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里掀起了一波灵异热潮。
秦梧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起初他还努力辩解,说是巧合、误会,如今被传得玄乎了,也就干脆点头认了:“对,我就是捉鬼师。”
于是,很快又有人找上门来。
秦梧支着肘打盹,粉笔灰沾在睫毛上,活似落了层薄雪。小鹊蹲在窗台剥橘子,橘皮撕成小鬼脸,正往梁倩的练习册上贴。
“秦梧,你能不能帮我?”声儿细如蚊蚋,她绞着校服下摆,金丝眼镜滑到鼻尖。
那女孩叫梁倩,是钟月茹的朋友。她上周做了一场网上流传的“驱鬼仪式”。流程听起来既荒唐又慎人:剪开最喜欢的洋娃娃,取出棉花,把空壳放进撒满盐的冷水浴缸,自己含一口盐水后藏起来。据说三十秒后娃娃会“复活”,帮她赶走家中的鬼魂。但,如果娃娃在找鬼的过程中“找到”她本人——就会有血光之灾。
可那只娃娃竟真的飘着从浴缸里出来,瓷白的手攥着菜刀,刀刃在月光下淌水。
她死死捂住嘴,盐水在嘴里都快发苦,直到娃娃突然坠地不动,像是仪式时间结束了。她以为结束了,却在翻过娃娃的脸时,看到那张苍白女人的脸还留在那里,只是闭上了眼,像是在沉睡。
皮肤触感冰冷而柔软,就像真的人。
梁倩把那个长了人脸的洋娃娃丢进了小区的垃圾桶。
她依稀记得,自己攥着布娃娃疾走。野狗们拖着涎水尾随,眼珠子黄浊。
布娃娃落进铁皮桶的刹那,惊醒了栖在馊水桶沿的绿头蝇。梁倩逃也似的窜进楼道,扶梯时瞥见野狗们围着铁桶打转。
她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那娃娃仿佛也抬起了头,冲她这边望了一眼。
当天晚上,梁妈妈下班回来,喊梁倩去门口小店买一袋。于是梁倩攥着盐袋立在巷口。野狗们横七竖八倒作一团,肚肠翻在外头,混着烂菜叶子的酸腐气。卖酒酿的老王头捏着鼻尖凑近瞧:“作孽哦,这咬痕倒像人牙印子......”
梁倩的踩进血泊里,稠红的浆液正从垃圾桶底渗出。她踮脚朝里张望——娃娃没了。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总觉得颊边触到团湿冷的棉絮
天还没亮,闹钟响了,外头天刚起白。她刚睁眼,就闻到房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冰箱坏了之后忘了扔的鱼,又像是雨天湿垃圾发了酸,还带点血腥味。
她猛地睁开眼——布娃娃端坐枕畔,嘴角的丝线崩开半寸,活似咧着血盆大口。
梁倩眼圈发青,伏在课桌上抽噎:“我后面又扔了好几次,可它总是会回来……”
秦梧的钢笔尖在作业本上悬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你是真信这招鬼的玩意儿啊。”
小鹊正捏着鼻子,学娃娃一拐一拐的样子。鞋底蹭着地板“滋啦”作响,惊得梁倩打翻了墨水瓶。秦梧白了她一眼:“别闹。”
他转向梁倩:“笨蛋,网上的东西你也信,这压根就是个招鬼游戏。跟什么三人墙角、镜子里叫玛丽、请碟仙是一类的——再加上你的媒介用的是洋娃娃,鬼不找你,它找谁呢?”
秦梧抽出一张黄符递过去,是他爸画的,号称‘老秦家压箱底的真本事’:“拿着。”
可那符纸还没捂热,背后忽然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是人在吹气——
“找~到~你~啦~”
梁倩“呀”地撞翻条凳,后腰正磕在暖气片上。
“小鹊!!!”
秦梧这才知道,自己是失了算的。
那道画给梁倩的符,被个苍白的少年换了,说是骆云影的旧识,姓陆,叫颜辉。
谁知道那东西是招鬼的。符纸一换,强化的小鬼便生生剥了少女的脸皮,往空落落的皮囊里一钻,又照章办事似的,把她的父母也一并害了,事后便蹿去墓地吞噬怨气,理所当然得很。
秦梧拽着骆云影赶到时,荒草正簌簌地抖。怨鬼散了,徒留个蜷在蒿草堆里的姑娘。
少女昔日的容颜被鬼撕了个稀巴烂,如今只剩下赤红的肌理和一双凸出的眼珠子。月光漫过她的脸,碎肉混着血珠子往下滴,倒像是哭了,可那眼泪,可能也已经不知道往哪儿流了。
秦梧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知道该从“你亲手杀了父母”说起,还是该从“你毁容了”说起。其实说什么都不对。说了,反倒像是错的。
他正拿不定主意呢,身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皮靴碾碎枯叶的声响。骆云影袖口的银链子泠泠作响,蓝灰眸子凝着霜:“让道。”
他退后半步,却见银链忽窜出,死死绞住梁倩脖颈。月光泼在少女肿胀的筋肉上,眼珠子凸得像要迸出来。
秦梧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在干什么?!骆云影!”
骆云影并不多解释,头也不抬,只说了一句:“我不杀她,她也会死。”
秦梧的心底一阵发寒。他觉得这事不对头。梁倩不是骆云影的同学吗?他们不该是有些情分的?再说了,她虽然毁了容,但她还活着啊!活着就是有希望的,人只要还活着,就能再找回一点人的模样。
眼看气息越来越微弱,秦梧扑上去,两人滚在露水里,血珠子染红了狗尾巴草。
骆云影被撞得七荤八素,挣扎着要爬起来,咬牙低吼:“你他妈疯了?!”
秦梧不理他。
梁倩伏在地上咳,破碎的喉管漏出风箱似的响。秦梧望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忽觉夜露浸透了骨髓:“你回去吧,没事了。”话出口才惊觉,自己眼角竟坠着水珠子。
他觉得她也是想哭的。可那脸已经没了表情的地方,连个嘴角都不剩。梁倩没回话。她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三晃地跑远了。
少女跌跌撞撞消失在雾里。骆云影仰面躺在草窠中。他望着天幕上疏淡的月:“现在不杀了她,早晚有一天……”
尾音散在风里,像句没念完的偈语。
天花板淌过车灯的涟漪。秦梧蜷在沙发角,指尖捻着布枕头。电视荧屏幽蓝的光里,女声在报丧事:
【某小区内发生命案,夫妻二人被害,凶手仍未找到。】
【XX山体滑坡事故导致多人丧生,救援工作全力进行中。】
桌上的手机突然亮了,是钟月茹发来的消息:
【秦梧,你身体不舒服吗?今天怎么没有来上学。】
少年睫毛在眼下拓出蝶影,喉头梗着湿棉花。前日观者发来通报说梁倩“转学”,字字工整如病历,却比病历更冷三分。
因为就在他想着要去看她一眼时,消息又来了——梁倩死了。就在那晚,她一个人回了家,在浴室里割腕。
黄二小蹭他脚踝时,少年正盯着浴室割腕的新闻截图。狗毛蹭过掌心的温度,倒像是他求着这份暖意。“对不起啊……希望我的情绪没有影响你。”他摸着狗头喃喃。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
小鹊坐在窗台描空花盆:“你别太自责了……秦梧。”
“她的死不是你的错。”
秦梧没说话,指尖却紧了紧。
“你已经尽力了,那种情况下……谁都没办法保住她。况且——”她顿了顿,像是在琢磨词,“好死不如赖活;有时候活着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可她还是死了。” 秦梧喉咙里滚着砂石。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小鹊的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我们可以保护人,也只能保护到一部分——人要自己想活下去才行。活着是株野草,自己得先抓住土。”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猛地转头,“她才十七岁,被鬼操控,毁容,父母被害,你说她‘选择了死亡’,你这是在怪她。”
“我不是怪她。我只是接受她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你接受得也太快了。”秦梧站了起来,背对她。他觉得自己可笑,但人崩溃之余就是会和最亲近的人发脾气: “你有时候……真的不像人。”
小鹊没有动。如泥塑童女般的女娃转过脸,月光在她衣褶上绣银边。
“人总是要往前走的。”她说,“我们不是来拯救世界的,也不是来背负所有命运的。”
夜风撩动晾衣绳上的白衬衫,晃着那晚梁倩离去时的残影。小鹊起身时带落几粒干土,饭桌上多了道无形的界河。黄二小在两人衣摆间打转,嗅着冷掉的饭菜香。
秦梧也没挽留。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小鹊太聪明了,聪明得像是站在河岸对面的观音,有慈悲,但没有愚钝。
而他,只是一条溺水的狗。
从那天起,两人开始了冷战。
她在饭桌上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吃饭,从不多说一句话;他也不主动搭话,只是埋头吃饭,筷子下的米粒,有时吃得太快,会噎住。
黄二小在两双拖鞋间打转,耳朵垂成问号。
这日半夜门轴轻响,秦梧数着走廊渐远的足音。床头浮着碎银似的月光,恍然照见桂树下的旧事——小时候,小鹊攥着他衣角哭,说是被哥哥骂了。那时候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抓着他的衣角说:“你要一直护着我。”
“我当然会的!”金桂簌簌落进她衣领。他那时揉乱她发顶,不知诺言比桂花还易碎。
——可现在,他连一句“别去”都说不出口。
月光漫过卡片上的字迹,工整得像春蚕吐丝。那是梁倩以前给他写的小纸条:
【秦梧同学,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泪珠子滚进棉絮,洇出小小的海。他忽觉少年时光原是琉璃盏,说碎就碎在某个秋夜。
秦梧和骆云影开始着手调查招鬼符的事情——可这东西跟蝗虫过境一样,在城市中四处泛滥起来,秦梧甚至被招来的鬼弄进了医院。
他最近总是做梦,梦里有雨,也有哭声。可偶尔…偶尔…会有笑声。
可醒来,什么也没有。
秦梧数着输液管里的点滴。招鬼符如野草疯长,倒叫他成了被阴气噬伤的困兽。
冷战已经有五天了。五天零七个小时,外加二十六分钟。
不是他记的,是钟月茹那天送他药,顺嘴提了一句:“小鹊不是从上周二中午跟你吵完架之后就没怎么说话了吗?”
她记得,他不想记。
其实也不算吵架,就是一句话接一句话——她说人命如纸鸢易断,他说生死簿上墨迹未干。气都搁心口上,搁出个冷战。
那天小鹊来了。一如既往地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串糖葫芦,笑嘻嘻的:“你是不是在想我?”
“不是。”秦梧坐在沙发里,嘴硬得像生橄榄。连头都没抬。
她在门口顿了一下,像没听见,坐在他对面,“那我想你啦。”
秦梧感觉胸口堵堵的:“你不该来的。”他闷声说。
“怎么不该?我可是来探病的。”她晃着腿,裙摆扫过床沿像掠过水面的蜻蜓。
“我说了你别掺和这事。”他盯着她,眼里一点火苗在闪,“你不懂……你、你不明白。”
“你说我不懂?”她有点惊讶地看着他,“那梁倩的事呢?”
“别说她!”
小鹊怔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点点头,“好,不说。”她没有走,就那么坐着,在床尾剥橘子。指尖勾着橘络,像拆解一团乱了的红线,人则像个风铃被谁挂在了屋角。她一向这样——不争不抢,也不服软。但这一回,她的安静让秦梧更难受。
“你以为我喜欢管这事吗?”他低声说,像是对自己,“我也不想让她死……可我根本不知道还能怎么救她。”
“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她说,声音轻轻的,“不是所有结局都能靠你改变。”
“你总是这样说!” 少年猛地撑起身,输液架晃出铜铃响,眼眶泛红:“你老是这么轻描淡写,好像人死了也不过是天上的纸鹤落了一只——可她死了,她是真的死了。”
他眼睛瞪着她,却又不敢多看一眼。他怕自己一说完,她就不见了——她是个会突然消失的人,就像她的脚步,像她说话时候飘起来的语气,轻得不像活人。
小鹊没回嘴。
“你是不是……怕我也会死?”她问得轻巧,像在问:“你是不是还在发烧?”
秦梧没答。他站在那里,指尖颤了颤,心里说不上是怕还是生气。
她就这么走了。
从那天起,两人都没主动联系。电话也没打,消息也没回。她还在学校里笑,和谁都能搭话,连骆云影那种人她也能斗嘴,可只要一转头看见秦梧,她就把头偏过去,看天看地看墙壁,唯独不看他。
有一天,秦梧从医院出来,脑袋上缠着绷带,整个人走路都像断了线的木偶。他刚被招鬼符引出来的鬼打了个措手不及,差点折在天桥下。
骆云影骂他:“你脑子是不是有坑?这种鬼你一个人去?!”
“你不也一个人来了吗?”他顶嘴,话出口才惊觉这是废话。
“我那是能力允许,你那是脑子热。”骆云影啧了一声,“你在找死。”
他没接话,坐在医院走廊边上,一动不动。天色已经黑了,楼下的霓虹灯像招魂的纸旗子,晃得人心烦。忽然有人蹲下来,给他递了一瓶热饮。“暖的。”
秦梧一看,是小鹊。她罩着旧校服蹲在那儿,袖管空荡荡垂着,像水袖。她总爱这么披着他的衣裳,仿佛套层铠甲就能扮大人。
“……你怎么来了?”
“探望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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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答得干脆,“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没让你来。”
“你也没拦我。”她晃了晃杏仁露,铝罐凝的水珠滚进他掌心,“上回你说太甜,这罐少糖。”
他低头看着瓶子,手指紧了紧。
“你还在生气吗?”她问。
小声的“没有”。
“你还在怕我死吗?”
“……别说了。”他声音发紧。眼角又有点红。
“你可真别扭。” 她指尖掠过他缠绷带的额角,凉意渗进纱布纹路,“小时候你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一哭你就哄我,现在我说你两句你就要翻脸。”
“那时候你小。”他嘟囔。
“我现在也不大。”她眨眨眼。
——就是这种态度!他在心里叫嚷。她总是一副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处理的样子。他的自责,他的愧疚,他的惶惶不安,她一点都不当回事。她在意的事情,好像都藏在另一个盒子里,别人看不到。
可他还是想她哄哄自己,像小时候一样,说“秦梧你是最厉害的”,说“我一直都在”。他明知道这样想很幼稚,可就是忍不住。
眼前浮现她哭花的猫脸。如今她立在光晕交界处,倒像年画褪了色的绢人。恍惚间想到,原来他们说她像年画娃娃不假。
在这样的夜晚,连鬼魂也会颤抖吧。
风雨如注,天像是被谁一脚踹破了肚皮,瓢泼下来,砸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湖水暴涨,雨幕中城市的灯光都被搅得一团模糊,远处警示灯红蓝交错,晃得像鱼鳞反光。雨声和水声混在一块儿,密密麻麻地灌进耳朵里,直到把人脑子也灌满了。
陆颜辉立在桥心。“你果然来了呢。”
话音未碎在雨声里,黑雾已化作百鬼夜行图。骆云影翻腕甩链,链梢挑破雨帘。少年蓝灰瞳仁映着血色,竟比厉鬼更艳三分。
阴阳眼视野中忽然混入了几条银色的丝线,陆颜辉指尖牵动无形丝线,像摆弄皮影戏的匠人,穿过鬼魂,直奔骆云影而去。
丝线显形时恰逢惊雷炸响。骆云影恍惚见曾经,银丝穿透咽喉…这一恍神,天罗地网已缚住四肢,血线顺着雨水织就的红绳蜿蜒。他被吊在空中,那些几不可见的丝线绕得他像蚕茧,皮肉崩裂,热血从骨缝里渗出来,落入雨里。
痛觉倒退了。他不觉得疼了,也没力气再骂那句“真他妈的”。他心跳得很慢很慢,像是旧钟表的最后一滴油烧干了。
“真可惜,我曾经一度以为你是这世上最强的捉鬼师,不过现在……永别了,我的朋友。”
他被厉鬼打飞,落入湖中昏过去的前一刻,看见桥头掠过一抹白。女娃踏雨飞来,像一片纸鸢,一只雨燕,鬓角银杏坠子晃碎雨帘,校服外套被风鼓起如白鹤亮翅。
“我来啦!”她在风雨里喊,嘴角扬得高高的,眼睛亮得像碎银。
她当然不该在这的,骆云影在意识消散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你怎么又跑过来了啊,小祖宗……”
他想骂人,却没力气开口。他想让她走,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骆云影和小鹊失踪的第三天。
天气不大好,阴阴的,像是城里哪家老娘早上炖的莲藕汤忘了揭盖子,锅气都飘到了天上。云压得低,一只鸟都不飞,树也懒得摇晃。
学校的课他俩都没去上,消息发了几十条,像是扔进了水塘,连个泡都没见冒出来;电话倒是打过,起初还有忙音,后来就连个“嘟”声也没了。
秦梧心里窝着火,一早饭也没吃几口,把家里那碗泡了一夜的绿豆汤搁桌上就跑去阳台瞅天,阳光没有,鬼气倒是不少。整座城市像是悄悄被什么东西盖上了一层膜,街角的狗也不叫,树根边儿多了些纸钱样的碎屑。最可气的是网上还传得热闹,说什么“鬼压床实录”“我家猫对空气哈气三小时”云云,看得人牙根发酸。
秦梧倒不是怕鬼,只是心里忐忑。骆云影暂且不论,小鹊不该不告而别,小鹊从不这样,小姑娘没心没肺惯了,撒谎都带着笑声,真要跑了,也得写张纸条,画个小狐狸。
“要不要报警?”他一边刷着那条没人回的对话框,一边琢磨。
秦观海趿着塑料拖鞋晃来时,正撞见儿子在阳台数云。老家伙指尖夹着张乌木色的符纸,符纹蜿蜒如黄泉路:“臭小子,又惹事了?”那语气吊儿郎当。
“招鬼符都贴到家门口来了,”秦观海啪地一声把符扔到桌上,又哧溜一下坐进沙发,抖抖腿,一副看戏的样子,“我想你大概不介意,跟你爸老实交代交代吧?”
光把父子俩的影子烙在瓷砖上,一个绷得像弓弦,一个松垮如晒蔫的丝瓜。秦梧心里乱得很,又是担心,又是委屈,还夹着一丝说不出口的怒气。他不说话,把符纸捏得哗哗响。
秦观海倒是没管他,跑去群里“哐哐哐”发消息,不到一小时,家里便热闹起来。
客厅里坐了十来号人,麻将机哒哒哒地转,茶几上冒着酒香。有人讲冷笑话,有人嚼花生米,连窗台那只流浪猫都忍不住探了头。
“爸,你在家里开中老年茶话会啊?!”话没说完后脑勺就挨了记脆响。秦观海叼着烟杆笑出满脸褶:"瞧瞧,这是城西柳婆婆,那是北郊张天师后人——"话音未落,蹲在窗边的红发小姑娘“噗”地吐出珍珠奶茶,挥手向他笑得甜甜的:“哟,好久不见!那天那个帅哥怎么没和你一块儿?”
秦梧眉毛动了动,嘴角抽了一下:“失踪了。”
小姑娘一听,奶茶都喷了:“哈?这么帅的人怎么可以失踪?!不刨地三尺也得给他刨出来!”
麻将机咔嗒声忽然停了。满屋子捉鬼师齐刷刷转头。秦观海抖着符纸说事,檐下流浪猫都竖起了耳朵。
“别让那臭小鬼看扁咱们!”
“我们的时代还没过去呢!”
喊口号的老头第一个蹿出窗户,身手利索得不像是刚吃完五个猪蹄子的人。窗外风大雨急,却有人脚踩符纸,凌空飞去。满屋人影次第消失在雨帘后,只余烟圈在吊灯下打转。
只留下秦梧愣在窗边,看着一屋烟气,鼻子一酸。
他忽然觉得有点冷,于是想关窗,却一眼瞥见空调外机和铁架之间,有什么东西在风中轻轻摇晃。
是一张符纸。
“这疯子,八楼也能贴?”他骂了一句,把符纸抽出来。招鬼符在风里乱舞,像是挣扎着要逃开,却终究还是乖乖落在他手中。
他一时没烧,只盯着它出神。阴阳眼开时,见黑气顺着符纹游走,恍若墨龙。
它指向一个方向。
秦梧攥紧了符,连伞都没拿,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夜色和雨中,仿佛整个城市都沉在水底,而他正要去把人打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