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觅从车里拎出行李箱,放在泥泞的村道边。
刚下过雨的路面还未干透,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泥土和落叶的气味。
她抬头,碎石路两旁的枯树斜斜地立着,远处隐约可见一座破败的祠堂轮廓。
母亲生前总说:那口井,千万别去看。却从来没有说过理由,每次她追问,她总是顾左右而言它。
如今,母亲去世了,据说,和那口井有关……
如今,她回来了,又遥见那口井和祠堂,心底里头……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紧张,好像不是她一个人的紧张,是回到这里,整个村子里都弥漫着的一种紧张。
林觅努力抑制着心头的紧张,踏上石子路。
脚下一阵吱呀吱呀,像是在敲击她的心弦。
年幼时,她曾跟着母亲到这条路上抓萤火虫,夜里灯光一闪一闪,显得格外温柔。那时候,母亲牵着她的小手,笑着说:“看,萤火虫会带来好运。”
又顾忌地低声补充:“但有没有好运眷顾,你可别盯着井里的倒影,那里不是人该看的地方。”林觅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直到多年后,才渐渐明白那句“不是人该看的地方”的分量。
她放缓脚步,回忆随着脚下泥水一起翻涌。
傍晚时分,她常和母亲一起去打水,母亲总是带她去山泉边,山泉水喝了倒也清甜。
每次路过井边,母亲总格外警惕地四下张望,催她快走。林觅从未在意,一直以为只是母亲的迷信,直到她也成年,才知那口井背后的冰冷传说。
眼下,林觅来到林家老宅门前。灰黑的木门半掩,屋檐下的藤蔓低垂。灵堂里台案布设已被人收拾,只剩一张简单的灵位。她一脚踏进院子,脚下碎石发出清脆的声响。
堂嫂迎过来,声音平静:“你妈走得太快,我去了几次医院,根本没料到会这么突然。”
林觅点点头,走进正屋,见到堂哥林超正坐在木椅上,神色恍惚,桌面上的酒杯已经空了大半。
他抬头,看着她,停顿片刻,而后吐出三个字:“婶婶走得突然。”话到这里,他站起来,转身离开,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惶。
林觅呆立一会,把目光移向桌上的一沓物件:一张身份证、一封信、一本日记。她抬手拿起日记,笔迹已经有些斑驳:
“梦见她又站在井边,不肯回头。”
停顿一下,下一行更歪斜:
“水里有个影子,像她又像别人。”
她的心头一震:母亲明明从不具体谈这些,她是个遇到这种传说只会避讳的人。
可在离世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夜色渐浓,林觅站在院子里。月光透过乌云洒下,轻轻晃动。她捧着日记,翻到最后几页,断断续续的字句里,每一句都像冰刀割过心底:“三天……我是不是看错了?”“影子越来越清晰,我怕它是我自己……”
指尖微颤,无法再看下去了。于是,她把日记合上,揣进怀里。
门外传来脚步声,林觅循声望去,一位中年妇人小心走来,见她手里拿着日记,低声叹息:“林小姐,夜里别再翻那本日记了,那里面写的都是怪东西。”
林觅抬头看她,神色复杂:“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妇人楞了一下,低头对她做了个鬼脸,“你妈生前也不爱说,突然就写下那些,别人都说是疯了。但我听说,她天天看井,像被什么逼着似的……”
话音未落,她便快速转身离开,把林觅留在月色下,心情更显沉重。
第二天清晨,天边灰蒙。林觅推开门,天空好像压得人喘不过气。她拿出日记和身份证,试图仔细回忆母亲生前的点滴,却发现脑海里空空如也。
她忽然有点悔恨,为什么自己没有早早将母亲带出这个村子。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过去她从没想过发生在自己身上,毕竟母亲还年轻,刚五十出头,身体一向硬朗。
林觅深吸一口气,下楼吃早膳。堂嫂给她煮了碗粥,粥上面好像有点沫子,不过她没太在意。
堂嫂的声音轻柔:“林超还没醒,你稍等会儿。”她抬眼看向窗外,附近小道上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突然后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转身,看见王子皓正从屋檐下走出来。
“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用低沉的嗓音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急切。
“刚回……我妈走了。”林觅注意到王子皓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明白对方一定也知道了传闻,毕竟村子就那么大,“你听说了?”
王子皓轻抚额角:“嗯,前几天村长托我进城里办点儿事,早知道……你自己知道,我是医生,不信玄。你母亲有没有给你留什么特别的交代?”
林觅抿了抿嘴,递给他一张照片——母亲最后一次去井边时被拍下的那张。照片中,木制井沿歪歪扭扭,一名身穿深色衣裳的女子背对镜头,正低头凝视井水。
王子皓接过照片,眉头紧锁,良久才说:“我没想到,她真去过。我以为她觉得不对,会避开的。”
林觅垂目:“我从不信这些传说,可是她临终前写的那些字,至少说明了她经历了极度恐惧。我想知道,究竟是井里的影子可怕,还是……?”
林觅欲言又止,没说出口的半句话是……还是村里的人心更可怕。
现在想来,小时候,自己真的被母亲保护得很好。这次回来,她发现村子里面的人,都好像被这个传说困住了一样。没有人关心现实的正常的生活,大家脑子里就是传说传说传说……好像被洗脑了似的。
明明人人都害怕,却偏偏人人都讨论。
明明出事应该探究真相,可每个人都只说,“又一个倒霉的。”
从来没有人想着,你漠视别人的死亡,下一个死亡的可能就是你。
王子皓注意到林觅有点出神,大概是觉察到了林觅的想法,随即缓缓开口:“如果你想要查,我愿意帮你,但我也怕……怕你陷得更深。”
林觅抬头看他,眼神坚定:“我没得选。”
他听到这句话,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沉重了。
午后,云层厚重,仿佛预示着什么。
林觅独自拿着日记,绕过老宅,来到村南小道。
路尽头是一片荒草丛生的空地,废弃的祠堂像个巨大的阴影,静默地矗立。她站在祠堂前,脚下是乱石与破旧的砖瓦,风吹过,发出“呼呼”声,像是嘲笑。
穿过祠堂狭窄的通道,她来到古井旁。
井沿斑驳不堪,一圈青苔布满裂痕。井口的封木倾斜,一看就是多年未有人打理。
林觅伸手撩开落叶,光线在井口掠过,照亮水面。
她试图稳住呼吸,向下看去。水波微动,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一个面孔——那是一张扭曲的脸,既像母亲,又像她自己,眼神空洞,似乎在向她招手。
林觅心头一沉,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猛地退后两步,脚一滑,踉跄着险些跌倒。
“你想看吗?”一个沙哑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林觅转身,看见李春望缓慢走来。他瘦削的脸庞布满褶皱,眼神透着几分兴奋与扭曲。“井中三日必死,你知道吧?”
林觅摇头,声音微颤:“这只是传说罢了。”
李春望咧嘴一笑,指着井口:“我告诉你,当年有三个人在这里看过影像,三天后一个淹死、一个悬崖跌死,还有一个自己吞了过量安眠药。后来,村里都闭嘴不提,这口井就成了禁忌。但他们确实都看见了影像,你看,水面……”
说这,他停顿一下,眼睛盯着林觅,继续说,“你,看见了吗?”
林觅抬头,盯着他:“我……你少吓唬我。”
李春望靠近一步,声音低得像呻吟:“不信?你看,你看——”
他伸手把林觅往井边拉近几步,林觅大力挣扎,却不敢向下看。她心跳骤然加速,耳畔只剩下血液冲击的声音。终究,她抵不过那种莫名的恐惧,选择闭上眼睛。
等她回过神来,李春望已经离开,祠堂内只剩昏暗的光线透过缺损的屋顶。林觅站在原地,双腿发软,踉跄着回到村子。她手里紧攥着母亲的日记,指尖已经泛白。
回到老宅,她在厨房喝下一碗温粥,闭目片刻,眼皮却始终沉重。
半夜,一阵断断续续的梦境把她唤醒。梦里,母亲穿着黑色长衫,面色苍白,低声呼唤:“觅儿……快来……”声音回荡,像从井底升起。
林觅顺着声音走到井边,只见水面浮现一个女孩的影子——女孩面容模糊,瞬间抬眼,却露出两道泪痕。她嘴里不断喃喃:“不要看……不要看……”
女孩的声音撕心裂肺,越喊越洪亮,像在吞噬林觅的耳膜。
林觅想闭眼,却如同被定住,动弹不得。影子越来越清晰,她看见女孩的面容逐渐与自己重叠,嘴唇蠕动,仿佛向她发出警告。
惊醒时,林觅浑身冰凉,额头上渗满汗珠。她坐在床沿,手心仍感觉到那种冰冷。梦中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不要看……”
她捂住双耳,却依然听得见。
窗外,乌云已经散去,但天空依旧灰暗,似乎在压迫她的胸口。
林觅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
她缓缓打开母亲的日记,想从中找到一丝理智的依托。
字句如同刀刻:“水里有影子,是她吗?”“三天……我是不是看错了?”母亲的恐惧至此变得具体,却仍然扑朔迷离。
清晨来临之际,林觅站在窗边,回望那灰蒙的天空。风把树叶吹得簌簌作响,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
她低声自语:“到底是梦,还是那口井真的会映出未来?”
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她感到呼吸困难。母亲的笑容突然浮现在眼前,却又随即被一个冰冷的倒影取代。那倒影没有五官,只剩下一张模糊的脸,正紧盯着她。
林觅用力眨眼,试图甩掉脑中残留的幻象。她握紧拳头,捏碎了母亲日记上的一页,把它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只是传说,可是心底的那丝恐惧却无法消散。她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不仅仅是奔丧。更重要的是揭开母亲留下的秘密,哪怕要面对人心最深处的黑暗。
门外,又有人来了,她听见脚步声,这个时候,又是谁呢?或许,是王子皓,又或许……无论是谁,她都要打起精神来,不能先自己让自己垮了。
然而,打开门,并没有人……难道是没睡好的错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