人正围在那里,面色沉重地比划着、低声交谈。其中一人抬起头,看到了赵承岳,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赵中士,你……看看这个。”保卫科的老刘嗓音嘶哑,带着一种压抑的惊骇。他递过来一截断裂的登山绳主绳,以及一小段与之相连的、用来额外固定的、呈蓝灰色的辅助缆绳断头。
赵承岳沉默地接过来。刺骨的冰冷立刻从缆绳传到指尖,冻得他裂开的伤口一阵刺痛。但他全然不顾,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手中这截冰冷的死物上。主绳粗壮,断裂处纤维参差不齐,是被巨大的下坠力道骤然撕裂的痕迹。这是表象。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伤仪,瞬间锁定了那截蓝灰色的辅助缆绳。他的手指用力捻掉断口处覆盖的薄冰和雪沫,露出了清晰的纤维截面。那断口异常整齐,呈现一种独特的、三叠波浪状的纹路,边缘锐利,如同被精心切削过。这是金属或高强度尼龙缆绳在特定锯齿(三叠锯!)反复切割下才会形成的独特伤口!绝无可能是自然磨损或重力瞬间崩断能留下的痕迹!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冰冷的理性迅速在他脑中构建起画面:主绳负责承重,辅助缆绳是最后的安全冗余。当主绳不堪重负绷断时,辅助缆绳理应起到关键的缓冲作用。除非……辅助缆绳本身早已被提前破坏,只剩下一个欺骗性的完整外壳。三叠锯……这种基地工程维修工具箱里最常见的手锯工具……多锯几下,足以制造出这种完美的隐患。它不会立刻断裂,只会在承受超出预设的极限拉力时,彻底崩开。一次精心策划、等待时机的谋杀——就在雷志成和杨卫宁两人同时依靠这条绳子下悬崖检查接地线的时候!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除了保卫科和应急小组的人,只有两个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风雪边缘的平台角落。一个是穿着臃肿棉工装、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正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的年轻小战士,眼神涣散,显然惊吓过度。保卫科的人低声告诉赵承岳,事发时就是这个执勤的小战士和叶文洁在平台上,小战士曾短暂离开去取工具。另一个,穿着基地技术人员常穿的深蓝色棉衣,围着一条灰扑扑的围巾,身形单薄,几乎要被肆虐的风雪吞没。她背对着人群,面向着深不见底的悬崖方向,像一尊凝固的冰雕。纷飞的雪片落在她的头发和肩膀上,堆积起来,她却毫无知觉。
叶文洁。
赵承岳的心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捏紧了手中的缆绳断头,那三叠锯留下的刻痕如同烙印般深深刻进他的指腹,也刻进了他翻涌的思绪:是她干的。只有她有机会,有动机。那个小战士的离开,提供了完美的时机。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带着雪沫翻腾的腥气,一步步走了过去。
沉重的军靴踏在覆雪的钢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在风雪和直升机引擎的轰鸣中显得异常清晰。他走到叶文洁身后,相隔几步的距离停下。风雪扑打着他的脸。手中的断头缆绳冰冷刺骨,提醒着他那残酷的发现。他几乎要脱口质问,质问这悬崖下血腥的结局是否就是她等待的“着落”。然而,他最终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八年前炽热的情感并未完全熄灭,此刻搅动着剧烈的痛楚与荒诞的理解。更重要的是,雷志成和杨卫宁——一个用权力拆散了他们,一个用“拯救”的名义占有了他所爱——这两个导致他与叶文洁分离的“罪人”,此刻正躺在冰冷的谷底。揭露真相的冲动被这汹涌而复杂的洪流瞬间吞没,只剩下无言的死寂,比这呼啸的风雪更寒冷地冻结在他胸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