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峰顶的夜哨,从来都是能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都抽干的苦役。1971年初冬的寒风,比往年更早地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凛冽,刀子似的刮过赵承岳的脸颊。他裹紧厚重的棉军大衣,肩上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枪管冰凉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在探照灯惨白的光柱里凝成浓重的白雾,旋即被风撕碎。脚下是万仞绝壁,墨黑的山林在风中呜咽,宛如沉睡巨兽的沉重呼吸。头顶,是寒星密布的穹窿,浩瀚得令人心悸,又冷漠得让人窒息。赵承岳的目光掠过这片亘古不变的黑暗,最终总是下意识地落向红岸基地深处那片稀落的灯火——尤其是那扇属于技术核心区的、经常深夜仍亮着的窗户。
那里有叶文洁。
自打赵承岳暗中使力,让刘工离开核心岗位,并且悄悄在雷志成和几个技术负责人面前“不经意”地提过几次叶技术员在调试发射机功率匹配模块时显露的扎实功底和独到见解后,叶文洁在基地技术序列里的位置确实松动了一些。她开始接触核心操作手册,甚至参与部分小型设备的独立调试。这本是赵承岳当初想帮她站稳脚跟,也为自己能多些光明正大见到她的机会。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让他心底悄然滋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那个总工程师杨卫宁,对叶文洁的态度变化最为明显。曾经公事公办的疏离,如今变成了近乎全然的信任,这下赵承岳之前看管叶文洁的机会也没有了,只能每天在门外看雪。而且赵承岳不止一次在交班时,看到杨卫宁拿着一叠图纸或报告,径直走进叶文洁那间狭小的办公室兼宿舍,门有时虚掩着,里面传出的是清晰而平静的技术术语讨论,持续时间往往很长。偶尔,在食堂昏暗的角落里,赵承岳也能瞥见他们同桌而坐,杨卫宁甚至会把自己碗里仅有的几片肉拨到叶文洁的杂粮窝头旁。叶文洁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吃着,但那份沉默里,似乎没有了最初的紧绷和戒备。
基地里的人开始有了些心照不宣的微妙议论。赵承岳沉默地听着,手指会无意识地攥紧冰凉的搪瓷碗沿。他试图说服自己,这很好,叶文洁处境好了,安全了,这不正是自己最初的本意吗?可心底那点隐秘的火苗,却被这股无形的风吹得左摇右晃,灼得胸腔深处某个地方隐隐作痛。他只能像一个真正的哨兵那样,将自己的身影更深地埋进岗亭的阴影里,只用目光贪婪地逡巡着那扇深夜依旧亮灯的窗。
寒风似乎更猛烈了些,卷起哨位旁松枝上的积雪,扑了他一脸。他抬手抹去冰碴,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基地深处那片沉寂的建筑群。
又是那个夜晚。赵承岳刚下哨,厚重的毡靴踏在冻得硬邦邦的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他裹紧大衣,习惯性地绕了点路,想从技术区那排平房后面穿过。经过叶文洁那间办公室兼宿舍的后窗时,里面透出的灯光和隐约低语让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理论上完全可行,增益倍数将会达到上亿倍。”是叶文洁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异样的热度,穿透了薄薄的窗纸,“这不是简单的通讯实验,雷政委。它的意义在于……验证一个前所未有的可能性。”
窗纸上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叶文洁站得笔直,另一个高大粗壮的身影背对着窗户,是雷志成。他烦躁地挥了一下手,影子在窗纸上晃动:“可能性?什么可能性!叶文洁同志,你要搞清楚状况!红岸是干什么的?是国防重点工程!是国家保密单位,你跟我扯什么太阳是个信号放大器’?对着太阳发射信号?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大的政治风险吗?!”雷志成的语调陡然拔高,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万一……万一被什么不该接收到的‘东西’截获了呢?万一被解读成某种政治信号呢?!你想过后果没有?!这个念头,立刻给我打消!这不是你应该考虑的方向!”
屋内陷入了沉重的静默。窗纸上,叶文洁的影子轮廓没有丝毫晃动,像一尊冰冷的石雕。良久,才传来她低微却依旧平稳的声音:“明白了,政委。是我考虑不周。”
雷志成似乎重重哼了一声,影子晃动,门被拉开又关上,脚步声远去。
赵承岳屏住呼吸,紧紧贴在冰冷的砖墙上。心脏在棉袄底下擂鼓一样地撞击着胸腔。他听懂了。叶文洁想利用基地的设备,做一次指向太阳的超强功率信号发射实验!而雷志成,毫不犹豫地扼杀了它,理由冠冕堂皇,本质上是恐惧和短视。窗内再无动静,只有那盏孤灯亮着。赵承岳能想象叶文洁此刻的神情,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必然盛满了被强行熄灭的火焰和更深的孤寂。
一种强烈的冲动攥住了他。不是理智的分析,甚至超越了那份压抑的情感,更像是源自目睹珍宝被粗暴践踏的本能守护欲。她要做的,一定极其重要!她的眼神,她的声音里那种异样的热度,骗不了人。雷志成这个官僚懂什么?他只懂得写报告、争功劳、保住头顶的乌纱帽!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赵承岳冻得有些麻木的脑子里形成:帮她!一定要帮她完成这次发射!天塌下来,老子替她顶一截!
赵承岳找到叶文洁说:“我可以帮你”。
接下来几天,赵承岳像潜伏的猎豹寻找着时机。他利用自己基层哨兵的身份,沉默寡言、踏实可靠的形象,以及哨位轮换表赋予的便利,耐心地编织着一张无形的网。他仔细观察雷志成的作息规律,摸清基地技术值班人员的交接间隙。机会终于在一个清晨降临。
天刚蒙蒙亮,暴风雪欲来的铅灰色天空压得极低。基地接到通报,山下一处通讯中继站遭遇突发故障,急需技术支援。雷志成接到电话,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妈的,这种鬼天气!”他骂骂咧咧,但中继站事关外围警戒通讯链,责任重大,不得不亲自带队前往处理。他迅速点了几名骨干技术员的名字。
就在他准备跨出办公室门槛时,赵承岳仿佛恰好路过,立正敬礼:“政委!”
雷志成脚步一顿,皱着眉:“什么事?快说!”
“报告政委,”赵承岳声音平稳,带着哨兵特有的紧绷感,“三号哨位附近,靠近后崖那一片,昨晚发现可疑红外信号闪烁,断断续续,位置飘忽。哨兵报告,无法确定性质,但担心是敌特活动迹象。”
“什么?!”雷志成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被引开,在这种敏感时期,任何“敌特”都是头等大事,“具体位置?持续多久了?”
“在崖背阴面那片乱石坡附近,信号微弱,时有时无,持续了大约半小时。今早我换岗时特意去查看过,雪地有新鲜足迹,但被风雪盖了大半,看不清来源方向。”赵承岳的描述半真半假,那片区域地形复杂,确实常有不明动物活动或雪块崩落引发误报。他把情况说得足够含糊又足够引起警惕。
雷志成脸色阴沉下来。中继站要抢修,崖背的“敌特”信号也不能不管。他烦躁地盘算了几秒,目光扫过身后准备出发的队伍,最终落在一个技术骨干身上:“小王,你留下!带两个人,背上监测设备,立刻去三号哨位崖背区域仔细排查!一寸一寸给我搜!发现任何可疑,立刻报告!”
“是!政委!”小王立刻领命。
雷志成这才带着缩减了一部分核心力量的队伍乘车匆匆下山。轰鸣的军卡引擎声浪很快被铅灰色的寒风吞没。
基地一下子显得安静空旷了许多。赵承岳的心脏在棉袄下狂跳,手心全是冷汗。成了!他强自镇定,确认雷志成的车彻底消失在山道尽头后,立刻快步走向技术区的主控室方向。他没有靠近,而是借着锅炉房巨大煤堆的掩护,远远地望过去。
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叶文洁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似乎在核对什么。此时赵承岳走出来说:“雷志成已被我调走,这个时候是你做实验的最好机会”,叶文洁的脸上微微触动,她眼底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一种确认,一种了然散发而出,“嗯”。随即,她转身大步跑进基地内,那道厚重的防火隔音门在她身后无声地、沉重地合拢,严丝合缝,隔绝了内外的一切。
时间在朔风的呼啸和锅炉运转的低沉嗡鸣中变得粘稠而漫长。赵承岳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煤壁,冰冷的触感透过棉衣渗进来,却压不住他胸腔里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他看不见主控室内的情形,只能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透过厚重的金属看到里面正在发生的一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赵承岳看到那巨大的雷达天线已经对准了地平线上那轮即将落下的太阳,雷达天线移动的巨大声音传到赵承岳耳中,这让赵承岳心中紧张到了顶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走廊的沉寂。是小王带着两个战士回来了,一脸风雪和疲惫,对着主控室紧闭的门大声报告:“叶工!崖背区域排查完毕!雪太大了,痕迹完全没了!红外监测扫了几遍,没发现持续性可疑信号!可能是动物活动或者雪块松动造成的误报!”
赵承岳的心猛地一沉,瞬间缩回了煤堆后面更深重的阴影里。
主控室的门缓缓打开。叶文洁站在门口,脸色在走廊顶灯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神情异常平静,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疏离的冷意。她对着小王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辛苦了。已经排查过就好。误报也是常有的事,风雪太大了。”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煤堆的方向,没有任何停留,仿佛那里只是一片寻常的黑暗。“政委那边情况如何?”
“刚联系上,中继站故障比较复杂,还在抢修,政委说最快也得下午才能回来。”小王喘着气回答。
“知道了。”叶文洁淡淡应了一声,转身回了主控室,门再次关上。
赵承岳重重地喘出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痛,后背的棉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冰凉的煤堆上。那一瞥……她那看似随意的一瞥,是警告?还是……某种无言的确认?他不敢细想。巨大的恐惧和后怕此刻才如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将他淹没。
惩罚来得比预想的更快,也更凶猛。
三天后,暴风雪终于停歇,天空短暂地放晴。赵承岳刚完成上午的巡逻任务,踩着厚厚的积雪返回营房。一声冰冷的厉喝在身后响起:“赵承岳!”
赵承岳浑身一僵,猛地转过身。政治处主任面色铁青地站在不远处,身后还跟着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卫战士。
“立刻到政委办公室!”
政委办公室里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雷志成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背着手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被阳光照得刺眼的雪峰。听到赵承岳进来,他猛地转过身,那张平时总是带着几分粗豪气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下水来,眼睛里燃烧着狂怒和被人愚弄的耻辱。
“砰!”雷志成的拳头狠狠砸在厚重的实木办公桌上,茶杯盖被震得跳了起来。“赵承岳!你好大的胆子!”
赵承岳挺直腰杆,脚跟一并:“报告政委!我不明白!”
“不明白?”雷志成几步冲到赵承岳面前,口水几乎喷到他脸上,“三天前!中继站出故障那天早上!是不是你!跑去跟老子报告什么狗屁崖背红外信号?!嗯?!”
“报告政委!是我!哨兵发现异常,按规定上报!”赵承岳的声音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按规定上报?”雷志成发出一声嗤笑,充满了极度的轻蔑和鄙夷,“你他妈当老子是三岁小孩?!老子找人查了!那天早上三号哨位的观察记录,根本就没有异常报告!你报的是哪门子报告?!嗯?!”
赵承岳的心沉到了冰窖底。他忘了记录!基层哨兵的观察记录本就是最容易被忽视的一环!
雷志成的脸因暴怒而扭曲:“调虎离山!好一招调虎离山啊!赵承岳!你一个小小的丘八!谁给你的狗胆?!嗯?!是不是叶文洁?!”他厉声咆哮,唾沫星子飞溅,“是不是那个女人指使你干的?!她想干什么?嗯?!趁着老子不在,趁着技术值班力量薄弱,她想干什么?!”
赵承岳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一言不发。不能说!绝不能牵连她!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说话?行!有种!”雷志成喘着粗气,眼中的凶光像刀子一样剐着赵承岳,“老子不管是不是叶文洁,也不管你们在搞什么鬼名堂!老子只知道,红岸基地,容不下你这种吃里扒外、擅离职守、谎报军情的混账东西!”他猛地抓起桌上早已准备好的一份命令文件,狠狠摔在赵承岳胸口,“给老子滚!滚得远远的!北方战区!乌苏里江!珍宝岛哨所!明天就给老子滚蛋!去守你的国门!再让老子在红岸看见你,老子他妈一枪崩了你!”
文件打在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赵承岳没有去接,任由它滑落在冰冷的泥地上。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雷志成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颊,一股混杂着仇恨、屈辱和某种毁灭**的火焰在眼底深处猛烈燃烧起来,几乎要冲破瞳孔的束缚。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
珍宝岛!零下四十度的冰河雪原!与凶悍的对手隔江对峙的前哨!那几乎等同于流放!
“滚!”雷志成再次咆哮,手指着门口,像在驱赶一只肮脏的苍蝇。
赵承岳缓缓弯下腰,捡起那份冰冷的调令。纸张粗糙的边缘割着他的手指。他慢慢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雷志成,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深不见底。他没有再敬礼,转身,一步步走出了政委办公室。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粗重的喘息和弥漫的硝烟味。
风雪早已停歇,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基地里的人如同躲避瘟疫般,远远看到他走来,纷纷低头绕行。曾经熟悉的营房、哨位、天线阵列,此刻都罩上了一层冰冷的排斥感。他沉默地回到自己的营房,快速地、机械地收拾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几件洗得发白的军装,一双备用的军靴,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缸子。他没有通知任何人。
当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将雷达峰染上一层黯淡的血色时,赵承岳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了营房。他必须在天黑前赶到山下的团部大站,搭乘明天一早北上的军列。寒风卷起雪沫,打着旋儿扑在他脸上。他低着头,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朝着基地唯一通往外界的山道走去。
就在他即将拐过营区最后一排平房时,一个纤细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路旁锅炉房的阴影里。是叶文洁。她穿着那件旧棉袄,双手插在袖筒里,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寒风吹拂着她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她的脸颊冻得有些发青,嘴唇紧紧抿着,眼神复杂地落在赵承岳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了然,一丝极深的忧虑,甚至……还有一丝赵承岳从未见过的、极其陌生的歉疚?
赵承岳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他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两个人在呼啸的寒风中沉默地对视着。千言万语哽在喉头,那些压抑的倾慕,不顾一切的冲动,此刻的委屈和前途未卜的迷茫……最终,他只是动了动冻得有些麻木的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寒风灌进喉咙,呛得他咳嗽起来。
叶文洁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和被寒风吹得裂口的手背,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她缓缓地从袖筒里抽出手,手上拿着一个东西——拳头大小,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隐约透着温热。她没有说话,只是向前一步,将那个温热的包裹轻轻塞进赵承岳冰冷僵硬、几乎失去知觉的手里。
触手滚烫!外面天寒地冻,这温度几乎灼人。隔着粗糙的旧报纸,赵承岳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一个烤熟的土豆,基地里最普通不过的食物,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住。那滚烫的温度瞬间穿透了冰冷的皮肉,直抵掌心深处,烫得他灵魂都在震颤。他想说点什么,一句谢谢,或者一句保重……可喉咙像被冰雪堵住,只能死死攥着那个滚烫的土豆,手背的青筋都因用力而凸起。
叶文洁看着他握住土豆后剧烈颤抖的手,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迅速被更深的冰层覆盖。她的唇瓣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最终,依旧沉默。只是对着他,极轻、极快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幅度微乎其微,几乎难以察觉,却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击穿了赵承岳最后一丝强撑的意志。
然后,她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迅速转过身,低着头,快步消失在锅炉房另一侧阴影里。寒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很快抹去了她留下的足迹。
赵承岳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雪冻结的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