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姜瓷在衣柜前挑衣服的时候,发现挂在角落的一两套旗袍受潮生了霉。他提起斑斑点点的裙摆搓了搓,霉迹子顽固得纹丝不动,翻开衣料往里瞧,黑渍都已经沁到了内衬上。
糜岭见他站着发呆,走过来拥住他,垂眼去看,说:“正好这些衣服都不合身了,改天得空了,舅舅让裁缝过来给你量尺寸,重新做几件。”
他托住姜瓷又大了些的肚子轻轻抚着,掌根上薄薄一点儿茧,搔出浅浅的痒意。姜瓷打了个激灵,腰不住地软下来,想往他怀里倚,想回身搂住他,想撒娇讨一个吻,可是他只是沉默着,绷紧了脊背,伸手向衣柜里取出一套西服来,低声说:“我要换衣服了。”
“天这么热,穿薄的,不然要中暑了。”
糜岭抓住西服要放回柜子,姜瓷不放,与他僵持片刻,渐渐红了眼睛:“你到底要我怎样么,我之前穿薄的,给别人看见,你觉得我——你生气,我不敢穿了可不可以?我现在就要穿这个,不想跟你吵架……”
“小宝,舅舅不是跟你解释过了?随便你想穿什么样的衣服,我不生气。”他凑近了想吻姜瓷,可姜瓷被吓着了似的猛然偏过头去,马上把外套展开来往身上披,倚在衣柜门上手忙脚乱地套长裤。
他生怕他摔着,揽住了他的腰,谁料他突然挣扎着惊叫起来:“别!别碰我——”
糜岭立刻退开,踱回床畔坐下,抓了姜瓷枕头一角在手里,轻轻地摩挲起来。姜瓷在那头换好了衣服,静静看了他片刻,出声问:“你还会带我回上海么?”
吃过早饭,姜瓷跟着糜岭到店里去。虽然害怕,担心抛头露面被周盛业看见,又要出事情,可是也清楚糜岭是一定要把他带在身边的,就算他不愿意,糜岭怕是也会拿个绳子绑了他出门。他们的车子后还跟了两辆车,有四五个高大的家仆随行。
现在又是年中盘账的时候了,在店里,糜岭和几个账房谈事情,姜瓷也在一边听,拿着个小算盘默默地跟着拨来拨去。后来许是听不懂了,给每人倒了杯茶,一个人坐到屋子另一侧去了。糜岭让人在这儿架了张屏风,放了藤椅和小茶桌,专门给他休息用。
他躺在藤椅上摇着扇子,一边翻书看,不知不觉打起瞌睡来。
到了中午,糜岭遣了其他人去吃饭,绕到屏风后瞧他,他还睡得很沉。大约是热得厉害,衬衣撩到肚子上,衣襟掀开来。
糜岭悄悄去牵他的手。近来不怎么能碰到他,至多只能像今早一样摸一摸他的肚子,再做些别的,他就宛如受惊的鹿般要逃开。接吻已经是上回吵架时的事情,到现在隔了多少天了?两天?十天么?糊里糊涂地,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没多久,又好像很久了。
以前来店里,尽管有人在,他也是要抱要亲,热得满头汗依然要腻在一起,枕在糜岭肩上翻账本,嘟嘟囔囔地说:“什么呀?怎么跟你教我的不一样?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呢?那又是什么?”
看累了玩累了,从来不要到藤椅上一个人休息,甩了鞋,抬腿蜷到糜岭怀里,倚在他胸前,困得眼睛睁不开了,还要特别强调:“阿岭,别忘了亲亲我么,亲我一下我再睡。”
一觉醒过来,揉着眼睛把脸往糜岭手臂上贴,歪着脑袋说:“好热嗯……你摸,我脸上有你衣领的印子……”糜岭就摸摸他的脸,热烫的,浮着一层黏腻的汗,浅浅的衣领印子是荷粉色的。
在家里,吃过晚饭洗过澡,在客室吹风扇,糜岭坐在那一头翻报纸,他半躺在沙发上这一侧,绷着脚背来拨弄糜岭睡袍的腰带,扯散了,扭着身子把腿往他怀里放。养胖了,脚趾也圆溜溜,饱满得像桌上果盘里水灵灵的葡萄。
现在……什么都没了。他规矩得像庙里守戒律的和尚。
糜岭举起他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俯身去擦他额角的汗,他却猛然睁开了眼睛,像是被噩梦吓醒了,粗喘着去抚胸口,手一探上去摸到敞开的衣襟,又添几分惶然,连忙捂住了,撇过头避开糜岭的视线。
“是、是中午了么?”他结巴地说着话,慌慌张张地扣衬衣纽扣。
糜岭瞧见那衬衣肩颈一块儿已经湿透了,扯住外套不给他往身上盖,柔声说:“宝宝,不要这样了,好吗?”
姜瓷皱着眉呼呼地喘粗气,去掰他手指,掰不动,便把两臂挤在胸口掩住身体,喃喃说:“你没认出我……你喜欢五年前那个我,单纯的……穿衣服,说话做事,行为举止,都要有分寸……你碰我,我会忍不住……我乖乖听你的话,不惹你生气,不好么?我不惹你生气,你才会让我回上海,是不是?”
糜岭如鲠在喉,把外套攥得更紧,用力扯了一下,把他上半身都扯起来,他悬在那儿,脖颈折断般垂着,汗湿的头发滑到藤椅扶手,在水里淌过似的潮。
“做噩梦了?”半晌,糜岭哑声问。
他一言不发。糜岭伸手去抬他的下巴,脸露出来,眼睛通红,没有流泪,但仿佛有两条惨白的深深的泪痕刻印在那里。
他颤着唇似要说什么,可忽然间莫名羞耻起来,好像身上长满了毒疮,不能给碰的。他激烈地挣扎,甩开了糜岭的手,把厚重的西服外套裹在身上。以前总提起金园的事情来刺人,现在讲不出口了,也没办法诉说噩梦,在那些黑暗而漫长的夜里,飘在空气中闷臭的体味,汗津津的床,一个个面目可憎的人,留下来的怎么冲刷都无法洗净的污秽。
糜岭盯着他煞白的脸,慢吞吞蹲下身去,枕到他膝头,低声说:“不管怎样,姜瓷,我总归喜欢你爱你的,别的不用听,只听舅舅这句话就好……”
姜瓷忍着泪,眼眶鼻头一阵阵发酸,坚持了片刻,还是妥协了,俯身紧紧抱住了他。
或许姜瓷身上这套衣服在看不见的地方也受了霉,两人都闻到一点儿淡淡的腐味,或者这味道其实来自两人之间,感情在太多眼泪的潮气中也生出了霉菌,像发霉的衣服,还可以继续穿在身上,还可以继续维持下去,只是不那么漂亮完满了。
姜瓷哭了两声,去拽他手臂:“你起来,你的腿……”
糜岭道:“站着更不舒服。”
“没让你站着么……”
糜岭抬头看他一眼,他微微挪了挪身子,腾出些许空位来。两人挤在狭窄的藤椅上,糜岭还把他衬衣解开了,卷了几张书页当扇子,给他扇风。他垂着头抽噎着说:“我想回去,我要回去……”
“回哪儿?”
“公馆里……上海……”
“到底哪儿?”
“先、先回家,然后回上海。”
“你也知道公馆是你的家。”
姜瓷哼哼地哭。
糜岭说:“吃了饭再回,管家看见你跟我一起出门,应该没备你的午饭,回去了没东西吃。”
“我不想吃,我难受……”
“哪里难受?”
“就是难受……”说不出个所以然,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撒娇。糜岭就低头亲亲他。起初他还抗拒,慢慢就妥协了,哼哼地往他怀里贴。糜岭附在他耳边说:“不哭了宝宝,舅舅给你揉揉就不痛了。”
“嗯……”
“乖宝,不哭了……”
裁缝来给姜瓷重新量过尺寸,隔了两天就把新旗袍送了来。当天晚上,已是快睡觉的时候了,糜岭却要出门,穿了身正装,也给姜瓷打扮了一番。
车子往卿卿和周茂飞的小洋楼开去,姜瓷便知道今晚一定有大事要发生。糜岭什么都没说,只在车上嘱咐说,一会儿只管待在他身边,哪儿都不要去。
他们在小洋楼后门口下的车。卿卿迎他们进屋,先和姜瓷拉一拉手:“你好吗?好像胖了些了,小舅舅把你养得真好。”又对糜岭道:“刚刚周茂飞打电话过来打探情况,我跟他说我已经准备休息了。佣人也被我找借口全遣走了,家里只有我爸派来的几个人,守在楼上。”
“汤姆生呢?”
“比你先到一会儿,在厅里喝茶,他带了两个穿军装的人来呢,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侍卫。我去取项链,你先去陪他坐。”
卿卿拿了项链回来,几人寒暄一番,也没多说闲话,聊起正事。汤姆生把那串红宝石项链举在灯下打量,说:“好东西,确是好东西,赠与我夫人做贺寿礼,她一定喜欢。孟小姐,不知要多少价钱才愿意割爱?”
卿卿道:“汤姆生先生,其实这项链原是我小舅舅的传家宝,是他赠给我当结婚贺礼的。这么宝贵的东西,我舍不得卖掉,不过既然现在他求我把这项链让给您老人家,那么我也没什么怨言。您直接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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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破费了。”
“哦哦,原来如此。”汤姆生笑呵呵地道了谢,又和糜岭握一握手,说:“还得谢谢糜先生做中间人促成了这件美事,到时我夫人的寿宴,请几位赏光。以后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向我提就是了。”
糜岭又与他客套一番,他便起身要告辞。可这时候不知怎的,厅里电灯闪了闪,忽然灭了。守在汤姆生身后的两个军人立刻拥上前,脚上的短靴一踏,窸窣的一阵动静,似是拔了枪出来。
姜瓷吓了一跳,本能往糜岭怀里倚,糜岭搂着他轻声说:“不怕,没事,困不困?饿了么?马上就回去了,到家让厨房煮点东西给你吃,吃完了洗个澡,舅舅讲故事给你听,然后就睡觉,好不好?”
他絮絮叨叨说着,姜瓷没怎么听,心思全在卿卿那儿,卿卿在那一头也说着话:“汤姆生先生,您别紧张,应该只是断电,这几天总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哪儿的电路坏了,我联系了人明天来修呢。我找找,蜡烛应该就放在这儿的抽屉里了……”
一阵翻抽屉的响动。姜瓷听着只觉得心惊,预感马上就要出事,果不其然,听到厅外传出杂沓而凌乱的脚步声。他伏到糜岭肩上,攥紧了他衣襟,糜岭柔柔拍着他的背,出声问:“卿卿,外面什么动静?你家的佣人么?”
卿卿声音打着颤,一点儿也不像演出来的,带着哭腔道:“我、我不知道呀,不会是遭贼了吧,汤姆生先生,能不能请您的侍卫去瞧瞧?”
说话间外头突然有人高喊道:“小姐!小姐!您没事吧?”几乎是同一瞬,厅里的灯重又亮起来,有两个家仆扭着一个蒙面黑衣人冲进了屋,道:“小姐,刚才断了电,我们来查看情况,竟看到好几个黑衣人,手里举着刀!我们只捉到这一个,其余的都跳窗跑了。”
卿卿往汤姆生身边靠,指着那人道:“你、你是什么人?竟要杀我么!汤姆生先生,您可得给我做主!”
汤姆生瞪着眼,脸色铁青:“荒唐,摸进人家家里行窃,还要杀人!把他捉回去严加询问,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卿卿说:“你这歹人,只管等着杀头吧,偷到我家里来,冲撞了汤姆生先生,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可是新上任的港督!”
那蒙面人两股战战,跌跪在地上,叫道:“这、这全都是周盛业指使——饶命啊——”
汤姆生新官上任三把火,了解来龙去脉之后,将周盛业、周茂飞与一众同流合污的警员处以重罚,判下死刑,以儆效尤。官场一时震荡,人人自危。
糜岭倒是总算安然下来,休了两天假在家陪姜瓷。姜瓷心里横着刺,仍不怎么愿意搭理他。糜岭便办了场小宴会哄他高兴。
英嬅把吝吝也带了来。吝吝长高许多,穿一身红裙子,比之前健谈,也爱笑,和李先生相处也并没有什么隔阂的样子。宴会还没开始前,她说新近在学校学了首诗,要背给大家听。众人便围拢过来听她背诗。
那时候糜岭恰从厨房拿了几瓤冰镇西瓜回来,想给姜瓷解解暑,原以为他也在厅里,不想根本没瞧见他的人,找出去,原来他站在门口,倚着门柱,怔怔地望着院子里发呆。
他穿着裁缝新做的旗袍,艳绿色,臂弯间挂一条浅绿色丝巾,掩住隆起的小腹,腕上的镯子也是翡翠绿的,仿佛是感觉到糜岭在看,便回了头,原来耳上也是绿的坠子,跟着他的动作摇晃起来。忽然间,莫名地,糜岭感觉那两只前后摆动的坠子像锤子般,牵扯着他,正一下一下将他钉凿到门柱上。他不动也不叫喊,不能叫喊,是一只绿蝴蝶标本,哀怆地美丽着。
糜岭心口钝钝地痛起来。他走过去,揽住姜瓷的腰,抚摸他脸颊。半晌,他才活过来似的,偏头躲糜岭的手,细声说:“怎么了?”
“小宝,舅舅知道你待在家里闷,没事做,那么明天我们出去玩,到公园走走,骑车也行,以前总嚷着要骑车,一直没空陪你去玩。”
他摸摸自己隆起的小腹:“真的?让我骑么?”
“嗯。”
他转过脸来,垂眼盯着糜岭嘴唇,半晌,忽然吻上来,浅浅的一下。糜岭把他往门柱上压了压,想再吻他,他却紧着嗓子,略有些哽咽地说:“刚才那样的吻,像不像五年前的我会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