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严寒是活物,裹挟着风刀霜剑,在1969年深冬的雷达峰顶肆意横行。十六岁的赵承岳紧握着手中那杆冰冷的五六式冲锋枪,枪托抵在肩窝,传递着冻彻骨髓的金属寒意。他站在哨位上,成了一尊冰雕,只有口中呼出的白气证明里面还有一团活着的血肉。脚下的雪被压实成冰壳,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这是数月来他和一班战友用沉重的军靴在警戒线上硬生生趟出的巡逻路。
放眼望去,起伏的山峦被无尽的白所覆盖,如同亘古以来便凝固的巨浪。山脚下的建设兵团营地,几排低矮的土木营房蜷缩着,烟囱里冒出的煤烟被凌厉的西风撕扯成缕缕灰线,转眼便消散在铅灰色的穹庐之下。赵承岳的思绪偶尔会回想起两年前批斗会上那女大学生的脸,她父亲死了,母亲跑了,然后她也不知所踪。流言像是雪片,带着冰冷而模糊的细节,悄然堆积在他的听觉里。他心头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悸动,仿佛多年前某个冬日午后,他在北京清华园批斗会上看到的那个身影与他有了某种隐秘的关联。
“注意警戒!眼睛都给我睁大了!”班长粗哑的吼声穿透风声砸过来。这是个以狠厉著称的老兵,脸上刻着冻疮愈合后的深紫色印记。赵承岳本能地挺直腰板,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铁丝网蜿蜒于雪坡之上,挂着霜花,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军事禁区”的木牌深深钉在冻土里,红色油漆的字迹如凝固血痕。“擅入者,后果自负”的警示语,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温度。红岸基地的命令如山——在这片划定的死亡区域,遇见未经许可的闯入者,赋予哨兵先斩后奏之权。
对权力的掌控感,如同雷达峰顶的氧气,在这极端的环境中被压缩、提纯,最终变成了一种令人眩晕的烈酒。短短数月,赵承岳对这种生杀予夺的权力,已从最初的惶恐不安,渐渐滋生出一种近乎膨胀的掌控感,甚至开始享受它带来的扭曲快意。他驱赶过试图靠近拾柴的兵团老职工,也曾鸣枪警告过迷途的勘探队员,看着对方连滚带爬仓皇逃下山的身影,一种扭曲的快意曾在胸口隐秘地鼓胀。前不久晋升为巡逻小队的代理副班长,这小小的臂章像一枚烧红的烙铁,不仅烫在他的袖子上,更烙进了他急速膨胀的心底。他开始习惯用更短促、更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命令,在分配巡逻路线和物资时,指尖轻点的微小偏移,就能让某个新兵在风口多站半小时,或者让另一个老兵多分到半块烤焦的土豆。这种微妙的操控感,比鸣枪示警更让他沉迷。权力就像是这片凛冽的空气,冰冷,无形,却足以令人窒息或臣服。他臂膀上那道杠,如同往那烧灼的火苗上浇了一勺滚油,催生着一种他尚未清晰察觉的变化——一种善恶界限正在风雪中逐渐模糊的麻木感。
日子在单调的巡逻和呼啸的风声中磨损。直到那个下午。
天空低沉,巨大的轰鸣由远及近,碾碎了山峰固有的死寂。一架涂装着草绿迷彩的直-5军用直升机,如同钢铁巨鸟,粗暴地撕开着铅灰色的天幕,螺旋桨卷起的狂暴气流将山巅经年累月的积雪猛地掀起,形成一片短暂而迷蒙的雪雾漩涡。整个哨所都被惊动了,人影在雪地里奔跑。
机舱门沉重地滑开,白色的寒气迫不及待地涌入舱内。风雪碎屑被卷入机舱,模糊了视线。几个裹着厚实军大衣的身影率先跳下,落地踩出深深的雪窝。最后,一只穿着单薄旧棉鞋的脚试探地伸出舱门边缘,踩在了冰雪覆盖的简易停机坪上。随即,一个瘦削的女子身影出现在舱门口。她身上那件褪了色的兵团棉袄显得异常臃肿,肘部和肩头打着不合时宜的深色补丁,围巾勉强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赵承岳站得笔直,履行着警戒职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钉在那个身影上——是她,两年前批斗会上叶哲泰的女儿。风似乎小了些,卷起她围巾的一角,露出了更多的面容。与两年前那个承受了巨大苦难的形象相比,眼前的她异常平静。那平静却不是安宁,更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激烈的情绪:痛苦、恐惧、绝望,都已被冻结沉没于最深处,水面波澜不惊。她的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眼窝下有淡淡的青影,嘴唇紧抿着一条倔强的直线。当她的目光掠过前方警戒的士兵时,没有丝毫的祈求、惶恐,甚至没有好奇,只有一片空洞的漠然,仿佛看着山间的岩石或者枯树。
“杨总工亲自要的技术员?”身后传来一个老兵压低的声音,带着北方口音特有的粗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啧,建设兵团犯了事下来的,先是她父亲被批斗,然后是她犯事……啧”
“技术组的吧?这鬼地方,鸟都不拉屎,要搞啥技术?”另一个声音疑问道。
赵承岳耳朵捕捉着这些碎片般的低语,心口莫名地一揪。父亲…批斗…她那双沉静到令人心悸的眼睛,像细小的冰针,打开了他两年前的记忆。残存的少年心性像冻土深处未曾死绝的草籽,在绝对寒冷的缝隙里萌发出一点微弱的恻隐。叶文洁随着引导的人员默默走向基地深处的通道,身影在巨大的雷达天线基座和冰冷的水泥建筑之间显得格外渺小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卷走的枯叶。赵承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通往山体内部的厚重铁门之后。门轴发出沉重的呻吟,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窥探的目光。
哨位轮换。赵承岳走下哨塔,冰冷的枪管贴着他的脸颊。刚刚那种奇异的触动还未散去。他忍不住朝基地核心生活区方向望了一眼,那边是基地技术人员和高级军官的驻地。一道连接生活区和核心工作区的狭窄空中走廊上,正巧出现了两个身影。杨卫宁——基地的技术负责人,一身挺括的蓝色工作服,步伐沉稳,边走边侧头对身旁的人说着什么。他旁边,正是叶文洁。她换下了那件臃肿的兵团棉袄,穿着基地配发的略显宽大的蓝色工装,低着头,步伐拘谨。杨卫宁似乎抬手示意了一下方向,动作带着工程师特有的清晰和一缕不易察觉的关照。叶文洁只是微微点头,依旧沉默。
赵承岳的脚步在原地顿住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上心头。他用力捏紧了有些冻伤的拳头,指节泛白。杨卫宁…这个位置本该是…他猛地甩开这个模糊的念头——“凭什么是他?”——一种带着嫉妒和不甘的念头刚刚冒头就被他自己掐灭了,但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一块坚冰。他转身,几乎是粗暴地推开宿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汗味和机油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个战友围着烧得通红的铸铁炉子,炉盖上烤着的土豆散发出焦糊的香气。
“哟,赵副班长回来了?”一个圆脸战士笑嘻嘻地递过半颗烤得黑乎乎的土豆,“尝尝,沙瓤的!”
赵承岳没接,径直走到自己的床边,把沉重的冲锋枪往枪架上一靠,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脱下厚重的羊皮大衣,重重地摔在硬板床上,激起一小片灰尘。
“怎么了这是?冻麻爪了?”圆脸战士有些讪讪地缩回手。
“少啰嗦。”赵承岳的声音透着压抑的冷硬,“今天口令换了,‘寒星’,回令‘哨塔’,都给我记死了!谁出纰漏,别怪老子枪子不认人!”他话语里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狠厉,仿佛要用这冰冷的命令和粗暴的语气,将自己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柔软彻底碾碎,也将在空中走廊上看到的那一幕刺眼的画面驱逐出去。炉火映照着他年轻却绷得过紧的脸,下颌线如同刀刻。权力的冰冷外壳似乎重新裹紧了他,只有眼底深处,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无法完全压抑的波澜,在无人窥见的暗处,固执地闪动了一下,如同这酷寒雷达峰顶夜空里偶尔挣扎着穿透厚重云层的一颗孤星,遥远,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炉膛里的火苗不知疲倦地舔舐着粗糙的炉壁,将赵承岳那张年轻却过分僵硬的面孔映照得明暗不定。宿舍里弥漫开一种微妙的静默,只有土豆皮在炉盖上蜷缩爆裂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永无止歇的风在缝隙间穿行呜咽。战友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圆脸战士悄悄把手里那半块土豆塞进了另一个人的手心,没人再敢轻易开口。
赵承岳并非浑然不觉这突兀的死寂。恰恰是这死寂,像一盆带着冰碴的水泼在他胸腔里那股无名火上,刺得他反而更加清醒,也更加烦躁。他需要做点什么,证明自己还是那个说一不二、令行禁止的赵副班长,证明刚才心头那瞬间的动摇不过是风雪迷眼时产生的错觉。他猛地站起身,皮靴后跟重重磕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抓起刚卸下的厚重羊皮军帽,粗暴地扣在头上,帽檐几乎压到眉骨,遮住了大半张脸。
“朱家豪!”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刮擦般的穿透力,“带两个人,跟我巡视外围铁丝网。今晚风大,鬼知道会不会有不开眼的野物撞上来。”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炉边那几个缩着脖子的人,“或者……人。”
“是!”那个被点名的老兵立刻起身,动作干脆利落,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长期的军旅生涯让他早已学会对上级任何情绪化的命令保持绝对的服从。另外两个被点了名的战士也赶紧起身披挂,动作麻利但无声无息。
门被拉开,一股刀锋般的寒气瞬间侵入,将屋内那点可怜的热气横扫一空。赵承岳率先踏入门外无边的黑暗与风雪中,身影立刻被翻卷的雪沫吞没大半。刺骨的寒风像无数细密的钢针,穿透厚实的棉衣,狠狠扎在皮肤上。他下意识地再次紧了紧自己的领口,将冲锋枪的背带在肩上调整到一个更易于快速反应的位置。冰冷的金属枪身紧贴着他颈侧的皮肤,那份恒定不变的、令人安心的坚硬触感,稍微驱散了些心头莫名的虚浮。
巡逻路线固定在警戒铁丝网内侧约十米处平行延伸。积雪深可及膝,每一次拔腿都异常费力。风在裸露的岩石和光秃秃的树干间尖啸,如同无数怨魂在哭嚎。强光手电的光柱在混沌的风雪中切开一道摇晃的光锥,光锥边缘急速飞舞的雪片如同密集的白色飞蛾。光束扫过之处,是冰冷的、闪烁着微弱寒光的铁丝网,是远处被黑暗吞噬的山峦轮廓,是被积雪压弯了腰、如同鬼影般矗立的枯树。他们沉默地跋涉,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靴子陷入深雪又拔出的沉闷声响。
“副班长,”紧跟在赵承岳身后的一班长朱家豪忽然压低声音开口,声音几乎被风声撕碎,却又带着一种刻意靠近的谨慎,“刚才……营部通讯员来送文件,顺口提了句。”
赵承岳脚步未停,甚至连头都没回,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嗯?”
朱家豪快走几步,几乎与他并肩,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意味:“说新来的那个技术员,姓叶的姑娘,在兵团那边的档案……背了个很重的处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具体啥事没说透,但提了一句……跟她那个死了的叶哲泰有关。说是思想根源没断干净。本来是要送去劳改的,是杨总工力保,才转到咱这‘戴罪立功’。”
寒风似乎在这一刻骤然猛烈,呼啸着从赵承岳耳畔掠过,卷走了他呼出的所有热气,只留下肺部冰凉的灼痛感。父亲……叶哲泰!那个名字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撕裂了他试图维持的冰冷外壳。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汹涌回潮:北京街头混乱的人潮,愤怒的口号震耳欲聋,一个戴着眼镜、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被狂热的人群推搡着,眼镜被打飞,脸上带着血痕,眼神却是平静的……那不是他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眼神,但却是第一次,那个眼神的主人,几天后被发现死在了家中冰冷的床上——叶哲泰教授。他当时挤在人群外围,穿着崭新的□□袖章,胸口因激动而起伏,懵懂地感受着一种所谓“革命”带来的奇异亢奋。他甚至还跟着喊了几句不甚明晰的口号,声音夹杂在无数更响亮的呼喊中……那近乎遗忘的、属于一个十四岁少年的模糊参与感,此刻因为“叶文洁”这个名字,骤然变得无比清晰而沉重,带着迟来了两年的冰冷重量,狠狠砸在他的心头。
原来……是她。难怪那双眼睛……那种深不见底的漠然,那种将所有伤痛都冻结封存起来的死寂……原来那平静之下,是足以溺毙一切的滔天巨浪。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凉的战栗,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上。同时,一种莫名的牵连感也随之而生——他参与过那场风暴,哪怕仅是微不足道的涟漪,也让他觉得自己与眼前这个被命运抛掷到绝境的女子,有了某种模糊而沉重的关系。
“副班长?”朱家豪疑惑地看着突然停下脚步、如同被钉在雪地里的赵承岳。
赵承岳猛地回过神。强光手电的光柱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扫过前方一片陡峭的雪坡边缘。他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浊气,声音比这北疆的冻土还要生硬:“知道了。管好自己的舌头!”他不再理会朱家豪,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般,骤然加快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奋力向前跋涉,仿佛要用这纯粹的、消耗体能的跋涉来镇压内心那不受控制的惊涛骇浪。
接下来的几天,赵承岳有意无意地将巡逻路线向靠近技术区和核心生活区的地方偏移。他几次远远瞥见叶文洁的身影,通常是在杨卫宁或另一位技术员的带领下,往返于宿舍和工作区,脚步总是很快,头总是低垂,像一个无声的、移动的影子。她很少与人交谈,即使走路时也保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
这天晚饭后,赵承岳被叫到了基地政委雷志成的办公室。房间不大,但比士兵宿舍温暖得多,炉火烧得很旺,墙上挂着大幅的军用地图和“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标语。雷志成坐在办公桌后,脸色在灯下显得有些严肃,带着军人特有的审视目光。
“承岳同志,”雷志成开门见山,手指敲了敲桌上一份薄薄的档案袋,“新来的技术员叶文洁,她的情况,你大概也听说了些?”
赵承岳啪地一个立正,声音洪亮:“报告政委!听到些风声,但具体情况不了解!”他想起了朱家豪的话,以及那份沉重的处分。
“不了解没关系。”雷志成站起身,踱到窗边,看着外面混沌的风雪,“她是带着问题来的。父亲的问题很严重,她自己也犯了错误。杨卫宁同志看中了她的专业能力,力排众议把她要到这里,给了她一个改造的机会。”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钉在赵承岳年轻的脸上,“但是,改造不是请客吃饭。她的思想觉悟是否真的扭转了?技术工作之外,她有没有其他心思?这都是关系到基地安全的大问题。”
赵承岳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隐隐猜到了什么。
“你们守卫连,是基地的眼睛和拳头。”雷志成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是巡逻队的副班长,靠近核心区,平时接触的机会也多一些。组织上决定,”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由你负责,在日常工作中,密切注意叶文洁的一举一动。观察她的言行,注意她接触的人,特别是与外界可能的联系。有任何异常,第一时间直接向我汇报!”
命令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了下来。赵承岳下意识地挺直腰板:“是!保证完成任务!”
“记住,”雷志成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深刻的告诫,“同情心要站稳阶级立场!她是需要改造的对象,不是需要照顾的同志。你的职责是监督,是保护基地的安全!明白吗?”
“明白!”赵承岳的声音斩钉截铁。走出政委办公室,冰冷的空气再次包裹了他,但这一次,他心中涌动的情绪更加繁杂。雷政委的命令,如同一道冰冷的绳索,将他与那个遥远而漠然的影子强行连接在了一起。监督……监视……这份新的“权力”突如其来,带着强烈的政治意味和某种隐秘的色彩。青春懵懂中那份因遥远记忆和同情而滋生的、模糊不清的爱慕**,与这份冰冷命令所带来的责任感和潜在的权力感(一种可以近距离掌控她命运的感觉)骤然交织碰撞,在他年轻的胸膛里翻腾不休。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既有被政委信任的兴奋,又有面对叶文洁那双平静眼眸时即将产生的、难以言喻的尴尬与压力,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靠近她的窃喜。这复杂的漩涡让他站在走廊冰冷的灯光下,半晌没挪动脚步,直到一阵穿堂风裹挟着雪粒打在身上,他才猛地一个激灵,裹紧大衣,快步消失在通往宿舍的昏暗通道里。心底那份模糊的**,在这个命令下达的时刻,悄然蒙上了一层名为“职责”的、复杂而危险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