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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50 永遇乐

作者:苦月颓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这一整夜,姜瓷又是好几次哭着从梦中惊醒。糜岭陪在床边,只在天微微亮的时候稍微眯着睡了会儿,模糊间好像听到姜瓷在叫他,便睁了眼。


    姜瓷站在窗前朝他招手,雀跃地喊着:“阿岭,你来看,雨停了。”他精神上全然没有昨晚的那般颓态,但脸上病恹恹,眼里满是血丝,眼下两洼青黑。


    糜岭走过去抱住他,摸摸他额头,问:“有没有不舒服?再睡会儿好吗?”


    “没有,不要,我不困,”他敷衍地应一句,拉着糜岭探头到窗外,“我跟你说吗,你看外面不下雨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坐船了?我要回上海!”


    糜岭瞥一眼天色,仿佛是还要落雨的架势,但担心他又要像昨夜一样哭闹,于是嘴上哄着他道:“好好,我们先换衣服去吃饭。”


    “吃过饭就走了是不是?还要收拾行李呢!快点快点!”急迫地喊着,一边已经一溜烟跑出房了。


    饭桌上,他滔滔不绝说着到了上海后如何如何,讲到兴奋处,热红了脸,把筷子哒哒地敲桌子。面前一碗粥只喝了两三口,翻溅出来不少。糜岭从没见过他这幅样子,忧心忡忡,怀疑他还病着,正思忖是不是要叫英嬅来一趟,管家过来说药馆的伙计送药来了。


    他看一眼两手舞着筷子摇头晃脑的姜瓷,给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点点头,出去后不多时又回来,递上一碗酸梅汤。


    糜岭喊他来喝,他皱着眉直嚷不要,拽他到怀里搂着,哄说:“凉的,喝了解暑,你瞧瞧你热得满头汗,说了这么久的话,嘴巴也渴了是不是?”


    “不渴,我不喝,不要喝!”他手臂一阵乱挥。


    糜岭也没再劝,掐着他后颈,一口一口渡给他。他挣扎,又是呛又是咳。折腾了一番,许是药起了作用,他总算安静下来,枕在糜岭肩上困倦地揉眼睛,只是嘴里还在喃喃地说着“回上海”。


    他梦到海上风雨飘摇,和糜岭躺在晃动的船舱里,头晕得厉害,止不住想吐。本就不舒服了,糜岭还要在一旁说:“早就告诉过你,海上风大雨大,不听,现在吃苦也是自作自受。”


    他委屈得一直哭,哭醒过来,看到床头那只熟悉的台灯,粉色的灯罩,下面缀着细短的珠帘,光线折出来,零零碎碎的静谧。


    他发了会儿怔,再闭上酸涩的眼睛,恍惚间仿佛还身处梦中,身处回上海的船上。


    糜岭端着盆凉水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坐起身,抱着杯子在喝水,见糜岭走得磕绊,便下了床去接,自己绞了毛巾擦脸,糯糯地说:“我饿。”


    糜岭想不到他竟这么平静,原以为醒过来后发现还在家里,一定又要闹个天翻地覆。他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睡衣,说:“有粥,还有饭。过来把衣服换了。”


    “我想吃面条,鸡汤煮的面条。”


    “马上叫厨子去做。”


    他脱了身上汗湿的衣服要糜岭抱,糜岭浅浅搂了他一下,仿佛是有点站不住,在床畔坐下,摸着他肚子上被抓出的几条血痕,轻声问:“昨天的事情还记不记得?”


    他点点头,又摇头,把肚子往糜岭脸上靠,糜岭把耳朵贴在上面听了一阵儿,说:“不要怕宝宝。”也不知道跟谁说的。


    他矮下身来让糜岭把衣服往他肩上披,糜岭顺势摸摸他额头:“稍微有点儿发热,头痛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不痛,但是小舅舅腿痛,是不是呢?”


    糜岭没应声。他自己系好了腰带,端起脸盆说:“我去倒热水来。”


    “叫佣人去吧,你过来,舅舅跟你说句话。”


    他坐到糜岭怀里,摸摸他衣领,又戳戳他喉结,心不在焉的。糜岭拍着他的背像要哄他睡觉似的,好一阵儿才开口说:“宝宝,刚刚舅舅出去看过了,天还是阴阴的,兴许又要下大雨。”


    “哦,下大雨,码头没船,有船,出海也危险,你已经跟我讲过了。”


    “怎么这么乖?嗯?”


    “不然我能怎么办?反正闹了吵了也没用……”他刺刺地回了一句。


    糜岭皱了皱眉,没有接话。这时候佣人端了热水来,姜瓷便拧张毛巾敷到糜岭腿上。两人默默相对,半晌,糜岭又解释说:“小宝,今天早上舅舅不是有心要哄你骗你,只是——”


    “我知道,那时候我……不对劲,酸梅汤里有药,对不对?”


    “生气了?”


    姜瓷哼一声:“难道我承认我生气了,你会马上带我回上海?”


    他突然的伶牙俐齿,糜岭有点儿招架不住,良久才应道:“对不起,宝宝。”


    他冷哼一声,忽然站起身奔到窗前,唰地拉开帘子,已是夜里了,月光好亮好清,把树叶的影子投到窗前地上。


    “你不是说天阴吗?不是说要下雨吗?”他质问。


    糜岭按住钝痛的右腿,沉默无言。


    他被他无言的态度一激,像是愤怒得要尖叫要闹起来了,然而过去片刻,只是呼呼喘了两声,低声道:“你不想回上海,我想回,但是你绝不可能让我一个人回去……算了……我不跟你吵架,吵了也没用。”


    “我哪是不想回?宝宝,你好好想,我要是不想回,怎么要忙来忙去交代店里的事情?”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都是做表面功夫给我看,你就是要管着我,我做什么都管我,我在这个公馆里,你一秒钟看不见我就要骂我,说我乱跑,你就是要把我永远关起来。”他又有些要叫起来的架势,瞪着糜岭,脸涨红。


    糜岭站起身走近他:“小宝,你怀着宝宝,情绪有起伏,等你冷静了,我们再好好谈,好吗?”


    “怎么冷静?你又要给我灌药吗?”他避开糜岭走到梳妆台那儿去,糜岭跟过来,耐着性子劝:“宝宝,我那叫管着你么?五年前舅舅错过了你,让你在金园吃了那么多苦,现在舅舅绝对不能再让你出事,所以要你跟在我身边,所以才去哪儿都带着你,要是我没看住你,叫你又出了意外呢?那让舅舅怎么办?”


    姜瓷再躲他,坐到床上,糜岭再追来,握住他的手,要说话,他抢先一步道:“可以了!你用不着再说用不着解释!你的腿是因为我……我们还有了宝宝,反正我肯定是永远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除了听你的话,我还有其他选择吗?我的身体,我的过去,在金园的那些年,这些东西绑着我,你也是一样的,你也绑着我,拴着我,你扯一扯手里的绳子,我就得听话。”


    他望着自己的手,死掉了似的软倒在糜岭掌心,那么小那么细,一瞬间觉得自己也又小又细,好像是不配往阔大的天空飞的,只配活在这逼仄狭窄的地方,糜岭的手心,糜岭的怀里。


    糜岭听过他的话,耳朵里嗡嗡响。那一个个字蹦出来,像车轮,直往身上砸,倾轧着他,把他碾得又扁又薄。姜瓷轻软的呼吸拂过来,他感觉自己要被这小小一口气吹散。


    “姜瓷,”他轻声喊,“你就这样想我们?没有……没有爱?”


    姜瓷垂着头,看到他的右腿在细细地发颤。


    “爱……我爱你,我可以说很多很多遍,那么你能让我回上海吗?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糜岭缓缓松开了他的手。床头那盏台灯,珠帘不知被哪儿来的一点弱风吹得晃起来,光被割碎了迸溅开,热热闹闹地亮到各处。可是他感觉自己被撵到屋外的黑暗里去了。


    他默默地想,哪一步走错了,总以为是可以补救的,但假如从头到尾每一步都走错了……他冒起冷汗来,心痛得厉害,眼里晕晕的全是姜瓷的影子,肥软的腕上勒着细金镯子,身上那套玫红色睡袍,动一下就掀起一道道红浪,雪白滚圆的臂膀含在里面,荷花底下一截子藕似的,靡丽得晃人眼睛。他还以为是在梦里,美丽的梦。


    可是他把自己也囊括到眼前的画面里,和姜瓷站在一起,两人之间就只是包罗万象的苦。仿佛真如姜瓷所说,胁迫,威逼,利诱,就是没有爱。


    他颤巍巍退了几步,哑声说:“你觉得我用孩子和这条腿束缚住了你,是么?那么……当初是我要大雨天开车出去,出车祸是我自己不小心,和你没有关系,至于孩子……全凭你自己的意愿,不想要,现在还来得及……”


    姜瓷怔了怔,待要说话,他已经往门口走去,一边说:“好……好……你要回上海,那么明天一早,不管下不下雨,管家都送你去码头,你走,你一个人回去。”


    门嘭地关上了。姜瓷僵坐了一会儿,惶然无措地呢喃道:“谁、谁说不要孩子了……”


    夜很深了,大约有九十点钟,一个老妈子端着碗鸡汤面进来,搁在小桌上,喊姜瓷来吃。姜瓷游魂似的坐过去,夹一筷子面,麻木地嚼。老妈子还不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皮箱,再去翻衣柜,手脚麻利地往里一件件叠衣服,旗袍在下面,男装在上面,袜子卷起来插在缝隙里,再到梳妆台上拿了头发油,痱子粉,雪花膏,首饰盒子,一股脑压在衣服上。


    姜瓷呆呆地看了半晌,出声问:“干、干什么?”


    那老妈子瞧他一眼:“咦?不是明天就要走么!少爷叫我来收拾,对了,这件衣服您常穿吧?少爷让我给您常穿的衣服里面缝个口袋,好藏钱!这在外面可不比家里,船上更乱了,三六九等,不知道遇见的人窝着什么龌龊心思……”


    她絮絮叨叨地讲,姜瓷木着脸,全没在听,放下筷子,问:“他在干嘛?”


    “少爷啊,在书房里吧。”


    他找到书房去。门锁着,他扭门把手,哐哐哐弄出好大一阵响动,糜岭也没来给他开门,就在里头说:“干什么?还不去睡觉!”


    隔着门板,声音闷闷的,又远,千里之外传来的一样。姜瓷红着眼睛踹了下门,叫:“我要——要拿书!”


    “什么书?”


    “故事书,没看完的那本。”


    没一会儿里头响起手杖敲在地上的哒哒声,门开了,开了条小缝隙,糜岭只伸一只手出来,递过来的书上有封信。


    他说:“等到了上海,把这封信给张志骁,叫他给你找个住处,以后遇到什么事,再去找他帮忙也可以。”


    姜瓷握着拳头,静立半晌,拔脚便走。回到房里,呼噜呼噜把那碗面吃了,也翻出纸笔来,想了几个开头都不满意,躺回床上,翻来覆去了一阵,再坐到桌前,看着手里的钢笔,微微走了走神。


    这支钢笔原本是糜岭的,用了许多年,摔过好几次,笔尖已经有些歪了。那时候糜岭要买支新的给他,他不要,就要这一支,磨着糜岭说:“小舅舅,好阿岭,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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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嘛,因为你第一次教我写字就用的这支笔,以后每次我拿这支笔写字,就好像你还握着我的手一样,我就要这个。”糜岭抱着他笑说:“怎么这么招人疼的?真会哄我开心。”


    他揉一揉酸胀的眼睛,终于下笔写:阿岭吾爱。又想到刚学写字的时候,糜岭捉弄他,说这四个字读“见信如唔”。终究没忍住泪,趴在桌上哭起来。


    第二天一早,管家来房里请他,说再不出发就要误了上船的时间。他赖着不肯换衣服,指着窗外说:“外面不是下雨么!”


    “小雨,今天也没什么风,想来不要紧,不然也不会有船出海。”


    “你们少爷呢?”


    “哦,一大早就出门了。”


    “什、什么?他——送都不送我?”


    管家没答,催促道:“快着些吧!我叫人来给您梳头发!”


    他浑浑噩噩地,僵坐着叫几个人手忙脚乱一顿拾掇,打理好了,又被管家推着出门。在外头,他死死抓着车门不肯坐进去,又向管家问一遍糜岭的去向,管家说:“像是被孟小姐请去玩了!”


    他听得一呆,叫管家抓住了机会,一把将他捉到车里去了。


    车子开到码头,确有一艘船停在那里,只是冷冷清清,仿佛只有他一个乘客。雨落得澌澌的静静的。


    他看着几个高个子家仆扛起行李箱,排着队慢吞吞往船那儿走,忽然间一阵阵心惊胆颤,哆嗦着追上去,拽着这一个叫:“你放下!”又去扒拉另一个:“你把箱子放下!”小小的身躯在几座山之间撞来撞去,一不留神脚下一滑,幸而被追上来的管家拉了一把,才没有摔跤。


    可他仿佛是想摔跤似的,一屁股坐到码头上,孩子似的耍赖皮,抱着肚子哭起来。管家焦头烂额,俯身苦口婆心地劝。他反而把管家手里的伞一拽,扔到海里去了。


    这时候忽而甲板上一阵哐哐的脚步,夹杂些许细微的哒哒声。他顿了顿哭,回头去看,在迷蒙的雨雾中,一个颀长俊挺的身影,水淋淋闪到跟前,咄咄逼人地欺压下来,一把伞跟着一起罩下,隔绝了大半的天光,伞底下一团暗色,但他清楚地看到糜岭灼灼的眼睛。


    “闹什么!不想想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淋雨,还不快——”


    不待糜岭说,他已经两手一伸吊住了糜岭肩膀,借力站起身来。


    “你不要我了!”他声泪俱下。


    糜岭从口袋里掏出给张志骁的那封信,塞进他手里,恼火地把他往船梯那儿推:“你怪会倒打一耙。”


    “对不起,对不起!”他扭着身子躲,把信往水里一丢,扯着糜岭衣襟往他怀里躲,叫道:“我不走,我不要走,我错了!”


    “我可不敢留你,免得你说我困住了你,没给你自由。”


    “昨天晚上……我乱讲的,说得都不对么,我不走!”


    糜岭顿住脚步,把他往怀里搂了搂,沉声问:“到底是怎么样?”


    “我发烧说的胡话,你干嘛信,就是这样,是胡话,梦话,荒唐的话,你全忘掉,不要听!对不起!”


    他哭啼啼的,见糜岭还阴沉着脸,踮起脚去吻他,软软地叫:“阿岭,好哥哥……呜呜……我不走……”


    糜岭微微低了低头,轻轻碰一下他额头,有点儿咬牙切齿的:“你折腾死我算了!”说着仍搂着他的腰往船梯那儿抱。他吓得嚎哭起来,嗓子都哑了,不管怎么挣扎,还是给抱上了船。倚在甲板的栏杆上,望着底下幽幽的水,煞白着脸,喃喃道:“你、你要是送我走,我就——”


    “怎样?”


    “跳下去!”


    “跳下去可不是呛水这么简单,这下面不知道多少凶猛的海鱼,专吃人肉,就喜欢你身上这种软绵绵的。”


    姜瓷颤巍巍软了腿,糜岭把他往怀里抱了抱,托着他沉沉的小腹:“还跳不跳了?”


    “不……不了……哼呜呜呜……”他把腰沉在他臂弯里,紧抓着他,生怕他下一瞬就跑下船,“阿岭,我爱你,对不起,昨天我说的气话,你不要我和宝宝,那我——”


    忽然间,一阵悠长沉稳的汽笛声震荡开来,在空旷的码头上久久回旋着。他发了怔,盯着缓缓往后退去的码头,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不是码头在后退,是船出航了,破开海浪时掀起的水的轰鸣盖过了打落在伞上的雨声。


    他回头望向船头的方向,迎面呛了口风,马上被糜岭掰过脸来。


    “阿岭,阿岭……”他颤声地叫。


    糜岭说:“满不满意了?小祖宗?”


    他只是哭,仰着头往糜岭唇边凑。两人吻在一处,深深地,欢欣地,欢欣到几乎有点儿沉痛的意味。


    不知从哪儿飘过来的温暖的空气,有一种闷闷的涩味,夹杂着雨的凉意的风,腥咸的,直往面颊上扑,阔大的幽蓝海色主动逼进眼角余光里来,很远很远的天边,竟然不下雨,有一线火红的光漫出厚重的云层。他还看到糜岭眼角残余的一抹红色,远比那线遥远的日光还要令他神往。


    姜瓷想,其实早早地,他就已经找到了自由,在糜岭温热的唇舌之间,在他两臂兜出的怀抱中,在爱与新的生命里,他扇着畸形而残破的翅膀飞起来,或者说他被一座伟岸嶔崎的山托举起来,碰到了广阔无际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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