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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事无永恒

作者:骨质疏脆饼干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凡事也不是一开始就坏的。


    她们和宁老师是有过很长、很长一段教学相长、师生得宜的日子的。


    从幼儿园、到岑纯变成小学里“资历深厚的高年级”的这些年间,宁老师手把手带着她们,从用纸板画琴头琴马四弦入门,到需要换琴时亲自陪她们各自挑选性价比高的心爱的琴,再到一年年一层层顺利考级;


    从结合考级取向和学生家长喜好选定每一级的练习曲、协奏曲、中外乐曲和每年报比赛的重奏曲目,到给她们用提琴演绎乐坛经典或红色歌曲,引得家长们忍不住一展歌喉唱和,再到给她们报名艺术节、少年赛积累经验,教他们应考缓解紧张的小秘诀,自费给每个人准备好好发挥的小礼物……


    宁老师见证她们从还在换牙的小毛崽子变成现在的小大人、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岑纯比其他三个妹妹大一学级,她去了二小后,罗鸢乐和周玲步入了四小的大门,分到了不同的班;同年吴舒姚则去了市中心的五附小,家里计划让她初中直升五中。


    尽管各自分散,可每到周末学琴的时候,大家总能聚到一起,欢声不减,其乐融融,像从未变过一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种幸福的融洽好像凋零了。


    每周去检查练习时,宁老师对她们的评价和指点越来越少,她坐在四人组正前方专注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主动示范的次数越来越少,询问她们意见感想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与之相对,她迟到的时候越来越多,离席的次数越来越多,她总有回不完的短信接不完的电话,手机一翻盖,那头的任何一个人好像都比眼前的四个学生更值得她露出笑容。她仍然温和,只是不再用心。


    大概一年前,宁老师彻底不在少年宫授课了。她自己另外租了房子,就在西福挨着府滨河大桥的边上,教住两用。


    不知道当初别的小班的现况,四人组理所当然地,跟着宁老师调整了自己每周上课集合的地点。


    距离近了,大家上课理应更方便了,可情况并没有变好。


    经常到了要上课的点,她们已经到了宁老师家门口,却发现大门紧锁,敲不开门。大家只得轮流上前,“梆梆梆”“梆梆梆梆”,旁边再来一个家长负责打电话联系。


    等千呼万唤终于开了门,屋内昏暗得如同午夜,开门的宁老师穿着睡衣,头发披散凌乱,一边揉眼睛一边说“不好意思没听到敲门声,你们先坐,我去洗漱。”随后啪嗒啪嗒走回房间。


    孟女士紧皱眉头走进去,拉开客厅的遮光窗帘,大家眼前骤然一亮。


    罗鸢乐妈妈推开窗户,让晨风进来吹散沉滞的睡意,周玲爸爸搬过板凳和谱架帮忙一一摆开。


    吴舒姚妈妈推着孩子们走进来,吩咐她们抓紧准备,随手关上房门。她似笑非笑扬声询问:“老师还没吃过饭吧,需不需要我出去买点什么?”


    答案有时会是“谢谢,我还正想着怎么解决呢!麻烦你了。”大家的表情就变得很怪。


    卧室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就这样,在岑纯觉得坐了好久好久,眼前的谱子早在家里练习时就熟得不能再熟,百无聊赖下开始盯着客厅开关上的红色贴纸发呆放空时,宁老师才在一片死寂中翩然登场,轻快地坐到前面。


    此时距离理论上的开课时间点往往已经过去至少半个小时了。


    这一年来每次上完课气氛都很凝滞。宣布下课后不等送客,宁老师就迫不及待直接回了房间。


    孩子们提不起劲,稀稀拉拉道别,罗鸢乐妈妈总要过来安慰一样拍抚她的胳膊。岑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懂,她只觉得不安。


    回去的路上,孟女士脸色沉得发阴,像暴风雪来临前的寒夜,让岑纯不敢作声。


    她并不会和岑纯开口。从春到冬,她们就这样一遍遍沉默着回家。


    岑纯有时会听到孟女士打电话:“还是不行,差太远了。”


    “见过哪个正经老师课上一半说打个电话回个短信,能把学生撂那儿小半个小时没动静的?我们和孩子们,挤在那么小的客厅里面面相觑,家长连个位置都没有,只能轮流坐。最后还得家长自己发话,让孩子们先练……”


    “一节课下来有几分钟是好好在学生前面教的?新的谱子能学两行都得谢天谢地……”


    她不知道家长们是怎么商量,又是怎么和宁老师摊牌,是好聚好散还是有过争执和挽留,总之她知道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妈妈给你换了个小提琴老师。”


    孟女士看起来如释重负,坐在岑纯面前时仍带着淡淡的疲惫,眉头却少见地舒展了,“还是得张嘴打听呢,真是。原来就在以前上课的少年宫不远,公交多坐两站的地方就有一个特别好的老师,罗鸢乐妈妈有同事的孩子就在那里学,听说学生家长都很满意。”


    “早该换了,唉,耽误我们壶壶多长时间。哦对了!圆圆、小玲、舒姚一起走,你们几个还是一个班,这下放心了吧?”


    岑纯愕然:“那宁老师呢?”


    “那边当然就不去了。”


    没有正式的道别,她还没做好和宁老师再也不见的心理准备。


    岑纯知道妈妈早不认为和宁老师还有什么师生情谊,巴不得早点不见,思绪纷乱下只憋出一句:“那……那学费呢,学费不是已经预先交过了吗?”


    哦?孟女士惊讶地扬眉,像是被她精打细算的省钱意识逗笑了:“这你不用管,妈自己有数。”


    耍赖是没有用的。


    理智上她知道一切无可厚非理所应当,于是她沉默着顺从,可情感上她却像做错事一样感到煎熬 。


    宁老师为她打底,亲手塑起她的型,于是她技术和风格的高台楼阁永远有着宁老师的影子。


    她知道宁老师现在教得不用心,也不便宜,但她还是害怕换老师。


    ……为什么大家不能永远不变呢?


    宁老师很漂亮。


    靠过来指导时总能闻到她头发好闻的香味,馥郁却不会刺鼻。


    她们去老师家上课的时候,偶尔会碰到老师刚洗完澡,穿着居家服,头发还湿湿的。她觉得像发现了老师的小秘密一样,很亲切。虽然妈妈对此很不满,觉得这是宁老师懈怠、不专业、不上心的明证。


    最重要的是,宁老师经常夸她拉得好,之前还把自己书桌上一个紫色的小仙女摆件送给她作为课堂考评第一的奖励。


    她喜欢那个仙女尖尖的耳朵、透明的纱裙和悬空闭着眼拉小提琴的造型,一路笑着跳着手捧回家就放到了书架最显眼那层。连着好长时间她每天起床后和放学回来都要去美美看几眼,再灰心丧气都能重新鼓起些斗志来。


    换老师让她有种背叛的心虚和沉重,她还配把老师送的摆件留在身边吗?不可耻吗?


    罗鸢乐刚开始还和她统一战线了一段时间,结果没去几次就被覃老师收买了。


    “因为覃老师确实教得挺好啊,我挺愿意和他继续学的。”罗鸢乐蹲在草丛里,正第四次尝试用狗尾巴草编出完美契合指围的戒指。


    她紧紧按着接口,用眼神恳求岑纯帮她把一边晾好的花瓣撕好装饰上来:“而且宁老师就是很怠慢我们嘛。”


    岑纯有点不爽,在脚边放好刚拔的毛茸茸,扁着嘴蹲下来给她缠小花条:“你还知道怠慢。你上次还不这么说呢。”


    罗鸢乐夹着胳膊像小鸭一样耸肩:“我妈后来和我说的。我觉得说得好,确实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宁老师根本不想教我们了嘛。你敢说你就一点都没感觉出来?”


    岑纯不说话,在那儿鼓腮帮子玩。


    “我妈还说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负责。宁老师教又不好好教,钱又照拿,大家对她从来一句重话没有尊尊敬敬的,对她是再对得起没有了,那对我们自己呢?是不是太不负责了。”


    “……她以前还是挺好的啦。”


    “嗯。可她不好也都快一年了,真够了,再陪下去就要被当成无怨无悔的打款机了。”罗鸢乐很神气地说了个明显不属于本人措辞习惯的比喻,“以前度过的时间再多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我们总要向前走,人总不能一直靠回忆活着吧。”


    靠。岑纯惊呆了。


    罗鸢乐好成熟!


    罗鸢乐看起来也对本人背诵成果的发挥十分满意,岑纯无话可说。脚边的毛茸茸不知道被风吹到了哪里,她埋着头,随手又掐了一根旁边的狗尾巴草,沉默地逆毛揪它。


    罗鸢乐已经把自己心目中万能的妈都搬出来了,没想到还没能给岑纯治得立竿见影药到病除,看她难过,自己也有点慌,想着法儿地强调换老师的正义性和必要性:


    “是宁老师先对不起我们的啦。哎呀都这么长时间了,她先不仁,再不仁,最后还是不仁,你就不能不义一下嘛!”


    ……是啦。到底是宁老师先放弃了她们,不接受又怎样呢?除了她好像也没人不舍。


    也过去了几个月,该做的自我开导早想了个差不多。时间轻飘飘晃过,她只能带着最后一点天真的不甘,顾自维持一些破镜重圆的幻想和亲密如初的怀念。


    那么覃老师呢?


    岑纯心绪复杂地察觉到,她在抵触覃老师。


    ——宁老师不行,您就真有说得那么好吗?


    理性控制不了潜意识的走向,但岑纯深知这样隐隐的怀疑和迁怒对覃老师并不公平。


    第一次上覃老师的课,他就专门向她们四个详细地说明了课程安排,关于进度,关于技术,关于艺术节和考级的平衡,关于想给她们拓展的不同风格的曲目。明明这些内容他肯定早就在接收转班的时候就和家长确认过,可他还是摆出了诚恳的平等姿态。


    更何况跟着上了多久的课了,覃老师的专业能力和尽职尽责她都实实在在看在眼里,她不想把自己个人的情绪负担转嫁到没有错的老师身上。


    她不想伤害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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