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礿缓缓睁开了眼睛,脑袋像被塞进了棉花里,他努力想要动一下,但身体像被铁锈钳住了,动弹不得。嘴巴干得像要裂开一样,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用断壁残垣搭建的简陋庇护所里,几块破损的石板和木头勉强围成了一个能够遮风的小帐篷,地上铺着些许干草和破布,散发着霉味和血腥味混合的奇怪气息。
“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点老旧的沙哑。陆时礿转过头,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妪坐在角落,手里抱着一个水罐,眼睛是掩不住的关怀。
陆时礿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嗓子却干哑得像被火烧过一样,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老妪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倒了一些水到一个破碎的瓷碗里。又在周围翻找了一下,找到了一个破旧的背包当作靠垫,小心翼翼地垫在陆时礿身后,扶着他慢慢坐了起来。
“慢点喝,别着急。”老妪温柔地说道 。
“你睡了好几天,浑身烧得滚烫,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声音中带着一丝庆幸,“说起来都是为了救我这把老骨头,要不然你们两个人早就到了王城底下了,也不会和我在这遭这种罪。”
陆时礿喝下几口清水,喉间的灼热感渐渐消退,那种火烧般的刺痛也得到了些许缓解。他抬眸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老婆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庞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些已经愈合结痂,显然经历过不少磨难。
令他困惑的是,老人家与他说话时的语气,像他们早就熟识,可他绞尽脑汁,却对眼前这个人毫无印象。
“这是……哪里?”
“这里是云丹的外城,孩子。”
“婆婆,能不能和我说说,这都发生了什么......记不清了。”陆时礿终于能够发出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
老婆婆停顿了一下,摸了摸他的额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像是害怕眼前这个小伙子因为救自己而出了什么变故,直到手心确认了他头顶的温度只是微热,才缓缓开口说道:
“这城里生了灾祸。很多人变成了怪物,没变成怪物的人,逃的逃,藏的藏,没能逃掉的就被怪物吃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手不自觉地抚摸着胸前的一个小布包,那里面似乎装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我和我家老头子一起逃命,没想到老头子半路上不见了,还遇上了那些怪物。要不是你和那个小伙子救了我,我早就没命了。”说完,一双粗糙布满老茧的手,紧紧地握住了陆时礿的手臂,满含着无法言喻的感激。
“哪个小伙子?”陆时礿的心中涌起一阵困惑。脑海中根本没有任何关于婆婆口中的任何记忆。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陷入深深的困惑:”怪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询问。
自己失忆了?还是掉进幻境了?灾难、怪物、小伙子......为什么眼前人说的这些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老婆婆略显惊讶地看着他:“就是那个和你一起的啊,个子很高,皮肤黑黑的,长得很俊俏......”话还没说完,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 “醒了?
”
两人随着声音望去,只见拐角处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那是一个挺拔的身影,上身破落的衣衫和碎布在风中飞舞。这打扮......陆时礿记得——是要饭的。在人世的路上也见过这样打扮的人,那时候前面骑马的人说过:“别挡路,臭要饭的” 他默默记下,称呼在人世很重要,心里想着第一次见面要给人留下个好印象。
随着那人走进,面容也能看清了些。古铜色的皮肤,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有休息好了,头发梳成了两个冲天揪,不是说小伙子吗。这什么造型......等一下,这那两个像山羊一样的冲天揪,好像不是头发,那是......
陆时礿一口水喷了出去。
我靠!这小伙子不是俊俏不俊俏,这分明连人都不是!这么大的一个活生生的血魔,婆婆你看不见吗?
在陆时礿眼里,这个向他走来的是一只浮生录上的插图中百分百还原的血魔本魔,生性暴戾,还是魔族里面最为凶残的一种。他急忙扭头看向婆婆,却震惊地发现,刚才那满脸沧桑的老妪此刻面带笑容,如春风拂面桃花绽放,满眼的爱心几乎要溢出来。
我靠,婆婆,他是血魔,不是魅魔,你这是在闹哪样?
陆时礿只觉无语,刚苏醒的大脑开始极速运转起来。随着那血魔越走越近,陆时礿悄悄将一只手藏到身后,开始结起了法印。
听刚才老婆婆的话,自己曾和这血魔相处过一些时日,自己能安然醒来,说明它目前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可这种时候,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
血魔走到老奶奶身旁,俯身将手里的一个布袋放下,然后转头看向陆时礿,目光随之扫过陆时礿藏在身后的左手,显然察觉到了他的戒备。陆时礿下意识地收紧了那只手,强装镇定地笑了笑。血魔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在旁边的杂物中翻找起来。
不一会儿,他找到了一个木牌子,随手扔给了陆时礿。
陆时礿低头一看,木牌上写着几个字:”我叫陆时礿,我失忆了,眼前的这个血魔是好人。”字迹简洁,旁边还写着一些模糊的小字,似乎是他急促写下的东西,”七灾,魂楔”几个字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但他依旧能辨认出这熟悉的字形。
我靠,失忆了,看着还像是不止一次,这什么情况?
陆时礿一边默默收起了手上的结印,然后抬头看向血魔:”懂了,你是好人。”
那血魔正和老奶奶一起处理着袋子中的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鸟类,却长着鳞片,散发着奇异的香味。听到陆时礿的话,他头也不回地说道:”这次不冲我射你那雷矛了?”
雷矛?我靠,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背后结了法印,连法术也猜的分毫不差?
“哈哈哈哈......失忆了,理解一下......”
陆时礿打着哈哈,抬手起身想看看这两人手中的东西,却感到一阵眩晕袭来。
“你躺着。”血魔的声音传来。”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好。”陆时礿默默坐下,一边盯着血魔的背影。
即便知道对方是善意的,但看着那修长的身影在昏暗中忙碌着,破碎的上衣一蹲下后便失去了大半遮挡的功能,露出了线条流畅的脊背。火焰在那古铜色的肌肤上舞动着,一种超自然的美丽与危险并存的感觉让陆时礿不免有些眩晕。他心中忍不住升起一丝疑惑。这血魔是什么来历?自己不是神使吗,怎么还交上了魔族朋友?
可比这些问题都重要的是,眼前这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陆时礿搞不清,也不知从何捋顺。
晚饭过后,陆时礿独自坐在篝火旁,目光游离,还在想着醒来后发生的一切。
直到天际开始洋洋洒洒的飘下了雪花,一片片像是纸张燃烧后的灰烬,缓缓地从空中洒落。陆时礿抬头,伸手从顶棚油布的缝隙中接住了一片雪花。那灰烬状的雪花在手心里并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迅速消散,反而意外地带着些许重量。
他指尖轻轻搓动,擦去表面覆着的灰色尘埃,露出了里面的金箔。金箔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醉人的光辉,陆时礿不由得盯着那光芒出神。
“别盯着看。”就在他失神的瞬间,手中的金箔被人一把拿走,声音低沉地响起,是老妪。与此同时,血魔也从远处的篝火旁回头看向了这边,目光带着些许难以捉摸。
老妪捏紧手中的金箔,声音带着些微颤抖,语气中不知何时带上了哭腔:“这东西……害死了多少人。”
“这雪,有什么不对吗?”陆时礿忍不住问道。
老妪望着眼前的雪花,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刻在记忆中的恐怖过往:
“最开始,雪只在王城内下。某一天,城里的雪飘了几片到城外来,被门口的小贩捡到,认出了那是金子。自那以后,城门口总是聚集着一群人。然后,雪不仅在王城下了,连城外也开始下起来。下雪的地方就像井口那么大,人啊,像墙一样堆积起来。我这一辈子从未见过那样的景象。有的笑着,有的哭喊,有的拼命挣扎,人踩着人,脚下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踩在了泥土里,挥舞着手臂,像是要挣脱出来,又像是要把周围的人也拉进去。”
她仿佛自言自语般缓缓道来,回忆中的痛苦掩不住她的颤抖。
陆时礿的目光变得更加凝重,他低声问道:“然后呢?”
老妪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眼中是掩不住的绝望与悲伤:“我要走,却听见有人喊着我大儿子的小名。我顺着声音找过去,可人太多了,那声音就在耳旁,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后来,我终于在那像磨盘一样的人堆底下找到了他,是老大,他喊着娘,救我出来……我拉着他的胳膊拼命拽,但怎么也拽不动。等到雪停了,人散了,老大也……”她的声音在最后几字中戛然而止,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
听着这些话语和哭喊,陆时礿内心如同被巨石压住一般喘不过气来,巨石缓缓裂开,尖锐的石刃将他划开,伴随着疼痛,只留下无尽的酸涩。这样的感觉,他从未有过。
而在他仅存的记忆里,也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灾祸——一场雪,包裹着那不该出现在天际的黄金。像是神明的恩赐,又带来无法言喻的痛苦与黑暗。
陆时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火堆旁的血魔。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话与他无关。当血魔察觉到陆时礿的目光时,他微微侧过头,手中拨弄着篝火,淡淡说道:“你怀疑我?”
陆时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头,盯着那块木牌上刻下的小字,低声问道:“七灾''是什么意思?”
血魔哼了一声,嘴角微微上扬:“灾?哼,这不算灾。你今天刚醒,等明天我们启程,你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至于那个''七'',大概是你之前遇到的命官告诉你的,我也不清楚,你也从未和我提起过。”
说完,他便默默转头继续拨弄着火堆。陆时礿也起身,走到老奶奶身边,轻轻为她披上毯子,默默地陪伴在她的旁边。
这两人没人注意到,血魔转头看向火堆的瞬间,摇曳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面部微微抽搐,嘴角不可察觉地向上扬起,又随即快速地消失,像是努力在克制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