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对修仙者来说什么最重要,那一定是千百年来苦修的修为。
最绝望的感受莫过于在幻兽的幻境里无知无觉地、慢慢地失去全部修为。
妖王去哪儿了?
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玉姝脑中突然一片混沌,仿佛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恍惚了一瞬间。
她猛然睁开双眼,惊讶于自己的疏忽大意,却发现广场上所有妖兽都把脑袋转了过来,死死盯着她。
该死,什么时候被发现了!
近处的虎妖率先腾空而起,额间金光一闪,铺天盖地的妖气直击她面门,这一下挨了不死也残,玉姝立刻运气护体。
然后灵气抽调到一半却被限制,后方的触手妖怪浑身冒着绿色的泡泡,几只触手高抬后落地,地面瞬间裂开一道缝隙,直到玉姝脚下,在她身边形成了一片沼泽,将她的行动限制在里面。
暗处的幻兽一步步走出来,同时限制了她的灵力运行。妖兽们发出各种各样的嘶吼,各种攻击如雨点般砸来,避无可避,妖气浊如重锤,震得玉姝心神俱惊,七窍流血。
玉姝恍惚摸了一把脸上湿滑的鲜血,咬牙掏出一把爆破符,以磅礴的灵气炸开沼泽毒气,御风后退数米,高呼神剑:“无归!”
水剑应声出鞘,铮鸣间出锋刺穿几只狰狞蓄力的妖兽的妖丹,外溢的灵气将途中的妖兽一切两半。
玉姝反手熟练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以剑气限制眼前妖兽的身形,剑锋刺破妖丹,同时旋身,以灵气画咒,一笔成形,咒字扭曲变形爆射出几道火球轰炸了一片。
打斗间,血水慢慢模糊了玉姝的双眼,她眼前一片血色。妖兽前仆后继,数量惊人,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她的衣袍被血水浸透,只一个劲挥舞无归神剑,周围终于一片寂静,再没有一只妖兽扑上来。
玉姝喘着粗气,头昏脑涨,她一把扯着衣袖抹净脸上血水,却被眼前之景倏然一惊。
哪里有什么妖兽潮,只有死伤遍地的白衣弟子。
玉姝不可置信,一下子瘫坐在地,却发现手中长剑变成滑腻的青蟒。蟒蛇张开狰狞的巨口,腾空咬上了她的眼睛。
好疼!
场景倏然改换,寒冷的雪花一下子消散,有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玉姝猛然睁开双眼,冰凉的手抚上眼皮,发现眼睛尚且完好,视野还很清晰,瞬间看清了前方的尸山血海。
仙家弟子残破的身躯如同一片片破布散落在烈火不绝的荒地上,天昏地暗,连一丝月光也不见,好似百年前的归墟战场。
腿上沉甸甸的。
玉姝恍惚着低头,对上一双饱含痛苦的眼睛。少年躺在她怀里,重量全部压在她的腿上,整个人半身早已血肉模糊,发丝凌乱,气息奄奄,只余一点神智。
“师弟……阿褚?”
可是,小师弟早在三百年前诛杀魔王的归墟之战中死去了,难道她也死了吗?
玉姝下意识握紧少年的手,向他灌输灵力,可是她明知道小师弟已经金丹破损,再也存不住灵气。游褚奄奄一息地躺在她怀里,声音低哑破碎:“师姐……”
玉姝茫然无措地抱着游褚,惊觉自己真的回到了归墟之战的战场。
烈火焚烧一切的浓烟猛烈扑到人脸上,恰好掩盖了那个红发魔王的动静。他卷着黑雾瞬移到玉姝面前,挑眉朝呆愣的玉姝吐出一口魔气:“神女很在乎这个小师弟嘛,那把他变成灵宠永远陪着你好了。”
带着蛊惑的话音刚落,怀里的重量一轻,重伤的游褚变成了一只气息微弱的狸猫,下一刻便断了气。
玉姝瞳孔骤缩,眼泪掺着面颊的血水滚落:“阿褚!”
红发魔王得意一笑,拖着尚且虚弱的身体往后退去,神色莫名:“哈哈,我要仙族永远不得安宁!我要你这个,注定杀死我的仙族神女,永失所爱、不得好死!”
一如当初,玉姝没有动作,魔王气数已尽,随着最后一丝黑气离开他的身体,他颓然倒在荒地里,肉身被归墟永恒不灭的火焰焚烧殆尽。
天地间一片死寂,玉姝跪坐在黑暗中,垂着脑袋没有一丝生气,雪白的发丝掩盖了她的神情。
幻境还在继续,记忆里的归墟火一点点吞噬着玉姝,将她的灵力、情绪都吞进火海。
玉姝沉沦在幻境里,周身莹润的灵气通过幻兽模拟的归墟火四散入幻兽周围的空气中。
玉姝不同于人族修士,是最后一脉仙族的孩子,灵力对于这些妖兽来说相当纯净可口,于是妖兽们围拢过来,顶着幻兽的威压,小心抢夺着纯净的灵力。
通体雪白的巨大幻兽蹲坐在玉姝身前,凝视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完全不在乎空气中的灵气,显然它就是这群妖兽的妖王。
幻兽的攻击能力和其他妖兽相比不值一提,所以生存困难,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要是把这只幻兽的存在说出去大概没有人相信。
和妖兽图鉴上说的一样,作为一种以擅长以幻境捕猎的妖兽,幻兽长得极为复杂。
它的头部像狮子,须发凌乱张扬,庞大的脑袋连接着一副沉重的躯体,背部还有一对大翅膀。这对翅膀披覆白羽,张开可遮蔽一方天地,仅半边就要有五个人展臂那么长。
不过尾巴却是细细长长的,在身后胡乱摇晃着。
幻兽张开巨口贪婪地吸食仙族灵气,一双莹白的眼珠依旧凝视着玉姝的心底,控制着她的幻境,感受着她的愧疚。
怎么会是愧疚?这种情绪酸酸的。
幻兽打了个响鼻,超低的智商让他不能理解,这个人类为什么同时怀抱着对两个人的愧疚,她不是痛恨魔王吗?
“好了,做你该做的。”
一道传音灌入幻兽脑海里,幻兽颇有几分不耐,却还是分神控制了旁边的弟子走上前来,接住了暗处黑衣人传过来的锦盒。
那失了魂的弟子缓缓打开锦盒,露出里面的一只蛊虫。蛊虫颜色鲜亮,形貌却丑陋,周身萦绕黑气,一看就有具毒。
若是玉姝清醒着,就能发现这黑气分明是极纯净的魔气。
弟子两手捏住蛊虫的时候,双手瞬间就蔓延上一种繁复的花纹,令他奇痒无比,但幻兽严格控制着他的行动。
眼看蛊虫就要触碰到玉姝,一只旁观的犬兽再也坐不住,两腿一蹬窜了出来,张嘴结结实实咬在幻兽脑袋上,啃了一嘴毛。
哪儿来的低阶犬兽!
虽然没有受伤,幻兽还是气恼,将那犬兽震飞了出去,妖力低微的犬兽顿时奄奄一息。
黑衣人狠狠皱眉,顾不得传音,大喊道:“不好!快放蛊!”
不待他反应,一股灵力已经准确穿过妖兽群和他的伪装打破了他的屏障,将他定在原地。
幻兽来不及施展下一次幻术,只见一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了自己,彻骨的寒意席卷了它小小的脑子。
玉姝灵气外露,一笔画成咒字,快速打出数道火球一下轰飞了幻兽打开了妖兽的包围圈,快到没有人看清她画咒字的过程,一气呵成。
她伸手折断了那弟子的手臂,接住即将落地的锦盒丢进储物袋。
“无归。”
真正的无归水剑此时才出鞘,威力远超幻兽在梦中的模拟,只见水剑出鞘后如游鱼入水般灵活自在,一连穿透八只妖兽的妖丹,用剑之精准,连穿八妖,没碰到任何一个无辜弟子。
血水顺着放血槽“啪嗒、啪嗒”落在地上,形成一条血线,混着雪地里的雪水变成一滩粉色水液。
幻兽站起身来,怒吼一声,号令众妖一齐扑杀上来。
玉姝似笑非笑,她蓦然出现在幻兽身侧,一剑刺进它的眼球,剑尖一转,将那莹白的眼珠硬生生挖了出来,变作一对莹润质坚的珠子。
“吼!”
幻兽痛呼,失去了对幻境的控制,尚且有救的弟子们陆续清醒过来,皆是惊惧,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苏醒过来的弟子们看见身边活生生吐着浊气的巨型妖兽顿时头皮发麻,有的开始发动攻击,有的开始运气护体,广场上乱七八糟的咒术落了一片,外泄的灵气四处乱飘。
长老们看见昔日训话的广场变成战场,可怜的弟子躺了一地,两眼一黑,恨不得继续沉沦幻境,但还是迅速施展能力保护熟剩下的弟子。
“都保护好自己。”
玉姝高喊一声,有力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空,传到每一个弟子耳边,众人这才看见空中对上幻兽的玉姝。
刚刚脱离幻境的胖长老眼尖认出玉姝的身份:“神女大人!”
“什么?神女?”
“太好了,咱们有救了!”
虽然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但这可是神女,上清宫新一代大人之中最有实力的一个!她贵为仙族最后一脉的小公主本来可以在神鹿岛悠闲度日,却自请来了上清宫参与修仙联盟的事务,这几百年间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有神女大人出手还能出什么岔子。
玉姝对弟子们的崇拜全然不知,专心对付妖王。
这幻兽竟然是一只甲级妖兽,不过通体纯白血统纯正的幻兽实属罕见,而且等阶如此之高的幻兽绝不可能是纯血,纯血的幻兽活不了这么久,总之它绝不是自然长成的。
人为助力妖兽成长可是自魔族开始的邪术。
玉姝冲着暗处被她定身的黑衣人勾唇一笑:“好好待着,看我杀了你这畜生。”
人为造就的甲级妖兽和自然诞生的差别可不是一丁半点,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幻兽最大的特色就在于它蛊惑人心的眼睛,如今挖了眼睛,只剩下翅膀和尾巴是弱点,不过这头幻兽的翅膀有点意思。
玉姝挑眉,扬手将这对白珠子一并扔进储物袋,闪身上去。
“镜花水月!”
话音未消,倏忽雨打海棠落,这一方天地间环境大变,有异香拂过幻兽的鼻尖,掠其心神,荡其心智。飘摇微雨渐渐变作豆大的雨点打在它身上,压的它翻不了身。
这是白衣教弟子见都没见过的阵法,众弟子包括长老,都在认真研究玉姝的每一次出手。
只见玉姝运剑冲去,如一道飞星。
玉姝一剑砍向幻兽背身,被覆白羽的翅膀却毫无损伤。
黑衣人冷笑,显然是早有预料。玉姝暗道奇怪,却面不改色,一道咒字穿过此间微风一击命中,打得黑衣人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她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口中念念有词,匀一抹清幽的灵气抹上双眼,这才看清事实。这幻兽的翅膀并非不受侵害,而是在不断再生,速度极快非肉眼所能见。
这幻兽的翅膀竟然是普通剑法斩不断的,和紫云山顶那鱼妖一般,可以再生肢体。
可是,她没有在幻兽身上感受到魔气,也从没听说妖族也会如此邪术……有些麻烦了。玉姝眯了眯眼:不如把这幻兽带回宫去,让宫主那老头看看。
“仙长,我来助你!”
一袭紫衣突然自林中翻出,惊起一片飞鸟。他行动间透着几分虚弱,可还是努力将一方金印抛诸幻兽上空,一时间金光大作,九层金塔从上而下将幻兽罩住,纷乱刀光剑影穿梭而过,杀得幻兽毫无反击之力,生生受凌迟而死。
玉姝没有想到幻兽死在这天灵地宝中,她握紧手中长剑翩然落地,蹙眉望去,竟是那紫衣少年陈恒。
幻兽既死,众妖四散而逃,玉姝却不给它们这个机会,沾染了魔气的妖兽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妖兽们嘶吼着,通人语的人面子扭曲着怒吼:“吾咒你不得善终!”
普遍意义上,妖兽不可能修炼出神智,人面子算是少数几种可以口出人言的妖兽之一,不过它会说什么完全取决于它听到的第一句话,这只人面子大概只会重复这句话。
“吾咒你不得善终!”
果然。
玉姝眉梢轻挑,少年意气肆意风发:“魔王诅咒我尚且不怕,何况你,和我的三尺剑说去吧!”
不消片刻便只留广场一片狼藉。白衣教长老及众弟子立刻围了过来,欲拜谢神女大恩,却是陈恒先到一步。
“恩人,又见面了。”陈恒先一步当众人的面来到玉姝身边,松了口气,拱手再拜,“多谢仙长出手相助,我赶回教中的时候发现妖兽围攻我教,同门、长老皆中了计,正一筹莫展呢,没想到恩人也在此处。”
人群之中,白须老人见刚被自己丢下的大徒弟竟然能熟稔和神女对话,心中一紧,下意识将蓝衣弟子往身后挡了挡。
玉姝没空搭理白衣教中的勾心斗角,余光瞥见陈恒手中紧握的空盒子,想起他为了这个宝贝拼命的狼狈模样,轻轻点头:“是个好东西,可惜只能用一次,回头我还你一个。”
陈恒一下子笑得阳光开朗:“那就多谢恩人了!”
玉姝摆摆手,朝昏死的黑衣人走去。那黑衣人倒在草地里,穿着隐蔽身形的黑衣袍,玉姝指尖微动,让水剑挑开了他的袍子,只见一抹青烟飘散,袍子下面是一只金蝉。
金蝉脱壳,他什么时候跑的?
玉姝冷脸回来收了幻兽的尸体,询问为首的胖老头:“徐长老,怎么回事?”
徐莲青行了个大礼,脸上的肉跟着一颤一颤地,显得他憨厚老实:“神女大人,说来惭愧……我只记得,今日辰时我带着一众弟子在习武场习剑,不知怎么,醒来就在这儿了。”
玉姝想得到的自然不是这个答案,但看胖长老那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苦相,她长叹一声,话锋一转:“掌门何在?”
“掌门?”
……
“不好了!掌门去哪了?”
玉姝:……
刚平静下来的广场一下子变成烧开的热水锅,让玉姝想起被她抛在望月楼的一品鲜锅。
用小火煨着,又鲜又辣的热锅端上来,想吃什么菜就自己放锅里,捞出即食,即第一个品尝,正是望月楼的冬季新品,玉姝咽了咽口水。
此刻她就像汤锅里随波逐流的一颗花椒,顺着人流走到边上,取出传音玉简回话:任务完成。
传音发出之后,她的脑袋有几分空白。
玉姝倚着无归剑望天,突然想起有什么重要的事。
什么事来着……
玉姝直起身来:对了,那只帮了大忙的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