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初雪尚未化尽,御驾亲征的旨意已如惊雷般炸响朝野。
反对声浪不出意料地汹涌而来,尤以保守派老臣为甚。
礼部尚书王文谦甚至当庭以头抢地,涕泪横流地哭谏“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古训,言下之意是叶凡不该以身犯险。
“王爱卿,”我端坐龙椅,声音在金銮殿冰冷的空气中回荡,“‘君王死社稷’是气节,但‘天子守国门’亦是责任。北狄铁蹄叩关,朕若龟缩于深宫,何以对得起边疆浴血的将士,何以对得起饱受蹂躏的黎民?”
我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朕意已决!苏定方老将军为帅,忠勇侯陈芝儿领京营精锐随行护驾!监国、辅政之职,永安公主、厉尚宫领旨行事!”
“臣妹、臣妾、臣领旨!”唐若雪、厉欣怡、陈芝儿三人同时出列,声音铿锵,无形中压下了殿内残余的窃窃私语。
陈芝儿一身银色轻甲,英姿飒爽,虽未完全康复,但那股锐气已让不少心怀叵测者心头一凛。
退朝后,御书房内气氛凝重。我迅速签署着调兵、粮草转运的文书,唐若雪在一旁核对,厉欣怡则负责协调户部与兵部的对接。
陈芝儿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进出禀报的官员,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皇兄,北狄新汗阿史那雄,性情暴虐,尤胜其父。他此番集结大军,恐非只为劫掠,必有吞并之志。”唐若雪放下笔,眉宇间忧色深重。
“我知道。”我揉了揉眉心,“所以必须御驾亲征,一战定其胆魄,否则边疆永无宁日。欣怡,京城就交给你和若雪了。新政推行,阻力必然更大,尤其是商税和清丈田亩,江南那边,你要多用些心思。”
厉欣怡盈盈一礼,眼中却闪烁着自信的光芒:“陛下放心。商贾之道,无非‘利’字当头。臣妾自有法子,让他们明白,跟着朝廷走,利更大,更长远。至于那些不识相的……”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艳的弧度,“臣妾在江南,也并非全无根基。”她指的是她执掌皇家商会后,收编整合的昔日青楼情报网,这张网已悄然渗透到许多角落。
“芝儿,”我转向门口的身影,“你的担子最重。朕离京后,京城就是风暴眼。锦衣卫要睁大眼睛,任何风吹草动,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市井之间,尤其是那些对新政阳奉阴违、与北边眉来眼去的,都要给朕死死盯住!宁可错查,不可放过!”
陈芝儿站直身体,右手握拳重重捶在左胸甲胄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遵旨!陛下放心,有我在,京城乱不了!谁敢趁陛下不在兴风作浪,我的绣春刀,正好拿他们的血来开锋!”她的眼神如淬火的寒冰,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煞气。
——锦衣卫指挥使衙门——
陈芝儿伤愈后首次正式坐镇。衙门内气氛肃杀,往来校尉步履无声,眼神警惕。她换下了朝会时的银甲,一身玄色飞鱼服衬得她肤色更显白皙,也平添了几分阴鸷。
“指挥使大人,”一名心腹千户呈上一份密报,“您让查的唐相……哦不,前唐丞相旧部,尤其是与北方世家有往来的,有眉目了。”
陈芝儿接过,快速浏览。密报上列着几个名字和官职,其中一个名字让她眼神微凝:兵部武库司郎中,郑怀远。此人曾是唐丞相颇为倚重的门生,唐家倒台后,他竟似未受太大牵连,反而在兵部稳坐至今。
“郑怀远……”,陈芝儿指尖敲击着冰冷的檀木桌面,“查!查他近半年来所有往来信件、经手的军械调拨记录,特别是流向北境边军的。还有,他府上、常去的酒楼、私宅,都给本官布下暗桩,一只苍蝇飞过,本官也要知道它是公是母!”
“是!”千户领命而去。
陈芝儿又拿起另一份卷宗,是关于江南商帮联名抵制商税改革的。她冷笑一声:“一群蛀虫!等陛下凯旋,腾出手来,有你们好看。”她心中盘算着,或许可以从这些商帮入手,顺藤摸瓜,看看朝中是谁在给他们撑腰,与北边又有没有联系。
——皇家商会总部“汇通天下”——
厉欣怡的战场则在另一处。她选了一处临街、位置显赫的大宅作为皇家商会总部,匾额上“汇通天下”四个鎏金大字是她亲笔所题,霸气又不失雅致。楼内装饰一新,既有商贾云集的喧闹,又透着皇家特有的庄重与效率。
此刻,她正召集江南几大商帮在京城的代表议事。厅堂内檀香袅袅,茶香四溢,气氛却有些凝滞。
“厉尚宫,”一位身着苏锦、大腹便便的粮商代表起身,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精明与不满,“您推行的‘商税新政’,十税其三,还要按流水计征……这,这实在是抽筋剥骨啊!江南水患频仍,生意本就难做……”
“张老板此言差矣。”厉欣怡端坐主位,一身湖蓝色宫装,气度雍容,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
“十税其三,乃陛下体恤商贾不易,较之前朝苛捐杂税已是大减。且新政明令废除所有过往杂税、厘金,一税到底,再无盘剥。此乃正本清源,长远来看,是利商利民之举。”
另一位丝绸巨贾接口道:“话虽如此,但新政甫行,商路阻滞,资金周转艰难也是实情。尚宫可否……暂缓执行,容我等喘息?”
厉欣怡端起青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至极,说出的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
“喘息?北狄二十万大军压境,边疆将士枕戈待旦,他们可有喘息之机?朝廷兴修水利,赈济灾民,整饬武备,哪一项不要真金白银?诸位富甲一方,享尽太平,如今国难当头,难道不该与朝廷共担?”
她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众人:
“至于商路阻滞……本宫倒想问问,是朝廷新政阻滞了商路,还是有人……故意囤积居奇,串联罢市,意图胁迫朝廷?”她话音落下,厅内温度骤降。
代表们面面相觑,额头见汗。这位厉尚宫不仅貌美如花,心思更是剔透如水晶,手段也绝非善类。
议事草草结束。厉欣怡回到内堂,贴身侍女捧上一个没有署名的信封,低声道:“小姐,方才有人从门缝塞进来的。”
厉欣怡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素笺,上面用极其拙劣、显然是刻意伪装的笔迹写着几个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厉尚宫,莫要自误。”
字迹下,还画着一艘倾覆的小船,旁边滴着几滴墨点,形如血珠。
侍女吓得脸色发白:“小姐!这……这是威胁!”
厉欣怡盯着那几滴“血珠”,眼中寒芒一闪,非但没有惧色,反而勾起一丝冷笑:
“沉船?血?呵……”她将信笺凑近旁边的烛火,火苗瞬间舔舐而上,顷刻化为灰烬。
“跳梁小丑。”她拍了拍手上的灰烬,声音冷冽:
“看来,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也好,水浑了,才能摸到大鱼。去,让‘听雨楼’的人动起来,查查这封信的来路,还有,江南八大家最近和朝中哪位大人走得近,特别是……和兵部有关的。”
——京郊“慈济坊”——
御驾亲征的准备工作如火如荼,但临行前,我心中总有一丝挂碍。
登基月余,忙于朝政,新政效果如何,百姓是否真正受惠?我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直裰,扮作游学的书生,只带了两个同样便装、身手极好的大内侍卫,悄然出宫,直往京城最穷苦的所在——京西慈济坊。
这里与巍峨皇城仅一墙之隔,却仿佛两个世界。低矮破败的窝棚挤在一起,街道狭窄泥泞,污水横流。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腐物和绝望的气息。正值寒冬,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瑟缩在墙角,眼神麻木。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泥地里追逐,为了一点残羹冷炙争抢。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新政中“恤孤贫”的条款,看来在这里收效甚微。我拦住一个拄着破木棍、颤巍巍行走的老者:“老人家,官府不是发了过冬的柴炭和米粮吗?”
老者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满是皱纹的脸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发了……发了……一层层发下来,到我们手里,就剩这点喽……”
他颤巍巍地摊开手,掌心只有一小把发黑的碎米和几块指甲盖大小的劣质炭。
一股怒火直冲头顶。贪!层层盘剥!连这点救命的东西都不放过!我强压下怒意,示意侍卫记下。
在一处勉强算得上“粥棚”的地方,排着长长的队伍。施粥的是几个穿着朴素、像是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态度温和。我排在队尾,想看看情况。
轮到我时,盛粥的是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衫的书生。他看起来二十出头,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结和愤懑,但眼神却很清亮。他舀粥的手很稳,分量也足。
“多谢。”我接过粗陶碗。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这个“游学书生”出现在这里有些意外,但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我端着粥,并未离开,而是走到一旁,看着长长的队伍和那些麻木的脸孔,深深叹了口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新政煌煌,何时才能真正泽被苍生?”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旁边那青衫书生耳中。他盛粥的动作顿了一下,再次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那光芒里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遇到同类的认同感?
“兄台也知民生疾苦?”他主动开口,声音清朗,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峭,“新政?不过粉饰太平罢了。上面高坐庙堂,动动嘴皮子,下面便有无数的‘聪明人’,将这‘善政’变成刮骨的钢刀,一层层,刮到百姓身上,只剩白骨!”
他的话尖锐如刀,直指时弊。我心中震动,并非因其尖锐,而是因为他精准地道破了新政推行中最大的痼疾——吏治腐败,执行走样!
“兄台此言……未免偏激。”我故意试探,“当今陛下励精图治,锐意改革,总有拨云见日之时。”
“励精图治?”书生冷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讥讽:
“不过是新瓶装旧酒!这大夏的根子早就烂透了!权贵勾结,鱼肉百姓;世家垄断,寒门无路;边将怯懦,外寇猖獗!靠几个看似漂亮的条陈就想扭转乾坤?痴人说梦!”
他越说越激动,清瘦的脸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
他的话像重锤敲在我心上。虽然偏激,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大夏积弊的深层问题:阶级固化、权力垄断、军备松弛…这正是我日夜忧思,试图通过新政逐步解决的顽疾。
“听兄台谈吐不凡,见识深刻,不知高姓大名?”我正色问道。
“萍水相逢,何须留名。”书生收敛了激动的情绪,又恢复了那种疏离的淡漠,只是眼底的郁结更深,“不过是这浊世中,一个看不过眼,却又无可奈何的……柳青罢了。”他报出了名字,却带着浓浓的自嘲。
“柳青……”我默念这个名字,直觉此人绝非普通落魄书生。他身上的愤懑和深刻的洞察力,以及那份近乎绝望的清醒,都显示他必有来历。
“柳兄见识卓绝,为何不考取功名,入仕为朝廷效力,一展抱负?”我继续试探。
“功名?入仕?”柳青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中充满了悲凉:
“为这腐朽的朝廷效力?去和那些蠹虫同流合污?还是去做那粉饰太平、助纣为虐的帮凶?”
他摇摇头,眼神锐利地看向我,“兄台,你似乎对朝廷还抱有幻想?奉劝一句,趁早看清这世道,莫要做无谓的牺牲。”
说完,他不再理会我,转身继续去给饥民盛粥,背影孤直而倔强。
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柳青……一个愤世嫉俗的清醒者,一个对朝廷彻底失望的才子。
他的出现绝非偶然。他口中的“腐朽根子”、“权贵勾结”、“寒门无路”,隐隐指向更深层的黑暗。他手中,是否掌握着什么?他又是谁?前朝遗孤?世家弃子?还是……某个巨大阴谋的知情者?
“公子,时辰不早,该回去了。”侍卫低声提醒。
我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柳青的背影,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心中。京城的水,果然深得很。这慈济坊一行,收获远超预期。柳青,会是搅动这潭浑水的一条鲶鱼吗?
——御书房夜——
烛火摇曳。我将白日在慈济坊所见所闻,尤其是柳青此人,告知了唐若雪、厉欣怡和陈芝儿。
陈芝儿立刻道:“柳青?我马上让锦衣卫去查!京中所有叫柳青的读书人,祖宗八代都给他翻出来!”
“不可!”厉欣怡出言阻止,“此人言辞犀利,洞悉时弊,对朝廷成见极深。若贸然动用锦衣卫去查,只会坐实他口中‘朝廷鹰犬横行’的言论,更添其恶感。而且……”
她美眸流转,看向我,“陛下既觉此人有用,当以‘才’动之,而非以‘力’迫之。”
唐若雪点头赞同:“欣怡姐姐所言极是。此人既有济世之才,又有愤懑之心,恰如干柴,只缺一点火星。皇兄若能以诚相待,或可引为臂助。贸然追查,反生隔阂。”
我沉吟片刻:“若雪、欣怡言之有理。芝儿,此人暂缓调查,但需留意其行踪,特别是他与何人接触。朕观此人,心中有大不平,或许……与某些我们尚未触及的隐秘有关。”
陈芝儿虽有不甘,还是点头应下:“明白。”
这时,厉欣怡的侍女匆匆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厉欣怡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平静,对我道:
“陛下,‘听雨楼’那边有消息了。那封威胁信,虽查不出具体来源,但传递信件的渠道,指向城南一家不起眼的当铺。而那家当铺背后……隐约有江南盐帮的影子。更重要的是,盐帮在京城的联络人,近几日与兵部武库司的一个书办,有过秘密接触。”
“兵部武库司?”陈芝儿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郑怀远的地盘!”
线索似乎开始串联了。江南商帮的抵制、匿名威胁、兵部武库司的官员、陈芝儿正在调查的唐丞相旧部郑怀远……
“郑怀远……”我敲击着桌面,“芝儿,你的重点,可以放在此人身上了。查他的钱袋子,查他的关系网,更要查清楚,他经手的军械,有没有不该去的地方!特别是……和北边有关的!”
“遵旨!”陈芝儿眼中燃起战意。
几乎是同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夜枭啼鸣——这是陈芝儿手下锦衣卫传递紧急消息的暗号。她快步走到窗边,片刻后回转,手中多了一根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染着暗红血迹的弩箭箭头。她的脸色凝重得可怕。
“陛下,北边刚用鹞鹰送来的,加急。”她将箭头连同包着的油纸放在我案上,“我们在北狄境内活动的探子,截杀了对方一个信使,从他身上搜出来的。这箭头……您看看。”
我拿起那枚冰冷的箭头。形制特殊,三棱带血槽,精钢打造,寒光逼人。更重要的是,在箭头的根部,靠近箭杆连接处,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錾刻印记——那是一个小小的、扭曲的篆体“夏”字,旁边还有一组编号!
这分明是大夏边军精锐斥候营专用的制式弩箭!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北狄信使身上,竟然带着大夏边军制式弩箭!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派出去的探子,是被自己人泄露了行踪,甚至可能是被自己人配合北狄截杀的!更意味着,北狄大军之中,很可能混入了装备精良的……“自己人”!
“郑怀远……兵部武库司……”我盯着那枚染血的箭头,声音冷得像冰,“查!给朕彻查!所有经手过这批制式弩箭配发记录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要快!在朕离京之前,必须揪出这只内鬼!”
御书房内,烛火不安地跳动。新政的阻力、江南的暗涌、神秘的书生柳青、串联起来的兵部黑手、北狄境内的致命暗箭……重重暗流,在京城内外疯狂涌动,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寒意刺骨。
御驾亲征之路,还未启程,便已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