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除夕前。
浦郊监狱——
森严牢固的高墙铁门,矗立在这荒无人烟的地势之中,冰冷压抑。
陈旧的建筑四周枯草满地,被一层轻薄的冰雪覆盖,凝结冰霜。
明明即将迎来举国欢庆的千禧团圆年 ,这里却显得格外凄凉萧条。
尘封已久的监狱大门与坚硬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锐利的鸣响。
“哐当”一声,囹圄面朝广褒无垠的天地,向自由敞开。
井平拖着沉重缓慢的步伐,在右脚即将迈出的刹那,动作稍顿,他低垂忧郁的眼底掠过一丝茫然,而后脚底落地,重获新生。
“儿子啊!我可怜的孩子!”安静沉闷的气氛被一个中年女声划破,紧接着是突如其来的鞭炮响。
井平抬起淡如死水的双眸望过去,才发现监狱门口站了五六个人,老少兼有。
“让让。”
他愣神之际,肩膀自后方被撞了下,瘦削的身体踉跄,摇摇欲坠。
撞他那位是跟他一同出狱的,门口的五六人立马迎上前,热情心疼的接过他手里提着的行李袋,大力拥抱。
喊儿子的中年女人手里拿着早已准备好的柚树枝,在那人身上轻扫拍打。
嘴里念念有词:“接风扫尘去晦气,前程似锦好运来...”
井平孤零零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神情木讷的盯着看,直到他们热闹结束,温馨散去,驱车离开。
半晌,他走到躺在鞭炮碎屑里的树枝前,有样学样的捡起来,动作笨拙的给自己也扫了扫。
他身上仅穿了件单薄的外套,还是几年前入狱时的衣服,十分破旧,小得手腕都露出半截。
天空中飘着皑皑白雪,把他称得上漂亮的鼻尖和眼皮冻得通红。
他的私人物品除了这身衣服之外,还有一枚被他视若珍宝,放在口袋里,写着旗开得胜四个字的玉佩。
在原地迷惘许久,井平才拢了拢身上的外套,瑟缩着快被冻僵的躯体,沿着望不到头的水泥路,漫无目的的独自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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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你妈的!”
伴随着一声浑厚的怒吼,眼前擦得锃光瓦亮的皮鞋极速抽回往前一蹬,井平被那只脚的主人猛地拽翻在地。
“货款货款追不回来!”坐在椅凳上的客人拿着手机在讲电话,唾沫横飞:“真成了三角债了是吧!”
这人长得肥头大耳,穿着身并不合身的西装,手上穿戴一样不少,十足的暴发户样,看起来是生意上出了事。
无辜受牵连的擦鞋匠井平,手肘支地,半撑着瘦削的身体低垂着眼,洗得泛白的t恤上附着着鞋印。
整条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那暴发户旁边还跟着一位打扮精致身材窈窕的年轻女人,见他还想拿井平的工具箱撒气,连忙娇滴滴的帮着劝。
“哎呀,你踢人家干什么呀,关人家什么事呀。”女人神情妩媚,眼眸荡漾,盯着井平那张脸瞧了又瞧,在金主看不到的地方,暗送秋波。
这小哥长得可真俊。
井平那张巴掌大的脸蛋上没什么表情,他五官精巧,肤色冷白,眉眼秀气,浅褐色的瞳孔如阳光洒在冰面般清透,密长柔软的睫毛耷拉着。
他有点近视,没戴眼镜,看什么东西都显得格外深情,受经历影响,气质又带着淡淡的忧郁和书卷气。
平静的拍拍胸口和屁股上的灰尘,刚站稳,一张五十元的钞票甩到他脸上,他低眉顺眼的接住攥在手里。
钞票的主人看都没看他一眼,搂着情人的细腰起身走了。
“你没事吧?”一旁将整个过程看在眼里的‘同事’忙上前慰问:“没伤着就好,这种没文化的个体户就这样,你别难过。”
井平礼貌点头,对这份好意眯眼回了个得体的笑:“谢谢。”
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在过去的数年,这种屈辱他受得多了,那点少年自尊早就被消磨得所剩无几。
至少挨了这一脚,获得了他要擦好几十双鞋才能拿到的‘报酬’,值当。
浦东街是整个沪城的传奇,商界命脉。
全国各地的老板们要想到沪城做生意,首先就得到这里的饭店打探消息,收买情报。
证券所,商业局,外贸交易协会,繁华绚丽的娱乐场所,以及谈生意必不可少的大饭店,全部都有。
经济改革以后,在这里一切皆有可能,大大小小的人物在这一步登天,亦或者陷入泥潭。
而井平只是最底层的存在。
刑满释放人员很难找到活做,当今社会飞速发展,他有点脱节。只好学其他人那样,动手做了个擦鞋箱,弄了把椅子,讨生活混口饭吃。
除此之外,他其实还抱着另外一个目的,在这里有可能会遇到那个人。
那个让他靠着这份念想,在牢狱中支撑着意志,苟延残喘活下去的人。
不求对方能记得自己,只要有希望远远看上一眼,他就心满意足。
就在他收拾工具的时候,不远处一辆亮黑色的轿车缓缓驶来,停靠在他身后的大饭店门口。
周围人,甚至整条街都开始窃窃私语,后座车门被饭店门童拉开,一只穿着薄底皮鞋的长腿利落迈出。
紧接着,那只脚的主人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男人身型高大挺拔,鹤立鸡群,气质卓然,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身上穿着价格不菲的英纺纯羊毛西服三件套。
他五官立体凌厉轮廓分明,薄唇噙着斯文有礼的浅笑,英俊的令人挪不开眼。
明明是温和的眼神,底色却总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像一只登顶的狮王,俯瞰着蝼蚁。
霎时,人群起伏沸腾,有的甚至簇拥上前。
“霍总!真是霍总!”
“霍总居然来啦?这夜笙歌看样子接下来半年都不愁生意啦!”
“也不知道这次哪个老板这么幸运,能请到霍总合作!”
“啧啧,这股市又要动荡喽。”
才把鞋油盖拧紧的井平听到这个姓后,整个人怔住了,原本麻木黯淡的瞳仁倏地的扩张,有了神采。
那双漂亮清透的眼睛睁大几分,猛地转身回头。
透过纷纷扰扰的人群,他在夹缝中看到了那张令他熟悉又陌生的脸。
兴奋和紧张在他怦怦乱跳的心间绽放,四周所有人的身影都变得模糊扩散,就连声音都愈加遥远。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和他,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男人。
他那早就不为任何事情波动的眼神,逐渐染上几分连自己都未能发现的依赖和爱意。
正准备进店的霍亦琛敏锐的察觉到那抹火热的注视,总觉得这次跟平常的有所不同,他英俊的眉宇微动,遵循强烈的六感,转头。
两人的视线隔空触碰,井平暴露得毫无防备。
他双眸震颤下,连忙收回视线低下头,大脑一片空白。
理智稍稍回笼后,他慌慌张张的把东西收拾好,提着工具箱和椅子,仓惶狼狈的逆着人群逃走。
霍亦琛狭长深邃的眼眸微眯,望着那抹似曾相识的单薄背影,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井平一路跌跌撞撞,绕入某道小巷的拐角时,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背靠着坚硬的墙壁,浑身卸了劲。
他低声喘息着,清瘦的胸膛剧烈起伏,眼尾裹着一抹红,孤寂多年的心,从没像此刻这么跳动过。
就在他思绪紊乱之际,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
“井平?”
他惊慌得呼吸骤停,猛地回头,看清楚是谁后,那期待中夹杂着忐忑的神情,瞬间被失落取代。
“你躲啥呢?慌里慌张的。”是跟他同样靠擦鞋为生的朋友,见他跑也跟着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哥。”井平小巧的喉结滚动,挤出个笑撒谎:“好像看到一个朋友,追过来结果不是。”
回答完他落寞的眸色闪动下,又偷偷探出半边脑袋朝着霍亦琛的方向看。
他说不上来刚才是什么滋味,希望他认出自己,又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样子。
亦琛哥曾经笑着鼓励他,让他努力学习,考上他们镇最好的高中,当他学弟。可自己让他失望了,他不仅没能实现上学的梦想,甚至还锒铛入狱。
“霍总!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合作商笑得红光满面,从顶层的包厢下来,特意接待贵客,见霍亦琛看着某个方向若有所思,又试探着发出疑惑:“怎么了霍总?郑局还在等着您呢。”
霍亦琛拉回思绪,脸上那股淡漠疏离的笑意不减,与那人客套敷衍了下,交谈着进了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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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次如愿以偿的偶遇后,井平寡淡贫瘠的生活被点缀上一点颜色,让他静如止水的心绪变得骤起骤落。
连着好几天他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不想接触,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他把自己憋在这逼仄,租来的一小块空间里。
直到那点重逢的喜悦和跳动被吞没,又受生活所迫,他才应朋友的约再次搬着他的工具箱回到那条街。
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繁荣喧嚣,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希望和对未来的畅想。
井平坐在小凳子上,垂着脑袋把刚收来的1元擦鞋费收到腰包里,他收拾着工具,一抹身影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入眼的是双工艺高级鞋型完美的皮鞋。
“擦鞋1元。”他如往常一样习惯性报价。
很快,一张一百的钞票递到他面前。
井平瞥了眼,抬头刚准备说找不开,却在看清楚来人后,直接傻住了。
男人面带温柔斯文的笑意,居高临下的注视着他,身上穿着剪裁得体的戗驳领西服,衣冠楚楚,显得格外矜贵且高不可攀。
井平脑子嗡的作响,他与霍亦琛对视片刻,不清楚对方是否认出自己,是不是故意冲着自己来的。
他强装着镇定,没接那钱,忙垂下脑袋,动作慌得笨手笨脚,开始给他擦。
那双鞋分明一尘不染,根本用不了多久。
结束后,霍亦琛收回脚,仍坐着不走,他看着眼前人低垂的发顶,和紧张得僵硬的身躯。
高高在上的眼神中染上点兴致。
“小井平?”霍亦琛声音磁沉,语气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打趣:“不认识我了?”
井平吊着的那颗心轰然坠落,有点无地自容。
他红着眼眶再次抬头,早就被坎坷险阻历练得坚如磐石的他,脸上难得染上一缕脆弱。
开文啦![撒花]感谢看到这里的宝!
这本可能或许跟过去的风格有一点不同,新的尝试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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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