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日》 第1章 第 1 章 都说这天上的神使来了世间,天下便能安享太平三十年。 元渠二十年,云枬城燃起奉神天火,城中悬挂万盏花灯,火光映天,千里如白昼,只为迎接神使降世。然而,谁也不曾料到,这满城灯火不仅迎来了神使,也迎来了朝云国百年繁荣盛世的终末。 勾栏瓦肆间,锣鼓喧天,街头卖艺人耍着花枪,踩着翻腾的鼓点,悬挂的灯笼摇曳如星河坠地。一顶朱红轿撵混迹于人群,轿身轻晃,帘角被风掀起一隙,隐约透出几分低调的华贵。 “公子,您看!"鹿云一手掀开轿帘,风卷着喧闹的锣鼓声扑面而来,北地口音中透着兴奋,"前面扶阑戏,这几个人偶红脸翻成白脸,比北尧的风雪还快,看得真叫人眼花缭乱!” 陆时礿闻声探出头,露出半张清俊英气的侧脸,眉峰高挑,唇角噙着浅笑。看着远处那老人手中的人偶随着手指拨弄的节奏翻飞如鬼影,红黑交错间,少年看得入神,低声道:“怒而转痴,悲而化笑,这戏法在北尧不曾见过。” “那是自然。”鹿云咧嘴一笑。“朝云国得了数百年神使赐福庇佑,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自是有余力培养这些雅艺。北尧的儿郎成日策马奔波,为温饱而忙碌,哪有闲情去琢磨这些精巧玩意儿。” 两个少年嬉笑着,眉梢眼角尽是快意,那双弯月般的眉眼如出一辙,在人群中分外惹眼。鹿云舔了舔嘴唇,目光落在路边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上,嘀咕道:“公子,虽说来人间前已在人世籍里读过许多,可这都比不上亲眼瞧着的繁华。这一路走来,满街都是稀奇玩意儿,好吃的更是数不过来,看得我眼都花了。” “人间的乐趣,远不止这些。”陆时礿轻笑,目光扫过帘外灯火。 鹿云笑道:“公子这趟下凡赐福后,以后人间又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以往神使的赐福不过数十年光景,公子是星官,又位列九象,这赐福定是只多不少的,下次来时这朝云准会变得更好玩了。” 轿中手指轻敲漆壁的声音顿了顿,陆时礿目光沉静,扫过帘外万家灯火,若有所思地低声道:“鹿云,你可知道,眼前这样的光景,对于我们来说,是何等难得?” 鹿云挠了挠头,诚实道:“鹿云又不是神使……自然不知晓这其中深意。” 鹿云偷瞄一眼,暗想他在天上时,还从未见过公子露出这般神情,像是卸下了所有神性的重负,和凡世的少年一般无二。他转头打量四周,想寻些新鲜玩意儿逗他开心。 “鹿云。” 少年抬头,正撞进陆时礿那双深邃如星夜的眼眸,其中有着说不清的温柔与眷恋,仿佛要将眼前这一切都深深印在心底。 陆时礿隔着轿帘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鹿云的脑袋,温声道:“看看街上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等事毕后,明日咱们去四处逛逛,看中什么都一一买了。” “知道了,公子……"鹿云脸色微红,低头嘟囔,”虞山君说得没错,公子在天上待了数百年,这心思回到人间还是凡人模样。明明用法术便能幻化,偏要用那沾了人间烟火的银钱去买……” “这便是人间的妙处。”陆时礿收回手,慢条斯理道,“这人世间,凡是标了价钱的,便能用钱买到;那些用钱买不到的,才最是珍贵。” “可是公子……”鹿云抬头,小声嘀咕,“咱这钱是法术变的啊。” 陆时礿一怔,随即摆手,唇角微弯:“无妨。” “前面马上路过糖葫芦摊,你去买些回来。” “买多少,公子?” “我一个便够了,剩下都是你的。” “好嘞!公子” 云枬城分东南西三入口,王城屹立北方,浮光台高居至高处,映得满城如梦似幻。轿撵穿过喧嚣集市,眼前豁然开朗处——通往王城的路雕栏玉砌,金石铺地,灯笼高悬如银河坠地。春暖时节,火樱树落叶飘散,粉红花瓣随风卷入灯火,轿子猛地一顿,木框吱吱作响,花瓣被风卷进帘缝,落在陆时礿膝上,带着淡淡焦香。 “到了,公子。” 陆时礿闻声掀帘,露出半张清俊面庞,青丝拂过面庞在晚风中轻舞。 “金阙门。”鹿云一跃而下,指着前方巍峨的门楼,“朝云礼制,六司居前接引,神使为尊居中,大君殿居后。神使入宫需点天灯接引,以示敬重。” 话音刚落,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一名身着朱红官袍的礼官快步走近,身后跟着数名侍卫,手持长柄宫灯,火光摇曳如夜空流萤。礼官在轿前三步处停下,恭敬拱手,朗声问道:“敢问轿中乃是哪位上人驾临?” “神使,九象星官。”陆时礿踏出轿撵,轿上六方角铃随风轻响,清脆如星鸣。 听到‘星官’这两个字,礼官眼中闪过掩不住的欣喜与慌乱,后方侍卫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一位白发苍苍的礼官盯着陆时礿,嘴唇颤抖,喃喃道:“福佑我朝云,九象星官亲临凡间……福佑我朝云……” 带头的红衣礼官挥袖上前,俯身作揖:“恭惟星官,夜临云枬。星官百年未曾降临世间,今夜乃朝云举国之幸。陛下与六司已于浮光台前为您接引,请登天枢位。” “辛苦,安排甚是妥当。”陆时礿微微颔首,语气淡然。 “前方登仙径已为您点灯。”礼官恭声道,“得知神使驾临,我朝云守灯圣兽正候在前方为您引路。” 灯火交辉处,一道雪白身影缓缓踏来。龙首玉角,雪鬃流霞,身披银霜覆月华,墨玉色的蹄子踏在玉石板上,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踏踏声。云麟行至登仙径前,微微低首,静默等待。 “公子!”云瞪大眼睛,攥住陆时礿衣角 “这就是百年前从天上带下来的那只神兽吗?我还从未见过,原来生的这般好看! ”他眯眼打量,不由低叹。 陆时礿目光落在云麟的双眸,似透过那墨玉般的瞳孔看到了什么,而云麟的眼中似乎也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与陆时礿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公子在看什么?”鹿云凑上前,疑惑地盯着云麟。 “没什么。”陆时礿挥手,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异色。 “走吧。” 鹿云虽有疑惑,但仍点头应是,随即转身向阶下众人示意。霎时间,百盏鎏金宫灯应声而亮,玉阶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似星辰洒落在人世的仙径。 “恭请星官登仙径,入浮光台。”礼官再次躬身。 陆时礿抬步向前,云麟轻鸣一声,亦步亦趋地随行在侧。鹿云紧随其后,蹄声轻响,绛光微散,一同踏入这一场这世间早已等待百年的梦。 三日后,云丹城,鹤山楼。 “听说了吗?”一位老者端着酒杯,抿了一口,缓缓放下,随着一声长叹,目光扫过酒馆内几位常客,缓缓道:“几日前浮光大典上的事。” “唉,听说了。”一位年轻的男子低声道,眉头紧锁。 “浮光大典出事了。” 此话一出,酒馆里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众人脸上紧皱的眉头并未因震惊而舒展,反倒像是心中的猜想被印证了一般,神色愈发凝重。 “嘘,这话可不敢乱说。”另一人缩了缩脖子,瞥向窗外,“王室若听见,怕是要治咱们的罪。” “有什么不敢说的?”先前那男子冷笑,声音带着几分怒意,“神使降世赐福天下万民,恩泽消百病。现今出了这样的事,王室不仅装死,还想捂天下人的嘴不成?” 这时,邻桌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众人回头打量着说话之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一袭青灰色长袍,布料朴素却织工精细,腰间悬着一枚云蛇纹样的如意佩。他身子半倾着朝这边凑近,眼中满是疑惑。 “小伙子不是朝云人吧?”老者眯眼打量,语气试探。 “啊,我是北尧人。”年轻人挠了挠头,笑得有些腼腆。“来朝云赶浮光大典,结果路上耽搁了,昨日才到云枬城。听人说起那夜的事,怪好奇的。” 几人对视一眼,从口音和服饰确认他不是王室的探子。一个中年男子放下酒杯,低声道:“难怪你不知道……那夜……城里出了大事,至今没个说法。” “什么大事?”年轻人追问,声音不自觉拔高,引得旁人侧目。 “大周你说吧,那晚你在王城下看得最清楚。”老者看着另一个中年男子说道。 那个被称作大周的中年男子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灯盏的烛火上,陷入了回忆: “那夜浮光台大典,云枬城比满月节还热闹。子时,六司落座,神使驾临,六座天火燃起,金阙门也开了,人潮熙攘往前挤。家家户户都点了灯盏,盼着神使赐福,消病去厄。我和我女儿也在人群里,背着病弱的小儿子想在那浮光台下沾点福泽。”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可走到一半,四周突然暗了。挂在街头的灯笼,火苗像长了腿似的飘了出来,晃晃悠悠飞向浮光台。抬头一看,天上乌云压顶,连颗星星都没有。紧接着,浮光台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像天塌了似的。” “怪不得……”轻人喃喃,目光扫过酒肆外的街头,灯笼空荡荡地挂着,只剩寥寥几盏亮着微光,“昨日进城,满城灯笼却没几盏亮的。” “不是不点,是点不亮了。”老者低声说,指着桌上的灯盏,“这叫星盏,朝云家家户户都有,若是承接了神使赐福的火焰,无需添油便可长久不息。那夜以后,城里的星盏全灭了,像被什么掏空了瓤,不祥啊……” 有人压低声音接话:“这异象不只一件,有人说,那夜台下的王室侍卫像是丢了魂似的,炸响出现后都一动不动的,全都抬头盯着天上,瘆人得很。还有人瞧见浮光台冒出了一股黑雾,裹着个人影冲天而去。” “黑雾?”年轻人一愣,追问,“什么样的人影?” 老者摇头:“谁也没看清。第二天,六司就把浮光台封得死死的,连只鸟都飞不进去。说是神使赐福后回天上去了,可谁信呢?王室连个说法都不给,唉......自那天后,城里陆陆续续出了不少怪事——感觉都和那天的异象脱不了干系。” “对!"旁边的中年男子插话,压低声音。”我家隔壁的老李,前几晚梦见家里的星盏碎了一地,里头流出黑色的血,说那天上还有个大眼睛,像人眼睛一样地转,好像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他吓得现在入夜后都不敢点灯,怕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烛光摇曳,将众人的面庞映得忽明忽暗。刚才还聊得热烈的众人,说到这里时面色全都黯淡下来,只剩一声声叹息在空气中回荡。 “别说了别说了。”有人喃喃着,声音微微发颤,"这听着都瘆人,别真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是啊......眼下日子也还算太平,咱就别吓自己了。 “天塌了有高个的顶着,王室没说什么,咱们继续安生过日子就是了。” “对对对,欸,你们听说了没,前两日有人在王城外捡到了金子......” 众人七嘴八舌地转移了话题,似乎都急于从刚才那份压抑中挣脱出来,不愿在这不祥的话题上过多停留。 入夜时分,几日前还灯火通明的云枬城,如今只剩零星几点微光在夜色中挣扎。浮光台灯火燃灭的余烬,如灰色雪花般飘洒在整座城池中,此刻死寂得令人心悸。 酒馆打烊,酒客们纷纷裹紧衣袍,低声告别后,借着街头未灭的残火,匆匆踏上归途。殊不知,今夜他们口中谈论之事,竟将颠覆这世间未来的数百年。 朝云,鎏金美梦破碎。 第2章 灾厄 陆时礿缓缓睁开了眼睛,脑袋像被塞进了棉花里,他努力想要动一下,但身体像被铁锈钳住了,动弹不得。嘴巴干得像要裂开一样,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用断壁残垣搭建的简陋庇护所里,几块破损的石板和木头勉强围成了一个能够遮风的小帐篷,地上铺着些许干草和破布,散发着霉味和血腥味混合的奇怪气息。 “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点老旧的沙哑。陆时礿转过头,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妪坐在角落,手里抱着一个水罐,眼睛是掩不住的关怀。 陆时礿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嗓子却干哑得像被火烧过一样,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老妪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倒了一些水到一个破碎的瓷碗里。又在周围翻找了一下,找到了一个破旧的背包当作靠垫,小心翼翼地垫在陆时礿身后,扶着他慢慢坐了起来。 “慢点喝,别着急。”老妪温柔地说道 。 “你睡了好几天,浑身烧得滚烫,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声音中带着一丝庆幸,“说起来都是为了救我这把老骨头,要不然你们两个人早就到了王城底下了,也不会和我在这遭这种罪。” 陆时礿喝下几口清水,喉间的灼热感渐渐消退,那种火烧般的刺痛也得到了些许缓解。他抬眸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老婆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庞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些已经愈合结痂,显然经历过不少磨难。 令他困惑的是,老人家与他说话时的语气,像他们早就熟识,可他绞尽脑汁,却对眼前这个人毫无印象。 “这是……哪里?” “这里是云丹的外城,孩子。” “婆婆,能不能和我说说,这都发生了什么......记不清了。”陆时礿终于能够发出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 老婆婆停顿了一下,摸了摸他的额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像是害怕眼前这个小伙子因为救自己而出了什么变故,直到手心确认了他头顶的温度只是微热,才缓缓开口说道: “这城里生了灾祸。很多人变成了怪物,没变成怪物的人,逃的逃,藏的藏,没能逃掉的就被怪物吃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手不自觉地抚摸着胸前的一个小布包,那里面似乎装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我和我家老头子一起逃命,没想到老头子半路上不见了,还遇上了那些怪物。要不是你和那个小伙子救了我,我早就没命了。”说完,一双粗糙布满老茧的手,紧紧地握住了陆时礿的手臂,满含着无法言喻的感激。 “哪个小伙子?”陆时礿的心中涌起一阵困惑。脑海中根本没有任何关于婆婆口中的任何记忆。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陷入深深的困惑:”怪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询问。 自己失忆了?还是掉进幻境了?灾难、怪物、小伙子......为什么眼前人说的这些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老婆婆略显惊讶地看着他:“就是那个和你一起的啊,个子很高,皮肤黑黑的,长得很俊俏......”话还没说完,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 “醒了? ” 两人随着声音望去,只见拐角处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那是一个挺拔的身影,上身破落的衣衫和碎布在风中飞舞。这打扮......陆时礿记得——是要饭的。在人世的路上也见过这样打扮的人,那时候前面骑马的人说过:“别挡路,臭要饭的” 他默默记下,称呼在人世很重要,心里想着第一次见面要给人留下个好印象。 随着那人走进,面容也能看清了些。古铜色的皮肤,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有休息好了,头发梳成了两个冲天揪,不是说小伙子吗。这什么造型......等一下,这那两个像山羊一样的冲天揪,好像不是头发,那是...... 陆时礿一口水喷了出去。 我靠!这小伙子不是俊俏不俊俏,这分明连人都不是!这么大的一个活生生的血魔,婆婆你看不见吗? 在陆时礿眼里,这个向他走来的是一只浮生录上的插图中百分百还原的血魔本魔,生性暴戾,还是魔族里面最为凶残的一种。他急忙扭头看向婆婆,却震惊地发现,刚才那满脸沧桑的老妪此刻面带笑容,如春风拂面桃花绽放,满眼的爱心几乎要溢出来。 我靠,婆婆,他是血魔,不是魅魔,你这是在闹哪样? 陆时礿只觉无语,刚苏醒的大脑开始极速运转起来。随着那血魔越走越近,陆时礿悄悄将一只手藏到身后,开始结起了法印。 听刚才老婆婆的话,自己曾和这血魔相处过一些时日,自己能安然醒来,说明它目前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可这种时候,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 血魔走到老奶奶身旁,俯身将手里的一个布袋放下,然后转头看向陆时礿,目光随之扫过陆时礿藏在身后的左手,显然察觉到了他的戒备。陆时礿下意识地收紧了那只手,强装镇定地笑了笑。血魔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在旁边的杂物中翻找起来。 不一会儿,他找到了一个木牌子,随手扔给了陆时礿。 陆时礿低头一看,木牌上写着几个字:”我叫陆时礿,我失忆了,眼前的这个血魔是好人。”字迹简洁,旁边还写着一些模糊的小字,似乎是他急促写下的东西,”七灾,魂楔”几个字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但他依旧能辨认出这熟悉的字形。 我靠,失忆了,看着还像是不止一次,这什么情况? 陆时礿一边默默收起了手上的结印,然后抬头看向血魔:”懂了,你是好人。” 那血魔正和老奶奶一起处理着袋子中的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鸟类,却长着鳞片,散发着奇异的香味。听到陆时礿的话,他头也不回地说道:”这次不冲我射你那雷矛了?” 雷矛?我靠,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背后结了法印,连法术也猜的分毫不差? “哈哈哈哈......失忆了,理解一下......” 陆时礿打着哈哈,抬手起身想看看这两人手中的东西,却感到一阵眩晕袭来。 “你躺着。”血魔的声音传来。”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好。”陆时礿默默坐下,一边盯着血魔的背影。 即便知道对方是善意的,但看着那修长的身影在昏暗中忙碌着,破碎的上衣一蹲下后便失去了大半遮挡的功能,露出了线条流畅的脊背。火焰在那古铜色的肌肤上舞动着,一种超自然的美丽与危险并存的感觉让陆时礿不免有些眩晕。他心中忍不住升起一丝疑惑。这血魔是什么来历?自己不是神使吗,怎么还交上了魔族朋友? 可比这些问题都重要的是,眼前这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陆时礿搞不清,也不知从何捋顺。 晚饭过后,陆时礿独自坐在篝火旁,目光游离,还在想着醒来后发生的一切。 直到天际开始洋洋洒洒的飘下了雪花,一片片像是纸张燃烧后的灰烬,缓缓地从空中洒落。陆时礿抬头,伸手从顶棚油布的缝隙中接住了一片雪花。那灰烬状的雪花在手心里并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迅速消散,反而意外地带着些许重量。 他指尖轻轻搓动,擦去表面覆着的灰色尘埃,露出了里面的金箔。金箔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醉人的光辉,陆时礿不由得盯着那光芒出神。 “别盯着看。”就在他失神的瞬间,手中的金箔被人一把拿走,声音低沉地响起,是老妪。与此同时,血魔也从远处的篝火旁回头看向了这边,目光带着些许难以捉摸。 老妪捏紧手中的金箔,声音带着些微颤抖,语气中不知何时带上了哭腔:“这东西……害死了多少人。” “这雪,有什么不对吗?”陆时礿忍不住问道。 老妪望着眼前的雪花,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刻在记忆中的恐怖过往: “最开始,雪只在王城内下。某一天,城里的雪飘了几片到城外来,被门口的小贩捡到,认出了那是金子。自那以后,城门口总是聚集着一群人。然后,雪不仅在王城下了,连城外也开始下起来。下雪的地方就像井口那么大,人啊,像墙一样堆积起来。我这一辈子从未见过那样的景象。有的笑着,有的哭喊,有的拼命挣扎,人踩着人,脚下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踩在了泥土里,挥舞着手臂,像是要挣脱出来,又像是要把周围的人也拉进去。” 她仿佛自言自语般缓缓道来,回忆中的痛苦掩不住她的颤抖。 陆时礿的目光变得更加凝重,他低声问道:“然后呢?” 老妪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眼中是掩不住的绝望与悲伤:“我要走,却听见有人喊着我大儿子的小名。我顺着声音找过去,可人太多了,那声音就在耳旁,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后来,我终于在那像磨盘一样的人堆底下找到了他,是老大,他喊着娘,救我出来……我拉着他的胳膊拼命拽,但怎么也拽不动。等到雪停了,人散了,老大也……”她的声音在最后几字中戛然而止,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 听着这些话语和哭喊,陆时礿内心如同被巨石压住一般喘不过气来,巨石缓缓裂开,尖锐的石刃将他划开,伴随着疼痛,只留下无尽的酸涩。这样的感觉,他从未有过。 而在他仅存的记忆里,也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灾祸——一场雪,包裹着那不该出现在天际的黄金。像是神明的恩赐,又带来无法言喻的痛苦与黑暗。 陆时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了火堆旁的血魔。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话与他无关。当血魔察觉到陆时礿的目光时,他微微侧过头,手中拨弄着篝火,淡淡说道:“你怀疑我?” 陆时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头,盯着那块木牌上刻下的小字,低声问道:“七灾''是什么意思?” 血魔哼了一声,嘴角微微上扬:“灾?哼,这不算灾。你今天刚醒,等明天我们启程,你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至于那个''七'',大概是你之前遇到的命官告诉你的,我也不清楚,你也从未和我提起过。” 说完,他便默默转头继续拨弄着火堆。陆时礿也起身,走到老奶奶身边,轻轻为她披上毯子,默默地陪伴在她的旁边。 这两人没人注意到,血魔转头看向火堆的瞬间,摇曳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面部微微抽搐,嘴角不可察觉地向上扬起,又随即快速地消失,像是努力在克制着什么。 第3章 误伤 陆时礿躺在帐篷里,睡不着。 月光很安静,一点一点地落在营地里,也落在他心里。陆时礿在帐中辗转反侧,这是他醒来后的第一个夜晚,过于安静的环境让那些莫名的疑问像被搅开的沉渣,开始一点点在心底泛起,越是不想,就越是清晰。 他坐了起来,抬头望去,月亮高悬,银色的光辉如轻纱般笼罩着大地。 这是他在人世第一次看到这般明亮的月亮,带着一种他无法言说的陌生感。月光下,远处的一块断裂的石崖上,血魔依旧斜躺着,不知是入睡还是陷入了沉思,身体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清晰。 陆时礿隐隐觉得,自己醒来后好像变了些什么,可怎么也说不清楚。他记得天上的记忆,那些星辰与神力交织的往事,依然清晰如昨日,但自从降临凡间后,那些在人间游离行走过的日子,却逐渐模糊,仿佛被雾霭笼罩。 他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眼前的感受。身陷一场他从未听闻过的灾祸,陌生的环境,慈祥的婆婆,不知来历的血魔,都像梦一样不真实,却又推着他向前走。但他却连自己为何会走到这里都无从知晓。 乱世之中,总要有个能保命的本事,才能活得长久。人世的话本子都是这样写的,此刻的陆时礿觉得不能再赞同。多想无益,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便是确认神官的能力是否还在。若连这一点能耐也没有了,那真是衰到姥姥家了。 他悄悄起身,轻轻掀开了帐篷的帘子,找到一处僻静的断墙坐下。手指微微一动,结印打开了他的星环。 打开的一瞬间,陆时礿人是碎掉的,因为他眼前的星环,也是碎掉的。面前的星环不知遭受了什么,和悬浮在宇宙的星球撞击后的陨石一样,不规则地悬浮在他的眼前。 星环是神使身份的象征,也是神明赐予他们的权柄与凭证。正因为有了星环,他们才能使用来自于神明的力量——法术、知识、预言,这些统称为赐福的能力。曾经,为了建立人世的秩序,神明也将部分赐福传授给了人类,只是相比起神官身上奔涌如江河的神力,人类身上的赐福不过是涓涓细流罢了。 那原本应该完美无瑕的环形法阵,此刻就像被陨石撞击后的星球残骸,大大小小的碎片不规则地悬浮在他面前。有些碎片还在微微发光,但那光芒断断续续,就像风中残烛,像是要随时熄灭。 这意味着什么,他太清楚了。 眼前这团碎成渣渣的东西,俨然代表着此刻他身上出了大问题。星环破碎,赐福必然受损。 他见过失去星环的神官,无一例外地都重归星海了,没有了赐福的加持,身体承载了千百年的记忆与衰老会一瞬间把凡人的身躯化成尘埃。 他抬起双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此刻那破碎的星环可能依旧维系着他体内的平衡,而眼前这堆碎屑,也告诉他着平衡肉眼可见地脆弱。 他想起血魔在他醒来时曾经说过,自己曾向他发射过雷矛。说明自己还能使用基本的赐福法术。 思绪混乱时,实践永远比胡思乱想有效得多。 陆时礿抬起手,手指颤抖着结印。他准备召唤两支雷矛——不求威力多强,只要能成功施展就行。 “这回不明着射了,改成偷袭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明显的戏谑意味。 陆时礿猛地抬头,月光下是一张逆光的脸,五官隐没在阴影中,只能看到一双在夜色中泛着红光的眼睛。背对着月光的轮廓显得格外诡异恐怖。 “卧槽!”陆时礿被吓得魂飞魄散,胳膊一抖,本能地将手转向了头顶的血魔。 三支雷矛几乎同时射出,银蓝色的电光在夜空中划出三道弧线。血魔反应极快,虽然及时躲避,但雷矛还是擦着他的肩膀划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闷哼,血液飞溅开来,几滴滚烫的液体溅到了陆时礿的脸上。那触感,就像岩浆一般炽热。 “好烫!!”那血液仿佛在腐蚀他的皮肉,疼得他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赶紧用手捂住脸。 “你他妈,我都没喊疼呢,你叫什么?”血魔咬牙切齿地跳了下来,语气中满含愤怒,但更多的是着急与困惑。他一手抓住陆时礿的手腕,一手试图掰开他捂脸的手,”别碰,让我看看。” 手缓缓放下,血魔的瞳孔紧缩了一下。白皙的皮肤上出现了大面积的红色烫伤,边缘还在冒着细微的白烟。看起来确实是被他的血液灼伤了,但奇怪的是,那些残留的血珠此时正咕噜噜地冒着气泡,又像是在修复着灼伤一般。没过多久,红色的烫伤不但没有继续扩散,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着。 “好像......不疼了。”陆时礿弱弱地说道,声音里还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血魔没有回答,只是一脸严肃地盯着刚才血液喷溅的位置,就这么抓着陆时礿的手腕一动不动,像是要从那片空气中看出什么门道来。 陆时礿抬头,看着月光下这人肩头还在冒着细烟,月光下那伤口格外的刺眼,是刚才的雷矛......他涌起一阵愧疚,试探性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血魔的伤口上,尝试驱动赐福治疗刚才被他划开的创伤。 温和的白光刚一接触到血魔的肌肤—— “啊!”一声痛苦的怒吼响彻夜空。 “你他妈找死是不是?!”陆时礿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另一只手腕也已经被死死抓住。此刻他就像只小猫一样,被人提着两只胳膊完全无法挣脱。他呆呆地看着血魔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茫然地问了一句:”啊?咋了?” “你小子见过哪个恶魔受伤能用赐福治疗的?”血魔压低声音,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恶魔,生来对赐福带有一种血脉上的排斥与抗拒。陆时礿刚才的治愈法术,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那种疼痛比物理创伤更加剧烈。 陆时礿这才恍然大悟,懊恼地拍了拍脑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去给你找些草药来敷,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刚想跑,却发现抓着手腕的力量并没有松开。于是腿先迈了出去,上半身却还留在原地,整个人趔趄了一下,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血魔的胸膛上。 “不用你管,滚回去睡觉。”这几个字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每个字都是咬牙切齿。 “知道了知道了。”陆时礿识趣地连连点头,手一被松开,立刻一溜烟地跑回了营地,跑得比兔子还快。 血魔摸了摸肩头的伤口,看着手掌上的血迹出了神。刚才那一幕不断在脑海中回放——这小子被自己的血液灼伤了。更重要的是,那血液像是被吸收了一般,自己帮他愈合了伤口。 能被恶魔血液灼伤,却又能使用赐福的力量...... 血魔眯起眼睛,一个荒谬却又合理的推测在心中成形。 第二天陆时礿早早就起来了,按理说他并没睡几个小时,可昨晚跑回来脑袋一沾到枕头就睡死了过去,睡得比死猪还沉。这让他不由得怀疑,昨晚是不是真的被那血魔给吓坏了。 他翻着昨夜火堆烧剩的余烬,在灰烬中找到一个还带着温度的火种。照着昨日看那人做饭的样子,笨手笨脚地生好了火,用布袋里剩下的几根像是植物根茎的干货架在火上,做了一顿看起来还算像模像样的早餐。 吃饭的时候,说不清是因为心虚还是愧疚,陆时礿的眼睛总是忍不住往血魔身上瞟。昨日被他误伤划开的伤口位置,此刻已经用布条仔细包扎上了,代价是胳膊那块的衣服又少了一截——这人身上的破衣烂衫本就不多,现在更是捉襟见肘。 而对面这位红瞳的男子,也毫不避讳地盯着陆时礿的脸。昨日那道被血液灼伤的疤痕,此时竟然全然不见了,甚至连一丝瑕疵都没有,皮肤白皙如玉,就像从未受过伤一样。 两人手里都捧着烤得外焦内嫩的块根,一口一口地咀嚼着,眼睛盯着彼此,满脑子想的都是和食物无关的东西。婆婆坐在旁边,左看看右看看,眼中全是慈爱的神色。 用过早饭,三人上路,直到来到城市的主街,陆时礿才理解老人口中的灾殃是何意思。 他记忆中的云丹城,满城张灯结彩,街上的艺人踩着锣鼓的节拍卖艺,烟火气和叫卖声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 可是此刻,目之所及却是一片荒凉的废墟。破落的街道轮廓依然可辨,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倒塌的灯笼和破损的招牌。越往城里走,破坏就越严重。往日热闹的街巷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焦黑的石块。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里,只有阵阵风呼啸过的声音。 “今晚日落之前我们要抵达王城。”血魔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中显得格外清晰。 “王城?”陆时礿停下脚步,“不是说很多人都变成了怪物吗?这个时候去那种人多的地方,不会很危险吗?” “你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血魔转过身,那双红色的眼睛直视着他,“答案就在王城里。” 陆时礿犹豫了。他确实想知道真相,可一想到自己稀碎的星环,他又怂了,他怕是有命知道真相,没命活着离开。 就在他踌躇不决的时候,一个淡淡的清冷男声在他脑海中响起:“听他的。” 陆时礿瞪大了眼睛,环顾四周。除了他们三个人,哪里还有别人? “和他去王城。”那声音又说话了,不像是从外界传来,而是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清晰得就像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这声音……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是啊,小伙子,”旁边的老婆婆也在劝他,“这外城的驻兵已经都撤了,现在云枬城里最安全的地方应该就是王城了,有贤王的庇佑,咱们也有个地方落脚,不用再到处奔波了。” 陆时礿看了看两人,点头说道:”我同意。” 三个人算是达成了共识。可陆时礿的心里却七上八下了起来,他此刻内心无比希望几人一路平安到达王城,千万别生什么枝节。毕竟身旁这位虽看似温和,可一旦察觉他星环已碎的秘密,何时动手不过是人家心情好坏的事。届时自己便真成了砧板上待宰的小羔羊,连咩咩叫两声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里陆时礿觉得头好像大了一圈。一个神使,星环碎了满地,还得时刻提防着被人看穿老底。这事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陆时礿这里是头一遭,也算是里程碑了。 算了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最要紧的是想个法子,好歹也得撑到王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