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你知道我袋子里装的什么吗
南城的天气说来也怪,六七月份竟还寒风习习。可再怪,也怪不过单家人。
“你说那孩子,真是那家的私生子吗?”
“哎哟,这话可不能乱说!打哪儿听来的?”表面不信,语气里却压不住那股子探听的劲儿。
“你瞧瞧那孩子,皮肤白白嫩嫩的,哪点苏敏.....”
“你们是在说我妈妈吗?”
“啊!”
两人吓得一激灵,背后嚼舌根被抓个正着,脸上不免讪讪的,忙不迭地问:“亩亩呀,你怎么回来了?吃饭了没?”
单亩亩面无表情,提着个塑料袋,举着小伞径直从两人身边走过。走到家门口,里面隐约传来争吵声,她脚步一顿,视线垂落。
“你知道我袋子里装的什么吗?”
蹲坐在门边的男孩闻声抬起头。随着细长的眼睛睁开,他先是看到一双洁白的袖珍镶珍珠鞋子,上面裹着白色堆堆袜。男孩努力再向上仰了仰脖子,圆圆的脸蛋本该衬出可爱娇俏的模样,可此刻他看到的只有冷漠,甚至......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他摇摇头。
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只见她将手伸进塑料袋,掏出一个黑色的瓶子,瓶口一倾——
“哗啦——”
他被淋了个透。
单亩亩蹲下身,黑漆漆的大眼睛俯视着即便蹲着也比自己矮小的男孩,嘴角弯起一个笑她笑起来,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瞳孔里却映不出光亮:“现在知道了吗?”
绝情。
对,就是绝情。她脸上在笑,眼神却冰冷,甚至带着一股狠绝的意味。
“怎么回事?!”屋里的两人听到动静冲出来,正撞见这一幕。
男孩从头顶到鞋尖,都被浓稠的黑色液体浸染。幸好睫毛够长,才勉强挡住了溅向眼睛的污渍。
“小衍!你怎么怎么一身酱油?!”单家明急忙用手去抹男孩身上的污渍,抬头看到旁边的女儿,语气严厉起来:“亩亩!是不是你不小心弄到弟弟身上的?”
单亩亩捏紧了小拳头,刚要开口——
“是我,”男孩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点沙哑的音嗓“是我想问姐姐手里拿的什么她给我看,我没拿稳,不小心……洒了。
不小心洒了……会全泼在自己头??
还能编得更拙劣点吗?
苏敏走出来,看到这情景。
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谁起的头她根本不用想。可听到男孩主动揽过责任,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咽了回去。毕竟……她也不能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苛责太过。
“进来。”
这句冰冷的“进来”,是对着捏紧拳头的孩说的。
单家明也明白妻子这是妥协了,无奈地拍拍男孩的肩膀,示意他一起进去。小男孩抬起头,目光投向那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单亩亩。
单亩亩气得牙根发痒。她就不信他刚刚找不到更好的借口!甚至大可以直接说是她泼的!可他偏要摆出这副委屈的样子,让所有人都对他心软…现在又用这种眼神看她,简直就是在告诉所有人:欺负人的一直是她!
单亩亩紧抿着嘴,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个低低的声音钻进她耳朵:
“姐姐你好,我叫季修衍。”
一周过去,季修衍对这个“家”也了解了许多。比如苏敏阿姨看似不好相处,实则心肠很软;单叔叔表面温和,在家里却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威。只是……
有一个人,他实在捉摸不透。她似乎对他怀有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敌意。
南城的雨季绵长。楼下好心人搭的猫窝被雨水浸透,几只小黄猫无处可去,倒也不显得太狼狈——它们正被人按在怀里,一下下地抚摸着。
“姐姐喜欢猫吗?”
单亩亩脸上那点若有似无的温和瞬间消失,连眼风都懒得扫他一下。
“姐姐...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
单亩亩终于回头,嘴巴张开正要说什么,却撞进男孩细长眼眸里—那里面盛满了落寞。他手里举着那把初次见面时她拿过的伞,伞沿严严实实地倾向她这边,自己的右肩却被细密的雨点打湿了大片。
初显轮廓的眉形,假以时日,定能长成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
这是她对他的第二印象。
“你哪里都做得不好。”她冷冷甩下一句,转头继续喂猫。
季修衍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低着头,固执地为她撑着伞。
猫吃了多久,她就喂了多久;她喂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他站了多久,那半边肩膀就在雨里淋了多久。
所以,最终他病倒了。
在七月流火的盛夏里生病本就少见,更何他病势汹汹,高烧不退,在这个季节简直闻所未闻。
厨房里,单亩亩小小的手攥着木铲柄,心不在焉地在锅里划拉着半圆。那手腕转动的幅度,竟比墙上的挂钟摆锤还要精准几分——摆明了心思全不在眼前这桩差事上。她终于忍不住仰起脸,声音里裹着不情愿:
“干嘛非给他做我最爱的花生酥呀?”
“他不是病着么?”苏敏头也没抬。
“啊?他病了?”亩亩杏眼睁圆,糖粒儿都忘了撒。苏敏停了搅动的木勺,侧过身,对着女儿轻轻叹了口气:“亩亩——”
“啊—好啦好啦,知道啦!”亩亩拖长了调子,小嘴微撇,“他比我小嘛,咱们得照顾他,对吧?”指尖捏着的糖粒簌簌落进碗里,她眼珠骨碌一转,狡黠的光一闪而过。下一秒,她就蹭到苏敏身边,用小胳膊肘轻轻推搡着:
“妈妈快做嘛,快点儿!”苏敏瞧着女儿这副模样,心里明镜似的—这小丫头片子,准又在肚子里憋什么坏水。可当妈的,终究还是信她。
“喏,好了。”苏敏刚把最后一块酥糖压实。
“我来端!”话音未落,那双小手已稳稳捧过温热的瓷盘。小小的身影像只灵巧的雀儿,转身就哒哒哒地飞奔出厨房,目标明确地冲向二楼最右侧的房间。
单家这栋两层的中式小楼,格局清雅。单父单母膝下就亩亩这么个宝贝女儿,当初分房时,二楼采光最好、最敞亮的那间——左手尽头自然就归了单亩亩。后来想着得给闺女一个安静的读书地儿,便又在她主卧正对面,特意隔出个小小的书房来。至于右手尽头那间,原本堆杂物的,如今匆匆拾掇了一番,临时充作了客卧。
“咚咚!”
“请进。”
有气无力的声音透出门缝。
单亩亩推开房门。
白墙。木桌。
原木色的书桌边缘斑驳,露出浅色的木茬。
桌角立着一个铁皮笔筒,里面插着几支磨得只剩拇指长的铅笔,和一把边缘磨损得发黑的塑料尺。旁边,一方未写完的数学题压着半张世界地图。床铺紧靠窗边,即便他躺在床沿,另一侧的床单也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他陷在雪白的枕头里,脸色像被水洗过的素描纸,淡色的嘴唇几乎要融进苍白的皮肤。
视线相撞,两人都有一瞬的怔愣。
单亩亩掩饰性地轻咳一声。那把磨损的塑料尺肯定不是她的—她最讨厌黑色了。都破成这样了,还在用?
端着花生酥的手,一时间不知该放还是该举
“姐姐?”季修衍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
单亩亩回神。“我妈让送的花生酥。”
“谢谢苏姨.……谢谢姐姐。”他目光落在她手上,带着一丝不解。
“嗯.….”单亩亩顿了一下,眼神飘向别处“……你好点没?”
季修衍的眼睛倏地亮了,像是有人往沉寂的湖面投了枚石子,“叮——”地漾开一圈银亮的光晕。
这目光让单亩亩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偏了偏头。
“好多了,谢谢姐姐。”
单亩亩在小区孩子圈里是出了名的“恶龙”,大人们或许觉得她乖巧,可同龄人谁不知她……
“你到底要不要?”她语气硬了几分。
“要的。”他答得很快。
“那还不起来拿?”她撇嘴,下巴朝花生酥点点,“难不成要我喂你?”
季修衍沉默了一下,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五指张开按在床单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白,仿佛在对抗比身体更沉重的疲惫。
额前几缕被冷汗浸湿的碎发,随着他撑起身的动作轻轻颤动,像风中无力的芦苇。他挪到床沿,摇摇晃晃地站定。
“吃吧。”
瞳孔微张:
“…现在?”
“嗯啊,你话好多。”
他抿着发白的唇,指尖捏住了最顶上那一颗——“你,”单亩亩飞快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还是吃旁边的吧。”
男孩的手顿了一下,却没有收回,反而径直将那颗花生酥送入口中。
单亩亩瞬间瞪大了眼睛——他吃了?!
那可是她偷偷裹了十层糖霜的!跟生吞白糖有什么区别?!
“你——”
他忽然笑了。
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投下浅灰的阴影,可眼底的光芒却亮得惊人,如同疲惫的湖面骤然洒落了星屑。嘴角扬起的弧度有些吃力,却意外地柔和,在左边脸颊挤出一个小小的、带着点倔强的酒窝。
“没事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然而那个笑容,却像破开厚重云层的阳光,瞬间给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朦胧的金边。
这是单亩亩第一次看见他笑,那枚小小的酒窝让她心头莫名一跳,但随即一
“你….”她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没烧糊涂吧?!”
季修涵轻轻摇头。
“我喜欢……甜的。”
大傻子!
家里真是收留了个大傻子!
巷口的芭蕉叶突然静了,不再噼啪地拍打瓦檐,只是垂着肥绿的掌心。晒衣绳上的水珠开始私奔,一粒接一粒跳进阳光里,发出"嗒"的轻响,阿婆抱出霉味的棉被,搭在竹竿上,像摊开一片片蓬松的云。最惊喜的是围墙边,那丛半死的茉莉—— 所有人都以为它淹死了,
却在某个晾晒被单的午后好突然从叶腋里钻出三粒雪白的星星。就这样六月结束迎来了热烈的八月。
单亩亩已经完全适应了家里新的“氛围”——如果“不听、不想、不看、不了解”也能算是一种适应的话。她把自己包裹在这层无形的茧里,倒也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季修衍看在眼里,心知这平静之下依旧是疏离的坚冰。他明白,单亩亩能维持这种表面的“适应”,对他已是一种微小的进步,远胜于最初的抗拒。但离他渴望的、真正的接纳,似乎还隔着山重水复。他不敢松懈,只觉得还需再加把劲,才能叩开她心防的一丝缝隙。然而,对比最初她冷硬如铁的态度,此刻这份带着距离感的“适应”竟也让他心底悄然滋生出几分微妙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