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宅里一片寂静。
谁都不瞎,没人看不出这是一位实力高强的修者。且看那比画儿还美的眉眼,更不知是不是哪家少爷公子下凡到这小小修渺村体验疾苦来了。
刚刚百里栩的出手让所有人惊心眩目。
他们修渺村唯恐不及地让出子夜时间也要躲避退让的兽群,让黄宅如经灭顶之灾,即使搭上人命也无一人挺身而出的狮厄群,只不过是此人挥挥衣袖就能解决的。
没人敢说话,生怕触了霉头犯了忌讳,只鼻观眼眼观心地听百里栩与廖远洲对话。
所有人的目光在两者间不断来回打量。
他们又开始害怕这修者给廖远洲撑腰,毕竟他与他搭话的语气听着有几分熟稔。
况且,百里栩既然肯出手搭救此时正处于强弩之末的廖远洲,证明这小子说不定就是走大运得了赏识。
再不济也是人家心地善良,行侠好义。
万一廖远洲再开口稍稍控诉一下自家那不争气少爷的所作所为,那百里栩难免不会顺手一起给解决了。
毕竟无论怎么说,黄家都是隐性的罪魁祸首,没法倒打一耙。
黄家人的心思正百转千回着,只觉得自己的命吊着阎王殿上忽闪忽闪。而此时的当事人廖远洲……
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他只看得到百里栩在渐渐向他靠近。
清冽的气息侵入他的鼻腔,廖远洲像是被扼住了咽喉,不敢大声呼吸。
他再不能想起,再不能看到其他。
廖远洲偏过头,不知怎地不敢再直视。
百里栩走路没发出一点声响,周围也没人说话,他却觉得现在十分吵闹。
闹得他心烦意乱,闹得他恛惶无措。
等百里栩走到跟前了,廖远洲才后知后觉发现那聒噪的声音竟是自己的心脏发出的。它跳得非常厉害,撞得他胸口生疼。
廖远洲抬头,又对上那只燃烧的眼睛和笑吟吟的脸,张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又看见自己一身脏污。
不仅血淋淋的,而且也没穿整齐。
当时应该穿好衣服,披件外衫再跑的。廖远洲有些懊恼地想。
不等他再反思,百里栩开口了。
“你……”
你叫什么名字?
百里栩只觉得自己的嘴开合几下,却没听到声音。原本平视的视线也突然变矮变黑。
他竟是直接栽倒昏迷了。
这一变故吓了所有人一跳。廖远洲瞳孔骤缩,手疾眼快接住了他。将人扶在怀里时还惦记着自己身上脏,刻意保持了距离。
“怎么了这是……”
黄天福懵懵回神。
“找个有天灵的医师,再腾一间干净的屋子出来,”廖远洲冷声吩咐,语气不容置喙,“我支付诊金。”
黄天福也知道兹事体大,不敢再多嘴,扬声吩咐周围的奴仆出来做事,顺便把这几只兽族尸体收拾干净。
*
百里栩也没想到自己现在这么脆皮。
他刚从弛林山脉那边解封出来,身上除了昏迷前穿戴的衣物和佩剑外再无其他。虽然这些都没怎么变化,但不用多想就知道距离当初被封肯定过了很长时间。
久到他现在对自己的身体感知力都下降了很多,而且才使用了这么些灵力都能直接昏过去。
这次可真是吃了个大亏。
百里栩无奈地想。
当初在晦冥谷,他本来是去找宫长川议事。但没想到三年没见的两人一见面竟是落到话不投机半句多的结果。两个人越吵越上头,飞到不知哪座荒山上,连中了计都无所察觉。
现在想想,宫长川不是会和他争论的性格。应该是他当时情绪失控,自己说话夹枪带棒吧?
刚苏醒的百里栩从一片平整而逼仄的岩块上坐起身,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琢磨着回去了找找宫长川给他赔个不是。
凶手确实狡诈,甚至修为也不会弱于他们两个。不然以他俩的修为不至于真被气昏头后做什么都无知无觉。
甚至,坑害他和宫长川的人,十有**,和屠戮百里家上上下下近百人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百里栩脸色冷了下来,连灼人的红眼睛也仿佛镀上一层暗色。
青年抬起手,碰了碰自苏醒后一直紧紧闭着的左眼。
那里本该存在的,湛蓝如沧溟的眼球,已经不见了。
这是他在必死的局面下,拼命开启传承心法护住两条命的代价。
但,只是撕裂失去了眼球而已,结果还算好的。能开启并使用这种功效逆天的心法,代价是什么完全是概率问题。幸运的话说不定只是修为倒退,倒霉的话断腿断胳膊呗。
他护了两条命呢,挺值的。
再说了,这只是心法的载体限行后为了继续运行下去的一种手段,心法本身又不嗜血,需要他的眼睛去献祭云云。如果现在还能找到它,同时它处于特殊的环境还保存得当的话,他还能把丢失的眼球再安回去。
哈哈,好地狱。
他开玩笑的。怎么可能嘛。
重新冷静下来的百里栩又简单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
丹田内的灵力有些紊乱空虚,甚至隐隐有倒退之兆。肉身除眼睛外倒是没什么异常。
嗯,躺了不知道多久还健健康康,这眼睛确实丢得值。
百里栩尝试起身,发现这里的空间甚至需要他弯腰低头才能站好。
心法运行完毕后会把其中的生命体随机丢在安全且隐蔽的地方,然后自行销毁。其余的就是等待他们自行苏醒。他的传承心法是一次性的。这是当然,不然岂不是无敌了每次频死之际都有心法来救?
看样子,他是被丢到一处山底洞穴了。
青年一边撕下一角衣袖把左眼裹上,一边懒洋洋地念起了咒。
无法,先破山看看此处是哪吧?
“轰——”
山被炸出了一个足有两米的窟窿。爆破的灵力裹挟着烟尘扑面而来,却挨不到青年丝毫,只有鬓边的墨发被风挑起放下。
他尽量控制动静了,但这是物理现象,无法避免的。
百里栩脚步不停地往外走。
这山在荒郊野岭还好说,要是在处在村庄大道上,大概会有人听到。他得加快离开的速度。
可当他破山而出,巡视观察附近时发现了一位“故人”。
此故人非彼故人。
宫长川?!!
百里栩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漂亮的脸上是如同见了鬼一般惊悚的表情。
他也被丢在这里了?
百里栩当机立断决定跟上去观察一番。
这一观察就让他观察出了端倪。
宫长川和“宫长川”二者只是长得相像,外型气质截然不同,年龄看着也缩水了一点。而且修为更是天差地别。但睚眦必报的性格倒是相符。
这不是宫长川。
心法运行只会损害主人的身体,他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宫长川只能是全须全尾,不可能落个“返璞归真”的下场。
怎么回事?
百里栩真心实意感到困惑。
一出来就发现了这么个惊天大问题,百里栩突然有了自己真的睡了好久的实感。
毕竟要是按平常,他再怎么走眼也不会走到连宫长川的人都认不出了。这肯定是老眼昏花!来人啊!现在到底是哪年!他睡了多久!
百里栩一边在心中嘟嘟哝哝,一边手脚不停地隐匿身形跟了上去。
索性看看怎么回事。难不成真是巧合?
在他和宫长川刚好遇难的时候,另一个长着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的人就在他沉睡的地方活动?
这巧合有够巧的。
百里栩怀着满腹狐疑,亲眼看着这场闹剧上演又即将落幕。
这只是个黄家人作茧自缚的戏码,称其量只有少年的表现可圈可点。没什么特别的。
但……
不知为何,他总给他一种和宫长川很相似的气息。
百里栩说不清那是什么,只好在外表上找相同点。
青年专注地看着下方的人群。
淋雨少年虽衣衫狼狈但气势却不落下风。那种不屑一顾和狠戾绸缪,他在少年宫长川身上也见识过。对自己的那股凶劲,时不时透露出游离之外的冷漠,也都和宫长川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但少年似笑非笑的表情很陌生,宫长川是绝对不会那么做的。
他一般都是光明正大地拉拉脸。不白费口舌。
百里栩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忍不住抿了抿唇。
罢了,既然暂时想不到结果,那就暂且搁置吧。只要不对他的计划碍事,把未知因素框在身边不也算解决方法吗?
等他处理完一切,还可以把少年介绍给宫长川认识,相信他也会感兴趣的。
有这么个和自己相像的人,想想就有意思诶。
青年一边想象如果有一个跟自己极其相似的人会是怎样,一边运功起身。
那些小麻烦,他可以帮忙处理。
权当见面礼了。
于是百里栩下场,出手解决了穷追不舍的狮厄群。当他刚想问少年的名字时,身体却突然掉了线。
最后在廖远洲眼皮子底下失去意识时,百里栩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是吧,这算不算赶着送人头?
*
李掌柜清早一醒就得知了昨夜有发疯兽族在村里肆虐的消息。但她没想到它们的肆虐对象是自家刚聘来的采液人,更没想到肆虐地点是里正家。
她吓了一跳,匆匆往这边赶。
赶紧慰问一下金牌员工,顺便讹点那老不死的医药费。
一路的风言风语她也听说了,是黄家孙子找的事。快奔三的人了还有心思欺负一个未弱冠的小孩,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话他倚老卖老仗势欺人。
等李掌柜赶到黄宅时,正巧看到屋内与医师谈话的廖远洲。
医师身着青色儒服,长相豪迈颔部蓄须。此时正严肃地说:“病人体内空虚亏损严重,突然昏迷怕是疲惫过重心力有亏。只能一点点调理。我给开了几副不烈的补方。”
说完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还有就是眼睛处的外伤,伤势骇人!且包扎简陋!唉,但它自己已经长好,我只重新包扎了一番。”
李掌柜在门外站定,敲敲没关严的门:“是我。听说昨晚有兽族伤人,我来看看。”
“进来吧。”廖远洲瞥了眼医师,示意他说下去。
“你们……可是这位病人的家眷?”医师却犹豫出声,不肯继续。
廖远洲顿了顿,回答:“不是。”
“要紧事等他醒了我再唤您,有劳。补方药先开给我吧。”
医师这才点头。依言把药方和注意事项一一仔细嘱咐起身告辞,并不多停留。
病人情况复杂,剩下的他不好贸然告知他人。医师转身时,又回头掠了床榻上仍在昏睡的百里栩一眼。
如果说此人的昏迷只不过是暂时的虚弱,那他诊出来的内伤就是治不好的沉疴宿疾。
……伤的太重了。
体内经脉寸断,裂纹遍布整块丹田。几乎是废人一个。可即便如此,灵府中依然存储着磅礴而纯净的灵力。
他游历四方,诊过的修者没有一万也有九千。可从未见过这种情况,从没见过……有如此惨烈而可怖的伤痕。
这种伤,就像是……像是自己把自己全身的经脉打碎,又在伤处好不容易要长好留疤时,固执地往里面灌灵力反复撕裂一样。
这种方法蛮横而荒谬,目的却显而易见。他要修炼。要即使经脉尽断也抓住力量。
本来遭受经脉寸断的人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了。可此人却生生让这种伤保持住,使其不堵塞灵力通行,强忍着每每运功裂缝翕张的钻心痛髓,只为再踏上仙途。
这种方法理论上确实行得通,可前提条件是活下来。并且这方法太过残忍,堪比给自己行刑,没人实践过。
况且,经脉受损是永久性的,无论怎样被毁的天灵都回不来了。这样的经脉也根本提不上什么天赋不天赋,充其量只能算竹篮打水,他这样做,就相当于把竹篮换成了孔细密一些的漏斗而已。
这样不仅事倍功半,而且简直是九十九害而仅一利!
他根本想象不出那广袤精纯的灵力是怎样修炼到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里的。
要怀着多么坚定的心性,经历多大的痛苦,才会到达如此地步?
他看此人的年龄也不过二十几岁而已!
太可怕了。
此人肯定不止是普通修者那么简单。
医师再不回头,彻底离开了房间。
一旁安静等待的李掌柜知道当晚有位修者出手相助,但没想到修者此时居然昏迷不醒,也没想到修者居然如此貌美。
看着缠绵病榻,紧闭双眼的睡美人。李掌柜好奇询问:“阿小弟认识?”
“……您来有事?今日份古荟液的我昨天便已采好,不会耽搁。”
往日听话懂事的廖远洲现在却有些不好说话,语气冷漠且独断。
“啊,没事,不着急。出了这么大事我来看看,”李掌柜没注意到什么不对,经历了大劫大难情绪有些起伏也正常,“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并无大碍。”
廖远洲身上的伤看着严重,血糊了满身。但其实有一半是昨夜雨淋风吹晕出来的,非常夸张。
医师刚来就被扯着先看百里栩,正忙着给他诊脉时就看见屋内站着一个血淋淋人陪着,他就顺带看了眼,开了点伤药。
没伤到骨头,但伤势也不轻。恢复得好的话两三月才会好全。
在医师想再问点什么时,那个血人开口打断。
“不必。你先给他看,我自行包扎就好。”
之后就没人再起话头,直到李掌柜来。
李掌柜闻言放下心,没事就好。她脚步一转就向门外走去。
“阿小弟你放心,我都听说了。这几天你安心养伤,误时的工钱我会为你从里正家讨来。”
说罢就兴致勃勃地离开了。看样子她也对这个在修渺村横行霸道多年的黄家颇有微词。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
廖远洲坐在床边的竹椅上,垂头看着修者苍白的睡颜,专注地像是在数他的睫毛,一言不发。
他现在没心思管装死的黄家,李掌柜想去便去。
廖远洲只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心烦意乱,而且对待其他事物也心不在焉。
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他好像不讨厌这种感觉。心里沉甸甸的,感觉很……很特别。
医生明明说他没事一会儿就会醒,可他怎么还一直睡着?自己要不先去煮药?他的眉头好像有点皱,是在忍痛吗?医生没说这种情况,要不要再去请一趟……
廖远洲看出了神,心绪也逐渐飘远。
直到几乎被他盯出花的眼睫像蝴蝶翅膀一样轻轻扑动了一下。
要醒了。
廖远洲心道。但他又发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加速,手心甚至要沁出汗。明明刚才还在希望眼前人早点醒来,现在却又很紧张。
少年有些无措。他还没想好要说点什么。
百里栩悠悠转醒,脑子还未清明,只看到一张脸的虚影嘴巴就先动了——
“宫长川?”
刹那间,气氛凝滞了一下。
这个陌生的名字把廖远洲未开口的话又堵了回去。
他醒了看见自己的脸,却第一时间叫了别的名字。
认错人了?他长得与他人很像吗?
没人出声。
百里栩眨巴眨巴眼,终于回过神。
哦,睡懵了看错了。
青年无知无觉地抬头,歉意地笑了一下:“抱歉。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显然不在意那点小插曲。
百里栩还记得自己昏过去前没说完的话。
床边的少年安静又专注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廖远洲。”
“我叫,廖、远、洲。”
少年执拗地,一字一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