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京北,入了夜,热浪依旧灼人。
灯光骤然亮起,惊飞两只白鸽,它们扑腾着翅膀,最终落回庄园里那棵苍郁的柏树上。
训练有素的侍者托着酒杯,在衣香鬓影中穿梭。巨大的水晶吊灯如垂落的太阳,倾泻下灼热的光焰,将每一寸空间都镀上刺眼的光辉。
“黎家真是大手笔……听说这位四年前就找着了,愣是捂到今天才露面……”
“啧,这算什么?忘了四年前黎氏股东变动了?黎谨承直接划了百分之七的股份给这位亲生女儿……”
“亲生的就是不一样啊,当初那位养女的欢迎宴也是盛大无比,只是比起这位……”
窃窃私语被举杯的动作打断,未尽之意在眼神交换间流转。
此刻,风暴的中心——黎书禾,正端坐镜前,像个任人妆点的精致人偶,价值不菲的长裙随意堆叠在地毯上。
谢向予女士拿起一套首饰在她颈间比划,挑剔地扔开,又换另一套,如此反复数次,才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家宝贝就是天生配蓝宝石!不过这套式样有些老气,不如让你爸……”
“好了,老婆。”在角落沙发里静坐了许久的黎谨承无奈开口,“你已经给小书配了十六套了。再折腾下去,宴会迟到没关系,小书还得早点休息。”
“对对对,宴会可累人了,”谢女士拍拍女儿的手臂,思绪又飘远了些,“待会儿妈妈带你入场好不好,开场舞再和爸爸跳……”
同样坐在角落、无人理睬的黎宴和默默刷了下存在感:“不是说好了,妹妹的开场舞是跟我跳……”
这样的场景,自黎书禾归来,几乎日日上演。
早已习惯的她无奈轻叹,熟练地拍了拍手,争执的三人立时停下,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一串无声的手语落下,胜出者慢条斯理地起身,整理了下挺括的西装,朝小姑娘绅士地伸出手:“走吧,宝贝。爸爸带你入场。”
他的手修长有力,轻轻托住黎书禾的手腕搭在臂弯,如同磐石般稳固的支撑着。
十八岁生日的夜晚,黎书禾被这力量牵引着,一步步踏入黎家宴会厅那片灼热的金色海洋。
汹涌而来的目光中,她脑海里闪过无数碎片:简陋的葬礼,猝不及防的车祸……最终定格在晕开的血色里,那双未曾阖上的眼睛……
“诸位亲朋挚友,感谢赏光莅临!”黎谨承洪亮的声音穿透悠扬弦乐,清晰回荡在大厅每个角落:
“今晚,不仅是我爱女黎书禾的十八岁生辰宴,更是我黎家失而复得的明珠——正式回归家族的庆典!”
话音如巨石投入平静湖面。
“欢迎黎小姐回家!”
“书禾小姐,生日快乐!”
“黎董好福气啊!”
瞬间爆发的掌声、祝福、赞叹如潮水般涌来,热情得近乎失真,瞬间就将黎书禾从回忆里拉回。
黎谨承鼓励地轻拍了下臂弯里的手,微微后退一步,将身侧之人完全置于光芒的核心。
黎书禾抬眼,唇角勾起无可挑剔的微笑,既不显过分亲近,亦不显刻意疏离,落落大方地向众人颔首致意。
任谁都看得出黎家对这失而复得珍宝的重视。不能言语又如何?这可是黎家!谁又敢在此刻触黎谨承的霉头?
那些不易察觉的探究目光悄然收敛。众人望向舞池中央翩跹共舞的黎家兄妹,脸上的祝福似乎也真切了几分。
一曲终了,黎宴和接过侍者递来的披肩,轻柔地搭在妹妹肩上。
“哥哥待会儿带几个朋友过来,书书要见见吗?”
黎书禾摇头。
“好吧,那我送你回去?早点休息……”黎宴和的话音未落,她迅速用手语打断吟唱:
【哥哥先去和朋友打招呼,之后再走。】
她眨了眨眼,黎宴和立刻败下阵来。
就在兄妹二人交谈之际,宴会厅的另一侧,几个衣着光鲜的少年聚拢在一起,视线牢牢锁在不远处的黎书禾身上。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贺家这一辈最受宠的小少爷,贺书烨。
“贺三,”一人用手肘撞了撞他,下巴朝黎书禾方向抬了抬,语气惊叹,“哇哦,你没说你未婚妻这么漂亮啊!”
“这气质……可不像乡下长大的?”
“不过她从出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不会真是哑巴吧?!”
周围几人越说越起劲,目光在黎书禾与贺书烨之间来回逡巡,满是惊奇。
一股被冒犯的恼羞直冲头顶,贺书烨俊秀的脸庞瞬间阴沉,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直线,他猛地别开眼,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动作带着发泄的狠劲。
“谁说她是我未婚妻?!”他声音冰冷,“我才不会娶一个哑巴!”
眼见那对兄妹分开,黎宴和步入大厅深处,贺书烨用力将空杯掼在一旁的托盘上,径直朝黎书禾走去。
“黎书禾。”
他在黎书禾几步外站定,声音不高,但关注这边的视线不少,周遭很快安静下来。
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令他眉头紧锁,他扫视一圈,语气生硬:“找个安静地方,我有话要跟你说。”
黎书禾微微抬眸。
那一瞬间,贺书烨难以形容女孩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感觉——仿佛被某种无机质的冰冷之物扫描了全身。
一股莫名的寒意窜上脊背,待他再看去,只对上她平淡无波的眼眸。
黎书禾收回视线,点头,转身便走,全然不顾身后那人浑身上下写满的“错愕”。
贺书烨咬牙。明明是他来找她,主动权怎么转眼就易主了?可前面的人毫无理会他的意思,他只能快步跟上。
湖边,黎书禾捏着一朵粉白的花站定。
贺书烨生怕再失先机,不等她转身,便将一路措好的辞一股脑抛出。
核心无非是:婚约关乎黎贺两家脸面,而他贺书烨,绝不娶一个不能言语的哑巴。
“贺三,”一个清朗中带着明显嘲弄的声音,精准截断了贺书烨未尽的宣言。
黎书禾眼皮微抬。
一道身影漫不经心自花园阴影中踱出。灯光勾勒着他利落的侧脸轮廓,他眼皮懒懒一掀,目光扫过贺书烨涨红的脸,唇角勾起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
“且不说黎贺两家的婚约不过是口头戏言,书禾看不看得上你还两说。”
“再说,”他语调微扬,带着刺骨的凉意,“你贺家的脸面,自有你小叔顶着。你——算什么贺家的脸面?”
“陈聿!”贺书烨的脸瞬间由红转紫。
陈家早已让陈聿接手部分生意,这话无异于直指他在贺家毫无分量!
少年尊严大过天,他哪受得了这般羞辱,挥拳便朝陈聿面门砸去!
“轮得到你多管闲事?!”
陈聿眼底寒光一闪,嘴角讥诮更深,身体瞬间绷紧,蓄势待发。
就在拳风即将触及面门的刹那,一个冰冷、低沉、带着绝对权威的声音如同无形冰墙,骤然冻结了空气:
“二位少爷,闹够了没有?”
所有喧嚣瞬间消音,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不知何时,不远处已立着一位气息精悍如刀锋的黑西装助理:
“贺先生有言:二位精力过剩,不妨去外面跑二十公里醒醒神。若再留此丢人现眼,后果自负!”
语毕,他转向黎书禾,微微躬身:“黎小姐,贺先生托我转告,贺家的蠢货扰了您的生日宴,明日他必当亲自登门致歉。”
贺家的蠢货?小叔这是在骂他……
贺书烨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瞬间萎靡。他还想说什么,但在助理那冰冷目光的注视下,最终只能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
一场闹剧,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下,瞬息湮灭。
黎书禾瞥了一眼那道独自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极轻微地偏了下头,眼睫如蝶翼般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瞬,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花园边缘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身影——那是陈聿带来的保镖。
保镖接收到黎书禾那平静无波却冰封千里的目光,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如同收到狩猎指令的猎犬,他脚步轻捷,无声地滑出人群,鬼魅般融入了贺书烨消失方向的沉沉夜幕。
黎书禾收回目光,仿佛从未投出那一瞥。
“他不行。”
陈聿走到黎书禾身边,轻嗤一声,掷地有声地下了定论。
【我知道。】
黎书禾随手将手中撕成两半的花朵抛入湖中。
【那就换人。】
没有脑子,无法独立思考。这样的人,连做她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那就好。”陈聿瞬间变脸,嘻嘻哈哈地将手覆上她头顶,顺手捋平一缕被风吹起的呆毛,“今天来迟了,我带你去看礼物!”
微风吹拂,带来一丝极淡的烟草气息。黎书禾被陈聿拉着离开时,眼角余光只瞥见三楼露台处一抹若隐若现的火光。
三楼露台。
黎宴和刚饮尽两杯,又被一只胳膊锁住脖颈:
“不行不行!没把妹妹带来,我们的礼都送不出去!再喝!”
“黎家的乖巧懂事全让妹妹一人占了吧?黎二!你这混蛋还想赖酒?!”
“贺四!干嘛呢?快来!今天非把这王八蛋灌趴下不可!”
“来了。”贺砚廷淡淡应声,将指间烟蒂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掠过楼下花园的喧嚣,闪过一抹深沉的兴味。
乖巧懂事?
陈昊那老狐狸给自家儿子安排的保镖,竟听命于这位黎家大小姐……
还有,那个接收了无声指令、悄然尾随贺书烨而去的保镖……究竟意欲何为?
贺砚廷拎起一瓶酒,朝被围困的黎宴和走去……
“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撕裂了后花园的静谧,猛烈炸开的水花在灯光下四溅!
“救……救我……”短促的惊呼被浑浊的池水呛断。
“有人落水了!”
“是贺书烨!”
“快救人啊!”
惊呼声、杂乱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花园的宁静。慌乱的光束扫向湖面那团狼狈扑腾的人影。
制造“意外”的保镖,隐在人群与夜色的遮蔽下,最后瞥了一眼湖中挣扎的贺书烨,整个人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入浓重的树影,彻底消失。
大厅敞开的侧门,将湖边骤然爆发的骚动清晰地传递进来。
黎书禾静静地站在璀璨的光晕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苍白如冰冷的玉雕,唯有那微微抿起的唇角,泄露出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平静之下,是无声燃烧、冰封千里的火焰。
她垂眸,看着掌心那副极致纯净的黑白棋子,唇角缓缓扬起,绽出今晚第一个真切的、带着欣喜的笑容:
【你的礼物,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