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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不见山麓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都说这天上的神使来了世间,天下便能安享太平三十年。


    元渠二十年,云枬城燃起奉神天火,城中悬挂万盏花灯,火光映天,千里如白昼,只为迎接神使降世。然而,谁也不曾料到,这满城灯火不仅迎来了神使,也迎来了朝云国百年繁荣盛世的终末。


    勾栏瓦肆间,锣鼓喧天,街头卖艺人耍着花枪,踩着翻腾的鼓点,悬挂的灯笼摇曳如星河坠地。一顶朱红轿撵混迹于人群,轿身轻晃,帘角被风掀起一隙,隐约透出几分低调的华贵。


    “公子,您看!"鹿云一手掀开轿帘,风卷着喧闹的锣鼓声扑面而来,北地口音中透着兴奋,"前面扶阑戏,这几个人偶红脸翻成白脸,比北尧的风雪还快,看得真叫人眼花缭乱!”


    陆时礿闻声探出头,露出半张清俊英气的侧脸,眉峰高挑,唇角噙着浅笑。看着远处那老人手中的人偶随着手指拨弄的节奏翻飞如鬼影,红黑交错间,少年看得入神,低声道:“怒而转痴,悲而化笑,这戏法在北尧不曾见过。”


    “那是自然。”鹿云咧嘴一笑。“朝云国得了数百年神使赐福庇佑,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自是有余力培养这些雅艺。北尧的儿郎成日策马奔波,为温饱而忙碌,哪有闲情去琢磨这些精巧玩意儿。”


    两个少年嬉笑着,眉梢眼角尽是快意,那双弯月般的眉眼如出一辙,在人群中分外惹眼。鹿云舔了舔嘴唇,目光落在路边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上,嘀咕道:“公子,虽说来人间前已在人世籍里读过许多,可这都比不上亲眼瞧着的繁华。这一路走来,满街都是稀奇玩意儿,好吃的更是数不过来,看得我眼都花了。”


    “人间的乐趣,远不止这些。”陆时礿轻笑,目光扫过帘外灯火。


    鹿云笑道:“公子这趟下凡赐福后,以后人间又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以往神使的赐福不过数十年光景,公子是星官,又位列九象,这赐福定是只多不少的,下次来时这朝云准会变得更好玩了。”


    轿中手指轻敲漆壁的声音顿了顿,陆时礿目光沉静,扫过帘外万家灯火,若有所思地低声道:“鹿云,你可知道,眼前这样的光景,对于我们来说,是何等难得?”


    鹿云挠了挠头,诚实道:“鹿云又不是神使……自然不知晓这其中深意。”


    鹿云偷瞄一眼,暗想他在天上时,还从未见过公子露出这般神情,像是卸下了所有神性的重负,和凡世的少年一般无二。他转头打量四周,想寻些新鲜玩意儿逗他开心。


    “鹿云。”


    少年抬头,正撞进陆时礿那双深邃如星夜的眼眸,其中有着说不清的温柔与眷恋,仿佛要将眼前这一切都深深印在心底。


    陆时礿隔着轿帘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鹿云的脑袋,温声道:“看看街上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等事毕后,明日咱们去四处逛逛,看中什么都一一买了。”


    “知道了,公子……"鹿云脸色微红,低头嘟囔,”虞山君说得没错,公子在天上待了数百年,这心思回到人间还是凡人模样。明明用法术便能幻化,偏要用那沾了人间烟火的银钱去买……”


    “这便是人间的妙处。”陆时礿收回手,慢条斯理道,“这人世间,凡是标了价钱的,便能用钱买到;那些用钱买不到的,才最是珍贵。”


    “可是公子……”鹿云抬头,小声嘀咕,“咱这钱是法术变的啊。”


    陆时礿一怔,随即摆手,唇角微弯:“无妨。”


    “前面马上路过糖葫芦摊,你去买些回来。”


    “买多少,公子?”


    “我一个便够了,剩下都是你的。”


    “好嘞!公子”


    云枬城分东南西三入口,王城屹立北方,浮光台高居至高处,映得满城如梦似幻。轿撵穿过喧嚣集市,眼前豁然开朗处——通往王城的路雕栏玉砌,金石铺地,灯笼高悬如银河坠地。春暖时节,火樱树落叶飘散,粉红花瓣随风卷入灯火,轿子猛地一顿,木框吱吱作响,花瓣被风卷进帘缝,落在陆时礿膝上,带着淡淡焦香。


    “到了,公子。”


    陆时礿闻声掀帘,露出半张清俊面庞,青丝拂过面庞在晚风中轻舞。


    “金阙门。”鹿云一跃而下,指着前方巍峨的门楼,“朝云礼制,六司居前接引,神使为尊居中,大君殿居后。神使入宫需点天灯接引,以示敬重。”


    话音刚落,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一名身着朱红官袍的礼官快步走近,身后跟着数名侍卫,手持长柄宫灯,火光摇曳如夜空流萤。礼官在轿前三步处停下,恭敬拱手,朗声问道:“敢问轿中乃是哪位上人驾临?”


    “神使,九象星官。”陆时礿踏出轿撵,轿上六方角铃随风轻响,清脆如星鸣。


    听到‘星官’这两个字,礼官眼中闪过掩不住的欣喜与慌乱,后方侍卫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一位白发苍苍的礼官盯着陆时礿,嘴唇颤抖,喃喃道:“福佑我朝云,九象星官亲临凡间……福佑我朝云……”


    带头的红衣礼官挥袖上前,俯身作揖:“恭惟星官,夜临云枬。星官百年未曾降临世间,今夜乃朝云举国之幸。陛下与六司已于浮光台前为您接引,请登天枢位。”


    “辛苦,安排甚是妥当。”陆时礿微微颔首,语气淡然。


    “前方登仙径已为您点灯。”礼官恭声道,“得知神使驾临,我朝云守灯圣兽正候在前方为您引路。”


    灯火交辉处,一道雪白身影缓缓踏来。龙首玉角,雪鬃流霞,身披银霜覆月华,墨玉色的蹄子踏在玉石板上,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踏踏声。云麟行至登仙径前,微微低首,静默等待。


    “公子!”云瞪大眼睛,攥住陆时礿衣角 “这就是百年前从天上带下来的那只神兽吗?我还从未见过,原来生的这般好看! ”他眯眼打量,不由低叹。


    陆时礿目光落在云麟的双眸,似透过那墨玉般的瞳孔看到了什么,而云麟的眼中似乎也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与陆时礿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公子在看什么?”鹿云凑上前,疑惑地盯着云麟。


    “没什么。”陆时礿挥手,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异色。


    “走吧。”


    鹿云虽有疑惑,但仍点头应是,随即转身向阶下众人示意。霎时间,百盏鎏金宫灯应声而亮,玉阶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似星辰洒落在人世的仙径。


    “恭请星官登仙径,入浮光台。”礼官再次躬身。


    陆时礿抬步向前,云麟轻鸣一声,亦步亦趋地随行在侧。鹿云紧随其后,蹄声轻响,绛光微散,一同踏入这一场这世间早已等待百年的梦。


    三日后,云丹城,鹤山楼。


    “听说了吗?”一位老者端着酒杯,抿了一口,缓缓放下,随着一声长叹,目光扫过酒馆内几位常客,缓缓道:“几日前浮光大典上的事。”


    “唉,听说了。”一位年轻的男子低声道,眉头紧锁。


    “浮光大典出事了。”


    此话一出,酒馆里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众人脸上紧皱的眉头并未因震惊而舒展,反倒像是心中的猜想被印证了一般,神色愈发凝重。


    “嘘,这话可不敢乱说。”另一人缩了缩脖子,瞥向窗外,“王室若听见,怕是要治咱们的罪。”


    “有什么不敢说的?”先前那男子冷笑,声音带着几分怒意,“神使降世赐福天下万民,恩泽消百病。现今出了这样的事,王室不仅装死,还想捂天下人的嘴不成?”


    这时,邻桌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众人回头打量着说话之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一袭青灰色长袍,布料朴素却织工精细,腰间悬着一枚云蛇纹样的如意佩。他身子半倾着朝这边凑近,眼中满是疑惑。


    “小伙子不是朝云人吧?”老者眯眼打量,语气试探。


    “啊,我是北尧人。”年轻人挠了挠头,笑得有些腼腆。“来朝云赶浮光大典,结果路上耽搁了,昨日才到云枬城。听人说起那夜的事,怪好奇的。”


    几人对视一眼,从口音和服饰确认他不是王室的探子。一个中年男子放下酒杯,低声道:“难怪你不知道……那夜……城里出了大事,至今没个说法。”


    “什么大事?”年轻人追问,声音不自觉拔高,引得旁人侧目。


    “大周你说吧,那晚你在王城下看得最清楚。”老者看着另一个中年男子说道。


    那个被称作大周的中年男子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灯盏的烛火上,陷入了回忆:


    “那夜浮光台大典,云枬城比满月节还热闹。子时,六司落座,神使驾临,六座天火燃起,金阙门也开了,人潮熙攘往前挤。家家户户都点了灯盏,盼着神使赐福,消病去厄。我和我女儿也在人群里,背着病弱的小儿子想在那浮光台下沾点福泽。”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可走到一半,四周突然暗了。挂在街头的灯笼,火苗像长了腿似的飘了出来,晃晃悠悠飞向浮光台。抬头一看,天上乌云压顶,连颗星星都没有。紧接着,浮光台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像天塌了似的。”


    “怪不得……”轻人喃喃,目光扫过酒肆外的街头,灯笼空荡荡地挂着,只剩寥寥几盏亮着微光,“昨日进城,满城灯笼却没几盏亮的。”


    “不是不点,是点不亮了。”老者低声说,指着桌上的灯盏,“这叫星盏,朝云家家户户都有,若是承接了神使赐福的火焰,无需添油便可长久不息。那夜以后,城里的星盏全灭了,像被什么掏空了瓤,不祥啊……”


    有人压低声音接话:“这异象不只一件,有人说,那夜台下的王室侍卫像是丢了魂似的,炸响出现后都一动不动的,全都抬头盯着天上,瘆人得很。还有人瞧见浮光台冒出了一股黑雾,裹着个人影冲天而去。”


    “黑雾?”年轻人一愣,追问,“什么样的人影?”


    老者摇头:“谁也没看清。第二天,六司就把浮光台封得死死的,连只鸟都飞不进去。说是神使赐福后回天上去了,可谁信呢?王室连个说法都不给,唉......自那天后,城里陆陆续续出了不少怪事——感觉都和那天的异象脱不了干系。”


    “对!"旁边的中年男子插话,压低声音。”我家隔壁的老李,前几晚梦见家里的星盏碎了一地,里头流出黑色的血,说那天上还有个大眼睛,像人眼睛一样地转,好像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他吓得现在入夜后都不敢点灯,怕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烛光摇曳,将众人的面庞映得忽明忽暗。刚才还聊得热烈的众人,说到这里时面色全都黯淡下来,只剩一声声叹息在空气中回荡。


    “别说了别说了。”有人喃喃着,声音微微发颤,"这听着都瘆人,别真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是啊......眼下日子也还算太平,咱就别吓自己了。


    “天塌了有高个的顶着,王室没说什么,咱们继续安生过日子就是了。”


    “对对对,欸,你们听说了没,前两日有人在王城外捡到了金子......”


    众人七嘴八舌地转移了话题,似乎都急于从刚才那份压抑中挣脱出来,不愿在这不祥的话题上过多停留。


    入夜时分,几日前还灯火通明的云枬城,如今只剩零星几点微光在夜色中挣扎。浮光台灯火燃灭的余烬,如灰色雪花般飘洒在整座城池中,此刻死寂得令人心悸。


    酒馆打烊,酒客们纷纷裹紧衣袍,低声告别后,借着街头未灭的残火,匆匆踏上归途。殊不知,今夜他们口中谈论之事,竟将颠覆这世间未来的数百年。


    朝云,鎏金美梦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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