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猛地一颠,将郭照觉从往事的碎片中惊醒。此刻包裹着她的温暖,分明来自身后这个执掌生死的男人——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际,掌心温度透过衣料灼烧着她的肌肤。她闭目凝神,耳畔是他沉稳的心跳声。
“公子,”她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邺县那片粟田...长势蹊跷。难怪去年欠收。”
曹丕闻言,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何以见得?”
郭照觉微微侧身,指尖在案几上虚划三痕:
“其一,田间耒耜锈迹斑驳,犁头多是钝木所制。丞相去年铸百辟刀征尽铁器,农人只得用朽木耕作。”
她蘸了茶汤,在案上画出沟垄形状:
“其二,土壤板结如铁,去岁粟秆未腐。若非壮丁尽征,何至连翻土都无人力?”
最后一点,她指尖重重一顿:
“其三,沟渠填平处有车辙深痕——这绝非寻常征粮,倒像是..."她抬眼望进曹丕眸中,“像是军队占田的痕迹。"
“邺城乃我军粮仓重地。"她声音渐低,“丞相最忌在此扰民。如今这后两桩异状...”衣袖轻拂,抹去茶痕,“不知与方才那位都尉提到的武成仓?有何关系?”
曹丕忽然朗声大笑,手臂一收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若真能借此揪出杨修在邺县擅调屯军的罪证——”他带着笑意在她耳边低语,“阿照当真是我的福星。”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他忽又正色:“只是这些农事细节,连司农属官都未必能明察秋毫,你如何..."
“公子忘了么?”郭照觉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他袖口繁复的云纹刺绣,“妾当年颠沛流离,逃难的沿途尽是抛荒的阡陌。那些倒伏的粟秆...比野草还高。自然比那些寻常世家子弟,多识得几分稼穑艰难。”
话音未落,她忽觉肩头一沉。曹丕的下颌抵在她发顶,久久不语。
昔日饱尝播迁之苦的稚女,如今反成了他最犀利的耳目。
车帘外暮色渐浓,将两人的影子融在一处。他不动声色地收紧了臂弯,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发香,却尝到一丝苦涩。
这一刻的疼惜来得突然——为她的玲珑心思,更为她轻描淡写说出的颠沛流离。
曹丕感受到怀中人逐渐放松的呼吸,指尖轻轻拂过她的鬓发,低声道:
“若是倦了,便睡会儿。”
郭照觉眼睫微颤,身子却更贴近了他几分。暖意透过衣料传来,她像是沉入一场久违的安眠,声音轻得似梦呓:
“只有公子怀里……能让妾身忘了害怕。”
发梢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扫过曹丕的颈侧,她无意识地用脸颊摩挲着他的胸口,像迷途的幼兽在风雪中终于寻到温暖的巢穴,非要贴着最清晰的心跳声才能安心。
“当年......"她的唇几乎贴在曹丕衣襟的织纹上,吐息透过层层衣料,“当年若非羊家收留……妾身早成了乱世枯骨。羊氏于我有活命之恩……”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可对羊耽,只是恩义……对公子,才是……”
最后几个字消散在唇边,化作均匀的呼吸。
曹丕收拢手臂,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他望着车外渐暗的天色,眸色深沉如墨。
郭照觉倚在曹丕怀中,双眸轻阖,神色平静如常,仿佛已然入眠。然而,她的思绪却纷乱难平——只因羊耽二字,自她唇间道出,就如利刃划破记忆,倏然将她带回那个风雪凛冽的冬日。
当她走入羊家庭院,寒风卷着碎雪,掠过庭前枯枝。梅树不堪积雪重压,枝桠断裂的脆响刺破寂静,亦如她当时骤然绷紧的心弦……
郭照觉踩过覆雪的青砖小径,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积雪下的枯叶发出细碎碎裂声,恍若她寸寸崩裂的心绪。
羊耽听闻她来,连氅衣都未披便匆匆迎出,眉梢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在阳光下晶莹闪烁。
“阿照!”他眼底映着晨光,像是久候的春日终于降临。
景恒哥哥那温润如玉的目光,总能在她最困顿时予以前行的勇气。
犹记那年闻得兄长噩耗,她蜷在羊府后院小屋中高热不退。神思恍惚间,但见一道清癯身影立于榻前。她喃喃唤着亡兄之名,只道世间再无至亲可依,不如随兄同去。却是羊耽不仅延医问药,更在病榻前守候三昼夜。他执着她滚烫的手,声声"会好的"比汤药更暖,终将她从黄泉路上拽回。
最是难忘八岁那年,随羊家避祸途中,她因轻信旁人险些酿成大错。瑟缩墙角啜泣时,羊耽未曾责备她这个半途相随的外人,只轻抚她背脊道:“孰能无过?记取教训便好。”那夜他陪她数了一宿的星,直至东方既白。
这些回忆如珠玉般缀在心头,每一颗都映着羊耽温润的光辉。
他本是她的曙光,此生唯一的倚仗;而今她却要亲手将这束光推出命途之外。
怀揣着满溢的痛楚与忐忑,她一入院门便直直跪了下去。
"咚"——双膝砸在青石砖上,惊落枝头一簇积雪。断裂的桃木簪被她捧在掌心,高高举过头顶。“此物......当归还原主。”
她声音颤得厉害,眼泪砸在雪地里,融出一个个小小的窟窿。
羊耽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他想扶她而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她袖口只有寸余,却再不能近前。“我羊景恒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有收回的道理。”他声音低沉却坚定,“这簪子既给了你,便是生生世世的承诺。”
她不敢抬头看他灼灼的目光,只能盯着地上渐渐扩大的泪痕。“从今往后,请郎君...当郭照觉死了。”说完便起身离去,雪地上只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站住!”
羊衜大步从廊下走出,仓曹掾的官服还带着衙署里的寒气。他刚从丞相府核验完邺城粮册回来,腰间铜印随着步伐铮铮作响。“就这么走了?”那声音像铁器相撞,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冷笑时呼出的白气凝成冰霜,如刃一般割裂雪幕,“丞相府的规矩,倒是比羊家的教养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