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夜，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林薇心头。那缕从空香水管里逸散出的冷冽甜香，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神经，挥之不去。她蜷缩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台灯是唯一的光源，在墙上投下她放大的、不安的影子。旧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个疑似苏曼的微博主页，那寥寥数语的荒凉感，与眼前这缕奇特的幽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谜团。
林薇再次拿起那个透明的小玻璃管，凑近鼻尖。那味道很特别，初闻是清冷的雪松混合着某种尖锐的矿物质感，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中调却透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甜，像是被碾碎的鸢尾根茎，带着粉感和泥土气息；最后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药感的木质麝香，深邃而带着微妙的诱惑力。这绝不是常见的商业香，它复杂、独特，甚至……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神秘感。
这香气……林薇的思绪猛地被拽回两个月前的一个周末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进客厅，她正窝在沙发上看一本枯燥的专业书。苏曼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微凉的空气和……就是这种独特的冷冽甜香！她脱下昂贵的大衣，随手搭在椅背上，香气便弥漫开来。看到林薇，苏曼难得地没有立刻回房，而是走到开放式小厨房，从精致的纸袋里拿出两个小巧的马卡龙，递了一个给林薇。“尝尝？新开的店，甜度刚好。”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是干净的裸粉色。林薇受宠若惊地接过，那甜腻的杏仁味在口中化开，却远不及鼻息间萦绕的、属于苏曼的独特香气更让她心跳加速。苏曼倚在流理台边，阳光勾勒着她美好的侧影，她似乎只是随口闲聊，问林薇看的什么书，抱怨了几句天气。那短暂的十几分钟，空气里浮动着甜点和冷香，苏曼慵懒随意的姿态和偶尔瞥来的、带着点探究又似乎含笑的眼神，在林薇的记忆里被无限美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此刻，冰冷的玻璃管贴在皮肤上，回忆的暖意与现实的冰冷形成残酷的对比。林薇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苏曼留下这个空管，是意外，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暗示？这香气，是追踪她的线索，还是引诱自己走向陷阱的诱饵？
天刚亮，林薇就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坐在了电脑前。清溪镇。这三个字像魔咒一样盘旋在她脑海里。她必须知道更多。
通过网络搜索，林薇发现清溪镇是南方一个依山傍水、风景秀美但经济不算发达的古镇。旅游攻略照片上多是青石板路、小桥流水、保存尚好的明清老宅，透着一股宁静的旧时光味道。这与苏曼身上那种都市摩登感形成奇妙反差。林薇输入“清溪镇失踪”、“清溪镇案件”、“苏曼 清溪镇”等关键词组合，翻找了几个小时，除了些陈年旧闻和无关信息，一无所获。没有大规模失踪案，没有轰动性的案件报道涉及这个名字。她潜入本地贴吧和几个小型社区论坛，用游客身份浏览。帖子大多是讨论本地生活、旅游、或者一些家长里短。她尝试注册小号，发布了一个极其谨慎的帖子：【寻人，多年前失联的旧友，可能曾居清溪，女，约27岁，卷发，气质佳。有线索酬谢。】帖子很快沉了下去，只有零星几个广告回复。
网络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沉默之海，投下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泛起。林薇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疲惫感夹杂着无力感席卷而来。苏曼就像一个精明的幽灵，把自己在网络世界的痕迹擦得干干净净，连那个疑似账号也再无更新。
直接去清溪镇？这个念头闪过，随即被现实浇灭。工作不能丢，请假需要理由，长途跋涉需要经费，更重要的是——她连苏曼在清溪的具体信息都没有！大海捞针，无异于痴人说梦。
林薇感觉自己被困在无形的蛛网里。一边是苏曼消失后留下的巨大谜团和若有似无的香气线索；另一边是冷漠的现实世界——警察的“正常退租”结论、同事的“想多了”目光、网络世界的沉默、以及遥远清溪镇不可逾越的距离。这种孤立无援的窒息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中午，林薇鼓起勇气，再次敲响了房东张阿姨的门。她需要看看苏曼的房间！那张照片是证据，但还不够。也许房间里还残留着什么被忽略的蛛丝马迹？哪怕一丝头发，一点指纹，虽然她知道这不现实……
张阿姨拉开门，脸上挂着惯有的精明和一丝不耐烦。“又是你？小林啊，警察不都调查清楚了吗？人家苏小姐退租手续办得利利索索，钱也结清了，你还想怎么样？”她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林薇进去的意思。
“张阿姨，”林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我知道她退租了。但……但我有样很重要的私人物品可能不小心落在她房间里了，我想进去找找看，就五分钟，行吗？我保证不乱动东西。”她捏紧了口袋里那个空香水管，仿佛那是她的勇气来源。
“私人物品？”张阿姨狐疑地上下打量她，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什么物品？苏小姐搬走的时候，房间我亲自看着保洁打扫的，干干净净，连根头发丝都没留下！能有什么你的东西？再说了，现在那房间我已经重新挂出去了，随时有人来看房，你进去弄乱了算谁的？”
张阿姨的拒绝异常坚决，甚至带着点……心虚？她越是强调房间“干净”，林薇越是觉得有问题。正常房东，租客退租后，有人想进去看看，尤其是有“正当”理由，通常不会如此强硬拒绝，除非…… “张阿姨，求您了，那东西对我真的很重要！要不……您看着我找？”林薇近乎哀求。
“不行不行！”张阿姨连连摆手，语气斩钉截铁，“规矩就是规矩！退租了就跟你们没关系了！我说小林啊，你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魔怔了？听阿姨一句劝，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好好上班才是正经！”她说着就要关门。
就在张阿姨用力关门的瞬间，也许是动作太大，也许是门框老旧，一小块不起眼的、类似金属片的东西从门框上方松动脱落，“叮”一声轻响，掉在林薇脚边。张阿姨似乎没察觉，“砰”地关上了门。
林薇心脏狂跳，迅速弯腰捡起。那是一枚非常小的、样式极其简单的黄铜色钥匙扣，上面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装饰或标记，只有一个小小的金属环。看起来像是从某个钥匙串上意外脱落下来的，而且有些年头了，边缘有些磨损。它卡在门框缝隙里多久了？是以前租客留下的？还是……苏曼的？
林薇紧紧攥住这枚冰冷的钥匙扣，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虽然不知道它能打开什么，但这至少是一个“实物”线索！而且是在张阿姨极力阻止她接近苏曼房间时意外获得的！这更坚定了她的怀疑。
下午上班，林薇一直心神不宁。口袋里那枚小小的钥匙扣和残留的冷香，像两个滚烫的秘密，灼烧着她的神经。王浩似乎想找她讨论工作，也被她心不在焉地应付过去了。
晚高峰的地铁站，人潮汹涌。林薇随着人流挤进通往站台的狭长通道。空气闷热浑浊，各种气味混杂。头顶的荧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光线惨白。巨大的广告牌上模特的笑容空洞而机械。通道两侧光滑的墙壁反射着模糊晃动的人影，像无数扭曲的幽灵。广播里机械的女声重复着安全提示，淹没在嘈杂的脚步和低语声中。
经历了昨晚的“被窥视感”和今天房东的异常，林薇的神经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她总觉得后背发凉，似乎有视线黏在自己身上。她不断地用眼角余光扫视身后涌动的人群——疲惫的上班族、低头刷手机的学生、大声讲电话的中年男人……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普通，那么正常，却又都带着一丝可疑。
就在她快要走到通道尽头，准备下台阶进入站台时，一种强烈的直觉让她猛地回头！
就在她身后大约五六米远的地方，一个穿着深灰色连帽衫、戴着黑色口罩的男人，在她回头的瞬间，极其自然地、迅速地侧身转向了旁边墙壁上巨大的地铁线路图，仿佛在认真研究路线。他的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停顿，但就是这份“过于自然”，在林薇高度警觉的感官里，显得格外刻意和突兀！
林薇的心跳骤然停止！她捕捉到了一个细节——在男人侧身转头的电光火石间，他帽檐下露出的眼睛，似乎极其短暂地、锐利地扫过她的脸！那眼神冰冷、探究，没有任何情绪，像毒蛇的信子舔过皮肤！
恐惧像冰水瞬间淹没了林薇！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逆着人流向前挤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不敢再回头确认，只能拼命往前冲，直到挤上即将关闭车门的地铁。在车门合拢的瞬间，她惊恐地望向通道口——那个灰色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面对着线路图，仿佛从未移动过。但林薇清晰地感觉到，口罩上方那双冰冷的眼睛，穿透人群，牢牢地锁定了车厢里的她！
这次不再是模糊的感觉，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林薇缩在拥挤车厢的角落，冷汗浸透了后背。便利店小吴的话在耳边炸响：“她好像怕有人跟着……” 现在，轮到她了！
惊魂未定地回到公寓，林薇反锁好所有门窗，拉紧窗帘，才感到一丝虚脱般的疲惫。她瘫坐在黑暗里，只有手机屏幕发出幽幽的光。恐惧过后，一股强烈的愤怒和不甘涌了上来。凭什么？凭什么！她只是想找一个答案！
在极度的恐惧和混乱中，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对话碎片，突然清晰地浮现在林薇脑海。那是苏曼刚搬进来没多久，一次极其偶然的闲聊。苏曼当时在涂指甲油，语气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像是随口一提：“林薇，你知道这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没等林薇回答，她自己就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林薇当时听不懂的凉意，“不是鬼怪，是活生生的人心。有些人啊，看着光鲜亮丽，背地里……呵，像阴沟里的老鼠，甩都甩不掉。所以啊，知道得越少，活得越轻松。” 当时林薇只当她在感慨什么电视剧情节，还觉得她说话很有哲理。现在回想起来，那漫不经心的话语里，分明藏着某种切身的恐惧和警告！她是在暗示自己当时的处境吗？她是在……隐晦地提醒自己远离她？
这段回忆让林薇浑身发冷。她猛地抓起那部存有苏曼模糊照片的旧手机。之前她只关注了照片本身，现在，她开始疯狂地翻找相册里所有可能拍到苏曼背景、或者苏曼物品的照片，甚至是……聊天截图？
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那不是照片，而是一张很久以前（至少三个月前）随手截下的、她和苏曼在微信上的对话记录！当时是因为苏曼推荐了一个小众香水品牌（不是现在这个味道），她截图保存想去搜。
截图上方，清晰地显示着苏曼当时的微信头像——一张在某个艺术展上的自拍，背景是一幅巨大的、色调阴郁的抽象画。而头像的边框，赫然是那个微博小号发布过的、那张站在大树下的模糊侧影照的清晰版本！虽然角度不同，但发型、身形、甚至那件衣服的款式颜色，都完全吻合！
嗡的一声，林薇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不是巧合！那个微博账号，就是苏曼的！她真的在“清溪”，她真的“回不去了”！而更让林薇如坠冰窟的是——苏曼在微信上与她保持联系时，用的是另一个光鲜亮丽的头像——艺术展自拍，而在那个隐秘的微博小号里，流露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孤独与乡愁。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她对自己展现的“善解人意”和魅力，又有多少是精心设计的表演？
冰冷的钥匙扣硌着她的手心，地铁里那双毒蛇般的眼睛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林薇浑身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愚弄、被当成傻子的愤怒和心寒，正混合着对那个“回不去了”身影的复杂担忧，在她心底疯狂翻涌。她看着截图里苏曼那个美丽的艺术展头像，只觉得无比讽刺。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手机屏幕幽幽地亮着，映照着林薇苍白的脸和那双燃起冰冷火焰的眼睛。恐惧被更强大的情绪压了下去。
她拿起那枚冰冷的黄铜钥匙扣，又看了看手机里并排的微信头像和微博侧影照。
“苏曼，”她对着空气，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不管你藏着什么秘密，不管你在躲什么人……这个游戏，我玩定了。我会找到你，把一切——都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