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疏桐叶上
来到这个时代的头几天,我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禁锢在自己所住的处所周围不敢出去。婴儿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来源于他的害怕,面对这样一个环境,我与婴儿无异。可是婴儿终究要用手去触摸熟悉这个新世界,我自知已经回不去,那也只能学着去接受。
镜子里映射出来的轮廓模糊又畸形,我几乎将自己的脸贴在了镜面上。最终,放弃。打了一盆水,对着水里的倒影扎了一个半丸子头。这几乎是我能想到的且会梳的最贴近这个时代的发型,来回照了照,发现下面拖着的头发太长,简直邋遢又影响美观。干脆将头发拆了,拿了一把剪子将它修理地只有原来的一半长,重新扎起来。来回照了照,又修理了一下,才满意地点点头。
又打开衣柜看了看,有几套好像是儒家的“校服”,现在穿出去已经不合适了,剩下的几
套男装看大小也应该是子往留下的。我挑挑拣拣地看了一看,摇头叹道:“看来这个子往还
是个古代贫困生。也罢,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若她平时就是这么个节俭的
人,我穿得体面出去,反而给大麻烦落下口实,况且,我此刻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摸着,纵使
有了,也不懂得它的换算方式……这样一想,我要学的东西还真多,譬如他们的礼制、文字、
度量衡、交通规则……天呐!我在现代寒窗十五载,大学生活还没过够,现在又要重新学起
嘛~”我趴在榻上,哀嚎一声。
我走在去闻道书院的路上,此刻院内学生正在上课,时不时传来读书声。古人的读书声和
现代的人读古文不一样,现代的人没有这样的语用环境,也没有学过音韵训诂,读起书来毫
无感情。他们的读书声,抑扬顿挫,不及细听真的很像在唱歌。我想起教我古代文学的那个
教授老头,也是这样,摇头晃脑,故意将几个字变调拖长,那些文字传递了千年的魅力一下
子跃然纸上。
一片梧桐叶打着卷从我脸颊划过,这条路两旁栽满了梧桐,红得像可以滴下血来,可惜现
在已经入秋,梧桐叶相继凋零。我一抬头,只能看见残叶和斑驳的天空。倒是这条路,已经
被梧桐叶覆盖成了一片红色,相较树上的,倒是地上的景色更值得人一看。
我继续向前走去,故意用脚去踢地上的梧桐,听它们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我抑制不
了脸上的微笑,并加快了脚步。“刺啦刺啦”的声音愈加明显,回响在这条路上。这是我来
到这个世界第一次发自肺腑地笑,这条路太静了,此时此刻唯一能陪伴我的就是脚下的梧桐
叶,你们就算冻馁,就算凋零,尚且可以互相陪伴,葬在一处。我生而为人,却比这个世界
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孤苦无依。我突然停下,“刺啦刺啦”的摩擦声戛然而止,被我踢起的梧
桐叶伴着尘埃悄然落定,四周一下子又变地静谧无声。我微低了头,脸上早已泪如泉涌。因
为这样的思念跨越了千年,竟比生死相隔更要孤助无依。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握着一块叠得方正的灰色手帕。我蓦地抬头,对上
颜路的眼睛。我从未见过有人对我露出这样的眼神,是怜悯、是安抚、还是鼓励,仿佛在这
样镇静的眼神之下,我为它可以抛去一切。
我接了帕子,胡乱在脸上揩了一把。勉强挤出一丝笑,扬了扬手中的帕子:“多谢了!我
会把它洗干净还给你的。”
他摇了摇头:“不必。”
我的表情突然一僵,心里向被泼了一盆冷水,皱眉说道:“连你也嫌弃我么?”
他又摇了摇头:“不是。”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们小圣贤庄的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是一个女子,认为我不配
和你们一起学习,我当着整个院子的人撞了柱子,连我自己都是一个不惜命的人,你们就
更加看不起我,要撵我离开了。”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淡淡笑道:“你大可不必这样。”
“什么?”
“我说你大可不必这样,子往,小圣贤庄并非看不起你,只是这是祖师爷的规定,师兄一
方面看你可怜,一方面又绝不肯为你一个人打破规矩,只要你答应不再在院内学习,事情绝
不是没有转圜余地。子往,你相信我,没有人看不起你,你不必将我们所有人看作是想要赶
你离开的坏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如果说他对我伤中的照顾是出于一个医者的人本主义关怀,那么这几句
发自肺腑的话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感受到的第一丝温暖。
“颜先生,谢谢你……”
“当……当……当……”我回身看了看闻道书院的方向,梧桐树的尽头隐隐传来人谈笑风
生的声音。我转过头对颜路嫣然一笑:“颜先生,我这就去找师尊,我不要再拖下去了。”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闻道书院,里面的布局严谨,纤尘不染,让人不禁肃然起敬。我好奇地
左顾右盼,恨不得将这座两千多年前的高等教育学校的教学楼尽收眼底。颜路回身看了看我,
“子往,是这里,不要跟丢了。”
“嗯嗯,好!”我最后摸了摸院中的大钟锤,这么重,那个每天撞钟的人得多大的手劲,
这份差事不容易,肯定很累。
他走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突然停下脚步,回身看着我。我会意,整了整衣冠,朝他点了
点头。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雄浑严肃的男音:“谁?”
“师兄,是我。我带着子往来见你。”
里面静了片刻,不一会儿,门被“吱欸”打开。我惊得睁大了眼睛,开门的不是别人,竟然是那个大麻烦!
他见了我,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含笑看着我俯身朝颜路做了一揖:“师兄,请。”
我的脑袋顿时“轰”地一声炸开,原来他就是我想要投靠的张良张子房!我本欲刻意拉拢他,谁知得罪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我这下是骑虎难下,若是他是一个记仇之人,以他“谋圣”之名,我只怕难以留下了。可转眼颜路已经走进屋里,只得期期艾艾跟了进去。
儒尊伏念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身黑黄衣袍,生得儒雅端庄。他放下手中的竹简看了我一眼,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人亦有言,进退维谷’,大概说的就是子往这样的表情了。”
完了完了,他果然记仇。
伏念看了看张良,又看了看我,眉头皱得更深“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呃,是……是子往之前做了些傻事,差点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我想把头发剪了,寓意‘从头改过’。”
“简直胡闹!怎么说你也在庄内学了一年多的先贤经典,怎么会不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句话,若说要找一个悔过的方法,什么要不得,偏偏摧残自己的头发。这样做,如何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母?”
“儒尊教导的是,子往知错了。”
伏念的神色微微平静:“也罢,你不必再叫我儒尊,横竖,我们留不得你。”
“我知道伏念先生不会容我再在庄内学习,我只想说一句,孔老夫子一生所求,不过‘仁心’二字,所要建立的社会,也是一个人人得以自足的大同社会。伏念先生留不得我,于这乱世之中,我不过是一介孤野荷萍,不知什么时候就触底而死了。孟老夫子曾云;‘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若我真的遭遇不测,伏念先生每每思及我,难道不会心有愧恧么?”
伏念低头沉吟半晌,问道:“你适才所言孔老夫子想要建立一个大同社会,何为大同?”
我一愣,背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伏念先生,我失去记忆,堪算半个废疾者,希望伏念先生也可以让我有所归,有所养。”
伏念听后,久久不语,我转过头看看颜路张良,前者低头沉吟,后者只是将眼睛放在我身上,含笑打量。我自觉气氛不对,暗暗盘算着。突然想起,是了,《大同》出自《礼记》,虽辑录的是孔子言行,但后世流传的都为汉代的《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此刻怕是连他们听也未曾听过的。
自觉失语,连忙急急将话题岔开:“闻道书院前的路都被梧桐叶覆盖了,伏念先生若不嫌弃我是一个女子,便派我去那里扫梧桐叶吧。等秋季过去了,我还可以扫雪去冰。若是没什么好扫的了,我还可以跑腿、洗衣服。正所谓‘君子不器’,我可以不再踏入闻道书院学习,我可以留在庄内自力更生。”
“你们两位的意见如何?”
“子往伶牙俐齿,我想说的,她已经可以为自己辩白。”颜路笑看着我道。
“子房呢?”
我看着他,不知他会如何回答。
“近日来,院中弟子多有向我替她求情的。所引经据典的决不亚于今日子往所言,若是将她赶出去,的确有违夫子原意,只怕引起弟子不快。既是她已经答应不再学习,不如将她留下吧。不管如何,究竟是师徒一场。”
伏念一手稔着竹简上的韦编,一边沉吟了一会儿,继而抬头道:“那你便留在庄子里吧,将梧桐叶扫了之后,院子里扫地浇花这样的小事也留给你去做,其他杂事,我们原有人安排着,你不必操心。这样,一来你大伤初愈,不会太辛苦;二来,留给你的活虽然简单,但也绝不轻松,庄子里从不养富贵闲人。你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我喜不自禁,连连答应。
“子房,我将妥善安顿她的事情交由你去办。”
“子房明白。”
我回身瞥了瞥他,实在是不知他究竟为何愿意帮我。不过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可以留下,日后还会不知他的意图?现在暂且顾不上,大概以后见了他,还是得存三分敬畏,七分提防的了。
出了闻道书院,我长吁一口气。想起半个小时之前的自己,真真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如今得以留下,再看眼前的梧桐树,都是可爱的了!
“你终于可以继续留下来,难道不感念一下我和师兄替你求情么?”张良从背后走上前来,笑意吟吟地看着我。
我转身,看见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门。颜路依旧背着手,步履沉稳,面带笑意。
“当然感念!颜先生先替我说话,是雪中送炭,而张良先生随后也替我求情,更是锦上添花。子往在此谢过!” 说着,像模像样地做了一揖。
“‘雪中送炭’、‘锦上添花’……这八个字倒是别致有趣,只不过听似意思相近,仔细品味,意味可就不同了。”张良笑道。
我见心思被他琢磨透,不绝有些尴尬沮丧,只得道:“今日所为,可还算得上是‘窃德之贼’?”
“我说为何死活不肯感激我,原来还是为当日之事恼我。我既说你‘德之贼’,你也回了我一个‘人之患’,我本就是老师,还平白被你说了一句‘好为人师’之过,我初听时的确有些生气,可后来回去一想,也觉得你这人十分有趣,也便不再生气,今日在大师兄面前替你求情,还跑到你跟前巴巴地讨情,姿态已经放得足够低,便是这样,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我一听,“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说我有趣,我还觉得你这人倒是有趣得很。你既然生气,当时骂我几句,纵使不过,再打我两拳,也就是了,横竖我也打不过你,怎么反倒像个孩子似的回去自个儿生闷气?生既生了,还自个儿开导自己,到最后,反倒为我求起情来。不过呢,你这性子,随情而往,率性而为,真真是魏晋名士风流,不错!很对我的胃口!”
“既是这样,不如就此做个朋友。”
我巴不得和他缓解关系,几分真心几分假意,笑道:“好啊,正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你若不嫌弃我的身份微贱,我们便做朋友!”
我与张良两人握手言和,偶然回头,见颜路正笑意晏晏地看着我们。我趁他没发现,讪讪收回目光。
总算是弄明白了一点点这个操作系统,今天贴上第二章。
看了一下,只有十几个点击,一个收藏,(我觉得其中几个点击量可能还是我自己贡献的)
写下这篇文章的初衷就是为了我自己纪念一下颜路的,可是已经选择了和大家一起分享,还是避免不了小小地计较一下点击量的。希望看过的大大们可以给我一些鼓励与建议,也希望未来会有更多的人注意到这本小说,你们将会是我敲下每一个字的动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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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萧疏桐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