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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红岸往事

作者:极权天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九六九年隆冬,大兴安岭腹地的雷达峰,是冰封地狱的具象化。朔风从西伯利亚荒原席卷而来,发出永无止境的凄厉尖啸,裹挟着坚硬的雪粒,如同亿万把无形的冰刀,疯狂地、持续不断地削刮着裸露在外的混凝土哨所墙壁。白桦林在凄厉的风声中扭曲、呻吟,枯黑的枝条在刺骨的严寒里噼啪碎裂,如垂死者的断骨。山峦犹如被冻结的巨大黑色尸骸,蜷缩在厚重的白色尸布之下,沉默着忍受酷寒的肆虐。


    红岸基地,这座隐匿于绝域深处的钢铁巨兽,在狂暴的风雪中亦显露出几分摇摇欲坠的脆弱。粗大的电缆裹着厚厚的冰甲,在狂风中鞭子般抽打着冰冷的支架,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啪嗒”声。通向山顶哨所的铁梯,每一级都覆盖着光滑溜的冰壳,行走其上,每一次落脚都必须凝聚全身的意志和力气,紧攥冰冷的栏杆,稍有不慎便是滑坠深渊。


    赵承岳站在哨所狭小的瞭望口内。防风玻璃的外表面凝结了一层厚厚的、浑浊的冰花,内里则是一圈圈不断融化和凝结的水汽。他凑近了,用掌心粗糙的棉手套用力擦了擦,勉强清出一小片视野。目光穿过混沌的风雪屏障,艰难地投向基地深处那座低矮的锅炉房。灰白色的煤烟正从它的烟囱里艰难地挤出,立刻被狂风撕扯、稀释,融入漫天呼啸的雪幕。


    他知道她在里面。叶文洁。


    哨所的厚木门被一股裹挟着雪沫的狂风猛地撞开,寒气如同冰水瞬间涌入。接岗的战友裹着臃肿的棉大衣,几乎是滚了进来,嘴里嘶嘶地吸着冷气,眉毛胡子上瞬间结满了白霜。赵承岳侧身让过,冰冷坚硬的空气撞在脸上,像挨了一记无形的巴掌。他最后看了一眼锅炉房的方向,拉紧帽檐,系牢大衣纽扣,弯腰顶风,投入那片狂暴的白色混沌。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积雪深及小腿,脚下是冻结冰壳的滑溜。通往核心区的路仿佛没有尽头,风雪抽打在脸上,呼吸都带着肺腑的刺痛。他低着头,用尽了力气对抗着这股要将人撕碎、埋葬的自然伟力。


    核心区高大的水泥门洞像巨兽的咽喉。厚重的防寒门帘冻得硬邦邦,赵承岳奋力推开一道缝隙,闪身进去。工区内部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机油、臭氧、金属灰尘和人体汗味的特殊气息,不算好闻,但与外面那刺骨的死亡严寒相比,已是天堂。巨大的设备发出低沉恒定的嗡鸣,空气调节系统送出沉闷的暖风,驱散了部分寒意,但在远离暖风口的地方,墙壁依旧冰冷刺骨。


    赵承岳摘下结满冰霜的狗皮帽子,用力跺掉靴子上沉重的雪块,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锅炉房。叶文洁正费力地用一把铲子,将沉重的煤块铲进锅炉熊熊燃烧的炉口。炉火跳跃的光映照着她的侧脸,显出一种异样的疲惫。她的棉工作服又大又旧,沾满了煤灰,袖口磨得发白。炉灰沾在她脸颊和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上。汗水从她鼻尖渗出,立刻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细小的雾气。她铲得很慢,每一次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滞重——并非体力不支,更像灵魂被无形之物拖拽着沉入冰冷的海底。


    然而,在炉膛旁那只粗糙的木箱上,摊开着一本书。书的封面已经被煤灰污损,但那几个字赵承岳认得——《无线电原理》。这是基地核心设备操纵的基础理论之一。她趁铲煤的间隙,飞快地瞥上一眼,目光专注而灼热,仿佛那跳跃的炉火不是用来取暖,而是为了照亮书页上那些复杂艰深的公式和电路图。她的手指关节冻得红肿,带着细小的裂口,翻动书页时,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珍视。那专注的目光与她笨重的劳作姿态形成了令人心头发酸的巨大反差。


    赵承岳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这股子倔强和求知的渴望,像冰封荒原上一簇不肯熄灭的微弱火苗,格外灼眼。他想起自己也曾见过叶文洁在其他技术员讨论时,悄悄站在外围专注聆听的模样,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纯粹向往。可杨卫宁……


    赵承岳的目光如鹰隼般捕捉到另一道身影。技术总负责人杨卫宁,穿着整洁的灰色中山装,脚步沉稳地从主控室走了出来。他的视线远远地投向锅炉房,落在叶文洁身上。赵承岳注意到,杨卫宁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如同幻觉,随即又被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所覆盖。那不是普通的审视,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危险且易碎的物品,带着深深的忧虑和审慎的限制。


    每当叶文洁试图靠近那些闪烁着指示灯的精密设备,哪怕只是擦拭外围的机壳,杨卫宁温和的声音总会适时响起,将她重新指派回燃料统计、线路清洁或是锅炉房的工作。那些理由完美无缺:安全规程、保密要求、流程需要。甚至连她偶然流露出的对某个技术参数的疑问,杨卫宁的回应也总是滴水不漏,用更高层面的术语或是“系统整体性考量”轻轻带过,温和地将求知的目光隔绝在外。赵承岳想起自己曾亲眼所见,当叶文洁站在频谱分析仪前,手指几乎要触碰到调节旋钮时,杨卫宁隔着几米远便出声提醒她该去核对某个无关紧要的备用零件清单了。


    “怕出事?还是怕她太出众?”赵承岳暗自腹诽,一股不平之气在胸中翻涌。杨卫宁的谨慎像一层坚韧的冰壳,严密地包裹着叶文洁,将她牢牢地凝固在技术外围的冰冷地带。他看着炉火映照下,捧着书的那双冻得通红、指节肿胀、裂开小口子的手,那无声的控诉,如同才华被严寒冻结的具象。“这么努力上进的人,怎么能被区区杨总工程师打压就能埋没的?得有人给她开条缝……雷政委或许就是那把钥匙。”赵承岳的心思急速转动,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成形。雷志成渴望成果,对有能力肯吃苦的人青眼有加,尤其对好学上进的叶文洁似乎印象不错。同时,雷政委对那个占着核心岗位、却总爱偷奸耍滑、磨洋工混日子的刘工,早就颇有微词,私下里抱怨过好几次刘工工作敷衍、态度消极。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中年技术员,腋下夹着图纸,匆匆从主控室方向跑向另一侧的设备间入口,差点迎面撞上杨卫宁。


    “杨总!”技术员连忙顿住脚步。


    “刘工,”杨卫宁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有的温和,却也透出不容置疑的权威,“调试记录拿来了?昨天三号信标机的频率波动问题,分析有结果了吗?”


    被称作刘工的技术员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扶了扶眼镜:“呃…杨总,还在查,可能是接收端滤波器的老问题,也可能是雪天干扰,山里这鬼天气您也知道……”


    杨卫宁抬手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无形的秤砣:“天气影响的是信号传播,不是设备内部的生成频率。基础概念要分清。记录尽快送来,我要求的是精确的故障分析,不是‘可能’。”他的目光并未再瞥向锅炉房,但那话语里的严谨界限,却无声地划清了核心与边缘的距离。刘工连连点头,夹紧图纸快步离开。


    杨卫宁并未停留,径直走向设备间入口,身影消失在厚重的铁门后。


    看着刘工仓促离去的背影,再联想到雷志成对刘工的不满,赵承岳心中那个计划瞬间清晰起来。“契机……就在这个刘工身上。既然他占着茅坑不拉屎,工作敷衍塞责,让雷政委看不顺眼,那就让他的疏漏‘暴露’得更彻底些!只要核心设备因为他的‘疏忽’出了问题,雷政委盛怒之下必然会拿他开刀。那个关键的位置空出来,以叶文洁的努力和雷政委对她潜力的看好,就是她最好的机会……”这个念头像冰原上燃起的火苗,迅速点燃了赵承岳的决心。


    契机来得比预想中快。几天后的深夜,赵承岳轮值核心区的巡逻哨。基地大部分区域已陷入沉寂,只有设备发出低沉恒定的背景音。核心机房区域是高精密设备聚集地,平日里刘工趾高气扬,总以技术权威自居。此刻机房深处传来轻微的碰撞声和一句不耐烦的低语——刘工又在里面待命值班了。


    赵承岳无声地移动到机房厚重铁门旁一个不起眼的阴影角落。通风口就在斜上方,像嵌入墙壁的一个扁平金属嘴巴,不断吐出设备内部散发的微弱热风。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兽类,耐心等待着。时间在巨大的空间里缓慢流淌。大约半小时后,机房里面传来了刻意压低的抱怨:“妈的,这鬼班……困死了……反正也没大事……”接着是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脚步声朝着机房深处的休息隔间方向走去,渐行渐远。那是机房的值班员暂时离开了核心区域。


    “就是现在!”赵承岳眼神一凛。他早已观察过,三号微波发生器的散热通风口,正好连接着这条主管道。刘工负责日常维护,却常常偷懒,对一些细节处的清洁和检查敷衍了事。特别是这些曲折的散热风道深处,积聚灰尘甚至小杂物是常有的事,若非彻底排查,很难发现细微异常。前几天,赵承岳在废弃零件堆里,特意从几个报废的小型电机里,一点点抠出了混合的细碎铜屑和铝屑。这些东西熔点不同,受热后容易粘连,又足够细小不易被常规检查发觉。它们不需要造成毁灭性破坏,只需要在关键设备高负荷运转时,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堵住散热孔,引发过热保护。


    “刘工,一个偷懒磨洋工的人怎么能当上这核心技术岗?既然你不珍惜,还成了叶文洁的绊脚石,那就别怪我了。”赵承岳心如铁石,动作迅捷无比。他迅速从裤袋里掏出那个装着铜铝屑的小布袋。他踮起脚,凭借工程兵对机械结构的熟悉,精准地撬开通风口外侧那片专门过滤较大杂物的网状防尘盖板一角。手指一抖,一小撮闪烁着黯淡金属光泽的碎屑无声无息地滑入了通往三号微波发生器散热风扇区域的通风管道深处。他仔细复原了盖板,整个过程在十几秒内完成,快得如同鬼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退回到巡逻路线经过的阴影里,心跳如擂鼓,但面上镇定如常,仿佛从未离开过。几秒钟后,机房深处的脚步声才重新响起,值班员打着哈欠回到了主控台前。


    接下来是焦灼的等待。三天,如同三年般漫长。风雪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基地的一切运转如常,刘工依旧在核心区穿梭,指挥若定,享受着技术骨干的优渥待遇。第三天下午,核心区突然响起一阵刺耳尖锐、如同垂死尖叫的警报声!红光在几个关键控制台上疯狂闪烁。


    “三号微波发生器!高温超限!自动保护停机了!”一个技术员的惊呼带着颤抖划破了工区的沉闷。


    整个核心区瞬间炸开了锅。脚步声杂乱响起,技术员们惊慌地扑向各自负责的仪表盘。刘工更是脸色煞白,第一个冲到三号发生器的控制台前,手指慌乱地在按钮和旋钮上来回操作,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不可能!我昨天刚做过全面维护!参数都好好的!”他语无伦次,试图重启设备,但主控屏幕上的温度曲线依旧顽固地急速飙升,刺目的红色警报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厚重的铁门猛地被推开,雷志成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带着门外卷进的寒风和一股暴怒的气息。他阴沉的脸上仿佛凝结着比大兴安岭风雪更刺骨的寒意,大步流星,钢铁般的脚步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怎么回事?!关键设备!谁负责的?!!”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锁定了手足无措、额头满是冷汗的刘工。


    “雷…雷政委…”刘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着屏幕,“温度…突然失控!我…我昨天真的检查过散热系统,明明…”


    “明明什么?!!”雷志成的怒吼炸响,压过了警报的尖鸣。他一把推开挡路的刘工,亲自扑到控制台前,猩红的警告灯光在他铁青的脸上跳动,更添几分狰狞。“废物!平时就磨磨蹭蹭,关键时候给老子掉链子!红岸基地的安危,耽误了信号发射窗口期,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给我查!立刻!现在!要是人为破坏,老子毙了你!”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刘工脸上。


    “雷政委,散热口…散热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风扇在转,但排风量不对!”一个年轻技术员指着发生器侧面嗡嗡作响的散热风扇区域喊道。


    刘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卸下散热通道入口的外壳螺丝。当他拆开一段关键的通风管接口时,一小撮已经因高温而半熔融、粘连在一起的铜铝屑混合物残渣掉了出来,黏糊糊地粘在冰冷的金属管壁上,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这…这是…”刘工呆住了,无法解释这些明显是维护疏忽才会积累的金属碎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废物!!!”雷志成仅存的理智彻底被点燃了,他一把抓起那些粘稠污秽的金属残渣,狠狠地摔在刘工胸前的工作服上,砸出几道漆黑的污痕。“你的所谓‘全面维护’?你的‘仔细检查’?!睁大眼睛看看!这就是你维护的成果?!让这种垃圾堵塞核心设备散热?!我看你是成心破坏!是渎职!是敌人派来的蛀虫!”他胸脯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的冰碴,眼中怒火熊熊,“滚!立刻给老子滚出核心区!丢人现眼的东西!从现在起,你给我滚去守外围仓库!这里不需要你这种废物!滚!!”


    刘工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恐惧和羞耻让他所有辩解都苍白无力。在雷志成喷火般目光的逼视和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他像一具被抽掉魂魄的躯壳,佝偻着背,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这片象征着技术与地位的核心区域,背影狼狈地消失在通往寒冷仓库的阴暗通道里。


    巨大的设备空洞像一个无声的嘲弄。刺耳的警报虽已解除,但停机带来的沉重压力并未消失。发射任务迫在眉睫,这个关键岗位的空缺必须立刻填补。空气凝固了,只剩下设备低沉的嗡鸣和雷志成粗重的喘息声。


    雷志成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噤若寒蝉的技术员们脸上扫过,焦躁和怒火仍未平息。他的视线最终越过众人,定格在远处锅炉房门口那个闻声出来、脸上还沾着煤灰的身影上——叶文洁。她站在门口,眼神中带着一丝关切和尚未完全褪去的惊讶,看向这片混乱的中心。


    那专注的眼神,那在极端枯燥劳作下依然坚持学习的劲头,此刻在雷志成急需用人之际,显得尤为珍贵。“叶文洁!”雷志成的吼声打破了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过来!从现在起,刘工的工作你顶上!核心数据记录和设备初级调试,归你负责!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要是再出篓子,我唯你是问!”


    命令如同惊雷。叶文洁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眼中瞬间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一种紧紧压抑住的激动取代。她迅速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挺直了脊背,迎着雷政委严厉却隐含一丝信任的目光,快步向那闪烁着红色警示灯的关键控制台走去。过往的冰冷、杨卫宁的无形隔离,仿佛在这一刻被这粗暴而直接的命令撕裂开一道口子。通向红岸核心的门,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的方式,猝然向她敞开。


    赵承岳站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看着叶文洁走向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控制台。他紧握的拳头悄然松开,掌心全是冰凉的汗水。计划成功了。叶文洁终于摆脱了锅炉房的禁锢,站在了核心的边缘。雷政委的急切和对叶文洁能力的看好,完美地促成了这一切。他心中那点因不平而燃起的火焰,终于短暂地驱散了寒冰一角。然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也随之升起——是达成目的的释然,还是对未知后果的隐忧?他深吸了一口弥漫着机油和金属气息的空气,目光重新变得幽深。红岸的秘密,似乎正随着叶文洁的靠近,变得更加波谲云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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