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画室,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油画上跳跃。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亚麻籽油混合的独特气息。
黎书禾站在一幅描绘幽暗深海的作品前,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画布上翻涌的、带着一丝不祥暗红的波涛。
她的眼神专注而疏离,仿佛穿透了画布,凝视着某个遥远而冰冷的深渊。
“书书,游艇派对!去嘛去嘛!”陈聿像只精力过剩的大型犬,围着黎书禾打转,完全无视画室需要安静的氛围。
他随手拿起调色盘旁一个未完成的小雕塑把玩,“贺小四搞的派对,听说这次请的DJ超棒,酒水也全是顶级的!整天闷在画室里多没意思?”
黎书禾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目光依旧锁在画布那片压抑的深蓝上。
她抬手,指尖在随身携带的轻薄电子写字板上轻点,机械音平静无波:“安静,或者出去。”
陈聿撇撇嘴,刚想继续游说,黎书禾放在工作台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贺令仪”的名字。
黎书禾眸光微动,拿起手机接通,顺手按了免提。
“书禾!”贺令仪活力四射的声音瞬间充满了画室,“派对!别忘了过几天的游艇派对哦!你可一定要来呀!”
“喂,贺小四,书书忙着呢……”陈聿凑近话筒想插话。
“陈聿?你怎么也在啊?算了,正好!”贺令仪的声音更兴奋了,“书禾,我跟你说,我特意跟小叔确认了!他说这次派对很安全,都是自家人,他也会去呢!”
她顿了顿,带着点邀功的雀跃,“而且哦,小叔听说你要办画展,他说贺氏旗下有个挺厉害的艺术基金会,也许能谈谈合作呢!这可是小叔亲口说的!他平时可不管这些小事儿的!”
画室里安静了一瞬。
黎书禾的目光终于从画布上移开,落在嗡嗡作响的手机上。
陈聿也收起了嬉皮笑脸,挑眉看向黎书禾,眼神里带着询问。
贺砚廷?合作?这老狐狸想干什么?
黎书禾的思绪飞速运转,利弊在冰冷的心秤上衡量,片刻,她指尖在平板上快速滑动,声音通过话筒清晰地传过去:
“小仪,替我谢谢贺先生的好意,派对我会去。”
“太好啦!”贺令仪的欢呼几乎要冲破听筒。
电话挂断。陈聿立刻凑过来,语气带着点不确定:
“贺砚廷?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不成贺三那个蠢货在你家的宴会上丢了场子,他要亲自找回来?”
“不是吧,他是长辈哎,也好意思?”
黎书禾摇摇头,打手语:【要接近贺家,贺砚廷这个人,躲不过的。】
陈聿状似无奈的叹了口气:“书书,你真要去?那我也去!宴和哥不在,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寸步不离!”
他拍着胸脯,一副护花使者的架势。
黎书禾淡淡瞥了他一眼,把他的脑袋推远了一点。
几日后的京北海滨,阳光炽烈,海风带着咸腥。巨大的白色豪华游艇宛如海上宫殿,甲板上衣香鬓影,音乐喧嚣,充斥着年轻人的欢声笑语。
黎书禾穿着一身简约的连衣裙,安静地站在船舷边。陈聿果然如他所言,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黎书禾身侧。这让想和黎书禾亲近的贺令仪非常不爽,几次想拉走黎书禾都被陈聿有意无意地隔开。
“陈聿!你能不能不要老跟着我们!”贺令仪终于忍不住,跺了跺脚,气鼓鼓地说。
陈聿耸耸肩,一脸理所当然:“我乐意。”
贺令仪眼尖,忽然看到上层甲板处一个挺拔的身影。贺砚廷正倚着栏杆,一身休闲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目光沉静地俯瞰着下方,气场强大而疏离。
“小叔!”贺令仪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救星,立刻用力挽住黎书禾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她从陈聿身边拉开,“书禾书禾,走!我们去跟我小叔打招呼!”
她挑衅地瞪了陈聿一眼,拉着黎书禾就往上走。
黎书禾被拉得一个趔趄,披肩的一角滑落肩头,她微微蹙眉,但还是任由贺令仪拉着走了过去。
“小叔!书禾来啦!”贺令仪声音清脆。
贺砚廷闻声转过头,目光落在被贺令仪紧紧挽着的黎书禾身上,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暗影,语气平淡:“嗯。黎小姐,欢迎。”
黎书禾微微颔首,在平板上写下:“多谢贺先生,风景很美。”
贺砚廷的视线扫过平板,又落回她沉静的脸上,唇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希望黎小姐玩得尽兴,画展筹备还顺利?贺氏艺术基金若能在宣传或场地方面提供些许便利,黎小姐不必客气。”
黎书禾指尖轻点:“贺先生客气了,画展是小范围交流,不敢劳烦。”
她不接他抛出橄榄枝,贺砚廷并不意外,只轻笑了一声:“艺术无大小,能被令仪如此推崇,黎小姐的画作想必不凡。”
“哎呀,你们别说这些啦!”
贺令仪不满地打断,恰好此时远处有人高声叫她,她应了一声,对黎书禾说:“书禾你等我一下!马上回来!”说完像只小蝴蝶般飞走了。
贺令仪的离开,并未缓解甲板上的凝滞。
黎书禾与贺砚廷之间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缩着,充满了无声的对抗,远处派对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黎书禾率先移开了视线,指尖在平板上快速划过:“失陪。”
她没有等待贺砚廷的回应,转身便沿着船舷,向着远离派对中心、更显僻静的船尾甲板走去。
贺砚廷看着她消失在转角,将目光投向墨蓝色的海面。
夜色渐深,游艇内部的狂欢攀至顶峰。
震耳的音乐、鼎沸的人声、混杂的香水与酒气,将空气搅得粘稠而窒息。
黎书禾坐在角落的丝绒沙发里,陈聿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替她挡掉所有试图靠近搭讪的人。
贺令仪玩得正嗨,在舞池里像只不知疲倦的蝴蝶。黎书禾微微蹙眉,修长的手指翻飞:【太闷,我去透透气。】
陈聿立刻起身:“我陪你。”
【不用。】黎书禾拒绝得干脆,眼神平静却不容置疑,【就在外面,很快回来。】她指了指通往上层甲板的侧门。
陈聿张了张嘴,对上她清冷的目光,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不放心地叮嘱:“那……快点回来,有事打一下我的电话就行!”
黎书禾点点头,推开了那扇隔绝喧嚣的厚重玻璃门。
瞬间,微凉而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舱内的浊气,也吹拂起她耳畔的碎发。
远离了刺目的灯光和鼎沸的人声,深沉的夜色与寂静的海浪声包裹了她。
她缓步走向船尾更开阔的甲板区域,那里只有几盏昏黄的壁灯勾勒出栏杆的轮廓。然而,刚转过一个弯,脚步便顿住了。
一道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倚靠在船尾的栏杆上。指间一点猩红明灭,淡淡的雪松烟草气息被海风送过来。
是贺砚廷。
他似乎也听到了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夜色中准确无误地锁定了她。
四目相对,无声的电流在寂静的夜色中噼啪作响。
远处船舱的喧嚣成了遥远的背景板,此刻的甲板,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充满无形硝烟的战场。
黎书禾站在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平静地迎视着他。
贺砚廷掐灭了烟蒂,随手弹入固定在栏杆上的烟灰缸里,他站直身体,朝她走近两步,距离拉近到足以清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黎小姐也觉得里面太吵?”他开口,声音低沉,融在海风里,听不出情绪。
黎书禾没有用平板,只是看着他,轻轻点了下头。海风吹起她单薄的裙摆,但她的身影却如青竹般坚韧。
贺砚廷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解读她平静面具下的真实。
他再次开口,这次话锋直接切入核心,低沉的声音带着穿透寂静的力量:“到底是书烨不懂事,让黎小姐见笑了,家里已经严加管教。”
他再次提起贺书烨,眼神却紧紧锁住黎书禾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不放过一丝涟漪。
黎书禾的指尖在身侧平板上平稳滑动,屏幕在夜色中亮起微光:“贺先生言重了,小孩子意气,不值一提。”
轻描淡写,将贺书烨彻底定义为无足轻重甚至幼稚的存在,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
贺砚廷的视线扫过平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小孩子意气?黎小姐倒是大度。只是,”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我很好奇,书烨落水那晚,黎小姐站在厅内看湖景,似乎……格外平静?”
他不再绕弯子,直接点出那晚被他捕捉到的异常——那份置身事外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黎书禾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她转回目光,重新落在贺砚廷深邃的眼睛里:“贺先生观察入微,落水是意外,慌乱无济于事。况且,”她指尖停顿,“有贺先生的人在,想必不会出事。”
她的回答冷静到可怕。
这份心智……黎二的妹妹啊……
贺砚廷低笑一声,笑声在海风中显得有些清冷,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玩味:“宴和18岁的时候,远没有黎小姐这份处变不惊,看来……”他刻意停顿,目光如实质般锁住她,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的冰面,触及下面的暗流,“深南的经历,淬炼出了黎小姐非同寻常的定力。”
“深南”二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向黎书禾最深的警戒线。
她没再用平板,而是直直抬起眼,第一次在夜色中毫无保留地直视贺砚廷的眼睛,嘴唇无声开合,每一个口型都很清晰,冰冷:
“贺先生似乎对我的过去,格外关注?
贺砚廷迎着她陡然变得锋利的视线,毫不退缩:“京北的天空突然多了一颗失而复得的星辰,光芒夺目,自然引人探究。尤其……”
他微微倾身,距离更近了些,低沉的声音带着磁性和洞悉的意味,清晰地穿透海风,“这星辰的光芒,似乎蕴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
“不为人知”——这四个字如同咒语,瞬间在两人之间划开一道无形的裂痕。
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无声的较量在深沉的夜色和海浪声中激烈碰撞。
黎书禾的平板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就在这时,游艇似乎为了躲避什么,猛地一个转向!
船身剧烈晃动!
黎书禾本就站在边缘,猝不及防之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向船外倾斜!
与此同时,搭在她肩上的那条披肩,被剧烈的晃动和晚风卷起,像一片失去依托的落叶,飘然落向蔚蓝的大海!
而贺砚廷反应迅疾如电,在黎书禾即将摔落的刹那,长臂一伸,精准而有力地揽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和手臂,猛地将她拽离险境,牢牢箍在自己身前!
黎书禾像只海鸟,砸进他的怀里,巨大的惯性让两人身体紧紧相贴,黎书禾都没有思考,一把就推开了他,动作快的像被灼伤。她的唇色在灯光下白的惊人,一手本能的按上剧烈跳动的胸口——并非源于恐惧,而是那场惨烈车祸遗留下的生理性后遗症。
贺砚廷被毫不留情的推开,他收回手,语气平淡:“小心。”
但没了披肩的遮挡,那道狰狞扭曲、如同蜈蚣般盘踞在瓷白皮肤上的疤痕,赫然撞入贺砚廷的眼帘!从锁骨下方蜿蜒进心口,没入衣裙深处,形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残酷画面,昭示着曾经历过的致命创伤。
黎书禾感受到那道目光落在何处,她闭了闭眼睛,一边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一边缓慢地将滑落的肩带拉起。
贺砚廷脸上惯常的沉稳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他脱下自己的深灰色西装外套,递过去:“别着凉。”
黎书禾没有接,缓过了那一阵心悸,她的神色又恢复了平静,只定定的看了他半晌,唇角微扬:
“即使不是自己身上的伤痕,看着也会不舒服吗?”
这句无声的质问,罕见地让贺砚廷有了被冒犯的感觉,他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强势的冷静。
他没有收回手,反而上前一步,以一种不容拒绝、甚至带着点强势压迫的姿态,亲自将带着他体温和淡淡雪松气息的西装外套,用力地、严严实实地裹在了黎书禾单薄的肩头,将她整个上半身都包裹住,彻底的掩盖住了心口的那道疤。
“海风凉,身体要紧。”他说。
“书禾,你怎么在这儿啊?”贺令仪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凝固的空气,她小跑着冲过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黎书禾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两片冰封的蝶翼,掩盖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了肩头那件不属于她的外套边缘,似乎想将它直接丢进海里。
“我送你回去。”贺砚廷的声音不容置疑地响起,他看了一眼跟在贺令仪身后跑过来的陈聿,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陈少留下陪令仪再玩会儿。”他看向黎书禾,“正好,关于画展,还有些细节想请教黎小姐。”
而陈聿看着黎书禾肩上那件碍眼的西装,脸色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