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兰时羞愧地低头嗫嚅:“可我什么都不会。”
他边说边不自在地用手指摩挲着手背上的冻疮。屋子里太暖,手上的冻疮又痒又麻,钻心的不适仿佛是在提醒他认清现实。
他这样的人就是想去给城里的餐馆洗碗端盘子,都是要被管事的昂着头仔细挑一挑选一选的,哪有资格跟在人家身边做书童呢。
萧承钰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将心疼按下,面上的表情依旧不变,握住孟兰时去抠冻疮的手:“不用你会什么,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
这是什么意思?
孟兰时不解,还未将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便听门外有人敲门:“少爷,药煎好了。”
萧承钰起身,在孟兰时直愣愣的视线中接过了萧正端来的托盘,低声交代他几句后又转身回到了桌边。
“先喝药,把身体养好再说其他的。”萧承钰将泛着苦味的黑乎乎药汁放到孟兰时面前,见他面露不安,继续道,“不用担心,要做的事情我都会教你,你只需考虑是否愿意留下便好。”
萧承钰嘴上说得真诚,心里却已经打好了主意,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将他留下来!
今日的经历对孟兰时来说全都是新奇的。
虽然一开始被下药送进萧府让他很害怕,但是遇见眼前这个男人后,一切好像就都变好了,尤其是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坏。
同他说话时温声细语的,有种……被尊重的感觉。
这对孟兰时来说,是很难得的。
在孟家的这些年他过得如履薄冰,明明他也是孟父的亲生孩子,自从后娘进门后,一切都大变样……
如今他捧着热乎乎的药碗,竟是觉得连喝药都是一件新鲜事。
毕竟以往伤寒着凉,都是自己硬扛过去的。
就像后娘说的,大小伙子身体硬朗得很,哪有那么娇气,扛扛就过去了,村里哪户人家的汉子不都是这么熬过去的,谁有那个闲钱去特意看大夫抓药吃。
话糙理不糙,乡下人家确实没有那个条件,但后娘似乎忘了,那个家里,身体硬朗的只有她的宝贝儿子。
家里但凡有点什么好东西,都被后娘留给了孟小冬,孟兰时连味儿都闻不到一点。
再加上这些年非打即骂,不让吃饭是常有的事,孟兰时就算是想装硬朗都有心无力。
院门一关,外人所不知道的苛责多到数不清。
孟兰时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没想到如今乍一被人好好对待,竟让他鼻尖发酸……
不想让萧承钰看见他的窘态,孟兰时直接眼一闭将手里的药一口气闷了。
好在药足够苦。
一碗下去,孟兰时的五官都皱了起来,升起的泪意全给憋了回去。
苦哈哈取代了先前所有的愁绪。
孟兰时正拼命控制自己乱飞的扭曲表情,没提防嘴里突然被人塞了个东西。
含住之后,才发现是蜜饯!
孟兰时捂着嘴睁大了眼看着往他嘴里塞蜜饯的男人,在他的示意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放在托盘里和药一起送进来的,还有一份蜜饯。
嘴巴里充斥着糖浆的甜味,孟兰时眨了眨眼,有多少年没人对他这么好了?
上一次吃蜜饯还是去年过年时隔壁婶子趁人不注意偷偷塞了一把给他,他宝贝得不得了,实在馋了才会忍不住偷偷吃一颗。
只可惜,最终还是被后娘生的两个妹妹发现,一把抢走了。
孟兰时正想得出神,萧承钰扶着他站起来往内室走:“去休息会儿。”
被带到屋内那张大床前,孟兰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洗完热水澡出来时,他便注意到了这张大床,尤其是床上的厚被子!瞧着就蓬松,盖上去的话不知道会有多暖和!
如今萧承钰的意思竟是让他睡这种好地方,孟兰时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在他和床铺之间看了看后,结巴道:“这,这……我睡在这里吗?”
萧承钰面不改色道:“自然,这就是为你准备的住处。”
孟兰时还张着嘴不敢相信,萧承钰快手快脚脱了他的外套,将人塞进了被窝。
暖和的被窝让孟兰时无法分心去在意萧承钰的动作,他实在是没想到,厚被子里竟然还有个汤婆子!就在他脚边!
小土包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震惊到了,没一会儿,萧承钰掀开一点被子,给他怀里也塞了个汤婆子!
从未受过如此待遇的孟兰时这下是真的不知所措了,他从不知道冬天竟是可以这么暖和的。
他身板僵硬地躺在柔软又暖烘烘的被窝里,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只剩下睁大的眼睛来回转悠着表达他的不可置信。
萧承钰将他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既心疼又好笑,替他掖了掖被子:“闭眼睡觉。”
孟兰时听话地点头闭上了眼。
实在是太暖和太舒服了,哪怕萧承钰坐在床边都不会让孟兰时感到害怕了。
吃得好睡得暖,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不知是药里有安眠的成分,还是先前的迷药药性还没过。
总之,温暖舒适的被窝让孟兰时舍不得认床,几乎是在他闭眼的瞬间睡意便袭来。
陷入梦乡前,他想着,要是以后都能睡这样的床,不用遭受打骂,能吃饱饭,不用领月钱他也是愿意的。
只要能活着吃饱饭,哪里不比孟家村那个漏风漏雨的小茅草屋好呢。
孟兰时是半下午睡下的,用晚膳时也没醒。
萧承钰在他睡熟后去了一趟书房,推开门萧正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事情办得如何?”萧承钰在书桌后坐下。
萧正从怀里取出两张纸递过去:“这是卖身契和断亲书。”
萧承钰沉着脸接过纸张:“说说看。”
“是。”萧正道,“那户人家今日还在家里等着府上派人去送银子,下人到时,他们一家矢口否认换人一事,争论过后反而倒打一耙,说是我们故意抢人,还想继续讹银子。”
“下人将那一家子都打了一顿,最后村长出面,孟家人才签了卖身契和断亲书。”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孟家村的人都知道了这一家子做的混账事。
萧承钰冷着脸将孟兰时的卖身契和断亲书放下,问:“孟小冬呢?”
“带着银子躲去了外家,被抓了回来,也被他们揍了一顿。”萧正说着,拿出了一袋银子,“这是当初给孟家人的五十两银子。”
萧承钰的脸上没了面对孟兰时的温柔和煦,此刻他肃着眉目坐在那里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虽未说话,却还是让人无端感到压抑。
萧正询问:“可要小的再带人走一趟?”
半晌后萧承钰摇头,“不必。”孟家那群人待孟兰时如何他心里全都有数,现在还不到清算的时候,日后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压下心中的怒意,萧承钰对萧正道:“往后孟兰时就是你另一个主子,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都注意着些。”
虽然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但骤然听见这话,萧正还是忍不住有些震惊。好在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连忙点头应是。
萧承钰吩咐道:“下去吧,让厨房准备些清淡的饭菜温着。”
书房里只剩下萧承钰一人,他靠着椅背捏了捏眉心。
前世那一场大火带走了孟兰时的生命后,他郁郁寡欢三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回到孟兰时初到萧府的时候。
想起前世种种,萧承钰逐渐舒缓的眉头又重新皱了起来。
自重生那日到今天,已有三日之久。
萧承钰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安排好了一切,只为等今日孟兰时被送进门。
害怕出变故,他甚至都不敢让人去孟家村探听情况。
书房的摆设同前世一模一样,萧承钰环视四周,越看越没有实感。
尤其是今日又一次重新见到了鲜活的孟兰时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此刻他坐在书房里,眼前有不少需要他处理的事务,拿起毛笔后却始终静不下心,心中牵挂的,全是孟兰时。
心绪不宁,担心眼前一切都只是梦,更担心他与孟兰时依旧天人永隔。
萧承钰一刻都坐不住,放下毛笔,回到房间继续守着孟兰时他才放心。
孟兰时睡得很沉,对床边坐了个人全然不知。
他白天受了冻,身子骨又弱,哪怕已经喝了药,萧承钰依然担心他晚间会发热。
从下午到半夜,子时已过,萧承钰坐在床边翻书,视线时不时地就落在孟兰时身上,确认他是否无虞。
夜色越来越深,萧正每隔一阵子便进来送一次热茶。
从晚膳到半夜,他们家大少爷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床边,偶尔会起身试探孟兰时额头的温度。
萧正跟着萧承钰身边多年,从未见他对谁这般上心过。
趁着添茶的空档,萧正抬头看了一眼,瞧见萧承钰看向孟兰时的眼神后,他再次明白萧承钰在书房对他说的那番话分量有多重,也歇下了劝萧承钰去休息的念头。
后半夜下起了雨,雨滴打在屋顶上的声音清清脆脆的。
听见雨声时,萧承钰下意识抬头去看床上的孟兰时,担心他会被雨声吵醒。
然而仅一眼,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床上的孟兰时还是睡前那个姿势,安安静静的,此刻他的呼吸却有些急促,脸颊泛红。
萧承钰一看便道不好,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连忙让萧正去请大夫。
孙大夫来的很快,把完脉后见萧承钰神情急切,道:“身子骨弱,实乃正常,大少爷不必太过担忧。”
萧承钰问:“眼下该如何?”
老大夫问孟兰时下午何时喝的药,得到回答后道:“再熬一副药喂下去,烧得有些厉害,可先用布巾给他降降温。”
天寒地冻的,将事情交代下去后,萧承钰让人将孙大夫带去外间歇息,少些奔波。
擦了身,喂了药,老大夫又来给孟兰时把了一次脉。
虽然还是有些烧,但比方才已经好了些。
床边的水一盆盆的换,萧承钰给孟兰时擦拭降温,亲力亲为,直到天微微亮时孟兰时身上的温度才彻底降下去。
确保孟兰时没再烧起来,萧承钰才终于松了口气,他拿起一旁治冻疮的药膏仔细替孟兰时涂抹。
一双手就没有一块地儿是好的,青青紫紫,全是这些年累积下来的伤痕。
大大小小的痕迹印在萧承钰的心底,涂抹药膏的力道不由放得更轻。
孟兰时被高热折磨,没见醒,萧承钰忙活着,后背隐隐有出汗的趋势,药膏涂好后,他将孟兰时的手放回被窝,终于能坐下来歇一歇。
孟兰时眉头舒展,呼吸平静了下来,哪怕是被病痛折磨,他也没发出什么声音,连呻吟都是微弱的。
究竟是在多艰苦的环境里,才养成了他这般胆小自卑的性子呢,就连在睡梦中,都那般谨小慎微。
萧承钰苦笑着回想起从前,这个小傻子,单纯又好骗,只要别人给予他一点温暖,他便献上一切,无私回报……
想起那场大火里义无反顾冲进来的瘦小身影,萧承钰眼底溢满苦涩,他伸手,用手指轻轻描摹孟兰时的眉眼,轻声道:“受苦了,往后有我在。”
有他在,会护孟兰时一生安稳,不再忍冻挨饿,不再受人磋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