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木簪:木心玉律》 第1章 前言(开始本文前必读) 前言 提笔写郭女王的故事,源于一个疑问—— 为何在众多叙事中,她总被塑造成拆散少年夫妻的奸佞?却无人探究,一个二十八岁才入世子东宫的女子,究竟凭借什么得到曹丕的青睐? 史书不曾记载她前二十八载的人生。收留她的「铜鍉侯」究竟是何门第,能让她在非青春少艾之龄,仍被那位「以诗文包装野心、用权谋压抑自卑」的隐忍世子选中?毕竟,曹丕虽好美色,却从未因私废公。 于是我想,郭女王的出身与能力,或许才是关键。 「青史只记『后有谋』,无人问询雪夜碎玉声。」若无人关心这位颠沛流离的女子是否真心愿做大魏皇后—— 就让我来问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设定背景缘由 为何选择羊续家族为「铜鍉侯」? 1.历史渊源:史上最著名的「铜鍉侯」当属孔子称赞的羊舌伯华(铜鍉伯华)。羊姓后裔或源于羊舌氏封地「羊村」(山西沁县南)。以羊续家族在魏晋的权势,称其为「铜鍉侯」尚属合理。 2.时间线索: *羊续于189年任南阳太守,与郭女王之父(推测为南郡太守)可能同期。 *郭女王约生于184年,其父为她取字「女王」,可见当时家境尚可(或正值南郡太守任上)。 *父母早亡于董卓之乱或黄巾之乱,与羊家或有故交。 3.羊耽的特殊性: *羊续189年逝世时年逾六十,其第三子羊耽却迟至210年(约三十余岁)才娶辛宪英。 *如此「晚婚」,史家甚至怀疑羊耽实为羊续之孙,乃记载之误。 *一个晚嫁,一个晚娶——羊耽与郭女王的缘分,或许早埋于乱世浮沉中。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背景设定说明:郭女王与羊家的命运纠葛 本故事选择将羊续家族(即“铜鍉侯”家)设定为郭女王幼年的庇护者,并赋予她与羊耽之间深刻而复杂的关系。这一设定的核心目的,是为郭女王的前半生填补合理的空白,同时解释她日后在政治与情感上的种种选择。 1. 乱世中的庇护所 羊家作为士族名门,收留故友之女,既符合当时士族互助的风气,也为郭女王提供了生存与成长的契机。 2. 被残酷现实拆散的青梅竹马 羊续的幼子羊耽,历史上“晚婚”,可能暗示他早年曾有其他羁绊——例如,与寄居羊家的郭女王之间,或许存在一段未能圆满的情感或承诺。而这份情感的羁绊塑造了一位「虽有异宠,心愈恭肃」的文德郭皇后。 3. 历史缝隙中的可能性 史书对郭女王早年记载极少,但羊家作为清流于魏晋时期崛起的高门,与曹魏政权关系密切。将两者联结,既符合历史逻辑(士族网络的存在),又能让郭女王的形象更加立体——她不仅是曹丕的“宠妃”,更是一个在乱世中挣扎求存、被权力与情感撕扯的女子。 通过填补这些空白,郭女王不再只是史书中“后有谋”的扁平角色,而是一个在时代洪流中努力掌控自己命运的女子。她的故事,或许正是乱世中无数女性的缩影——被历史书写忽略,却不该被后世遗忘。 第2章 羊辛婚书 《邺城·丞相府北第·西书阁》 建安十五年(210年)霜降 残阳透过直棂窗,将庭前老槐的枝影刻在青砖地上。郭女王指尖抚过案几上断裂的竹简——昨日曹丕就是在这张紫檀案前,将河北崔氏称颂曹植文采的奏章生生折断。 碎简边缘的毛刺扎进指腹,细小的血珠在简牍"子建"二字上泅开暗痕。 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秋风卷着前庭未扫的银杏叶扑入。 曹丕玄色深衣的下摆扫过地上《典论》手稿,腰间鎏金带钩撞在剑璏上铮然作响。 一纸泥封残破的婚书甩在她肩头:「看看妳的景恒哥哥,终于肯低头了?」 竹简哗啦倾泻,如她骤然崩塌的某个世界。 郭女王缓缓拾起婚书,戳印泥封已碎,露出里头刺目的字迹——"颍川辛氏宪英,适泰山羊氏耽"。羊耽二字力透纸背,却刻意收敛了锋芒,像极了那人一贯的作风。 「恭喜公子。」她睫毛未颤,声音似清泉击玉,「辛氏乃颍川士族中向来倾心辅佐中郎将者,今与泰山羊氏这等清流共结秦晋,此举足见殿下胸怀足以容四海。」指尖轻抚婚书边缘,留下一道几不可见的指痕,「更教那弘农杨氏,辗转难眠了。」 「杨修?」曹丕猛然掐住她手腕,龙涎香混着酒气将她钉在案几边缘。他指尖抵住她跳动的脉搏,冷笑如刀:「羊耽拒尽天下姻缘,偏在妳承诺永不出府时应允——妳说,他这是在向谁示威?」 郭女王忽然松开紧攥的袖角,任凭曹丕手掌扼住咽喉。她仰起脸,眸中水光潋滟:「那年逃难到濮阳城前...」 她气息微弱如游丝,指尖却轻柔描绘着曹丕胸前蟒纹,「景恒哥哥将最后一块麦饼掰了四分之三给妾,自己忍着饥肠辘辘。」忽然引导曹丕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样的君子,合该配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 曹丕呼吸骤乱。 「辛家姑娘... 」她忽然绽开笑靥,如木槿初绽,「七岁能辨《左传》真伪,才思□□,不正是...」轻咳一声,「不正是景恒哥哥的良配么?」 曹丕盯着她毫无破绽的笑容,眼中风暴凝聚:「妳竟为情敌说话?」 「情敌?」郭女王突然轻笑出声,脸颊贴上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辛姑娘若倾心于公子,那才叫妾身的情敌呢。」 她将唇贴近他心脏位置,声音与心跳共鸣:「可如今她嫁的是泰山羊氏,公子在魏王心中重量更重一分,妾只为公子高兴。」 炭盆爆出火星,映亮她陡然凌厉的眸光:「想必杨德祖正在府中辗转难眠,想着如何向子建公子交代呢。」 曹丕掐着她下巴逼她直视,带着薄茧的拇指碾过她唇上胭脂,染出艳色。在看清那双沉静眼眸时,突然咬住她耳垂冷笑:「我的女王...果然最懂如何杀人诛心。」 女子的温热气息带着木槿香拂过他颈侧,「妾此生所愿,惟与公子共扶社稷,还天下以太平。」 曹丕瞳孔骤缩,猛地掐住她后颈,呼吸灼热:「阿照...若教孤听出半分虚与委蛇——」声音似淬冰的刀锋,沉入她耳蜗,「我会让妳身边的人,永无太平。」 暮鼓声从北城门传来,惊飞满庭寒鸦。郭女王顺势将婚书投入炭盆,火舌瞬间吞噬那刺目的喜讯,映得她眉眼如画:「妾身边没有他人,唯公子是妾一心所系。」 曹丕突然扣住她的后颈,龙涎香混着未散的酒气扑面而来。他的拇指重重碾过她的脸颊,指尖所过之处,那方才染上的胭脂化开似残霞,在她如白瓷的皮肤上绽出一道破碎的红痕: 「好个''一心所系''... 」声音里带着危险的餍足,「那便让孤看看,你这颗心里...还藏着多少秘密。」 话音未落,他已扯开她腰间玉带。青铜带钩撞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窗外似有鸦群掠过檐角,投下纷乱的阴影。 郭女王闭上眼。在他惩罚性的啃噬中,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那枚羊耽昔年为她犯禁,夜闯濮阳亭吏廨舍,至晓方得的玉玦——正深深嵌入她的血肉。 这玉玦的来历,是她进曹府后才被曹丕揭晓的秘密。 在建安二年宛城的火光中,她尚任军侯的兄长,在溃军中将年幼的曹丕推上战马,自己却转身随队迎向追兵。少年曹丕从腰间解下这枚卷云虺纹玉玦掷去:「持此物来见,我必不负卿!」 玉玦在空中划出弧线,被郭淮凌空接住——谁知这一别,竟是永诀。 「唔……」曹丕的齿尖轻轻叼住她耳垂,像猛兽衔着幼崽后颈般,在细腻肌肤上留下湿热的触痕。 那力道恰到好处地游走在疼痛与酥麻之间,惹得她无意识收紧手指,玉玦的棱角磕在掌心,泛起一阵隐秘的钝痛。 十二年前雨夜里,羊耽惨白的笑脸浮现眼前。那时她哭着接过玉玦,却不知自己接住的,是往后半生都挣不脱的枷锁。 「郎君...」她忽然仰起脖颈轻笑,净白的指尖抚上曹丕暴起青筋的手背,「尽说这些伤妾心的话...」婚书的余烬在她眼底明明灭灭,「懂诛心的人,明明是您啊。」 火光照亮她顺从的唇角,却照不进漆黑的心底。那枚玉玦此刻滚烫如火炭,烧灼着她最后一点妄念。 此后在曹家高墙内,这玉不再代表铜鞮少年的赤诚,而是烙在她骨血里的印记——是曹丕的恩,是曹丕的绳,是困住她这只雀鸟的金丝笼。 堂下的风卷着灰烬盘旋而上。她忽然想起建安三年那场雨,淋湿了与兄长团圆的梦;而今夜的火,终于烧尽了她少女时最后的月光。 不……她少女时代的终结,其实始于去年那场雪。 当那埋藏人心的积雪,无声地压断羊耽亲手为她雕的桃木簪时,那些曾经藏在花苞里的期盼,也跟着碎在了雪泥中。 第3章 入狱濒死(上) 建安十四年冬(209年)·邺城·城内官署区诏狱 郭照觉站在诏狱外阴暗的角落里,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三日前弟弟郭泂被抓的消息传来时,她几乎站不稳——那个总是笑着唤她"阿姊"的少年,竟因一场酒宴卷入士子谤讪案。 「女郎,只有半刻钟。」收了重金的狱卒压低声音,「校事府的人随时会来巡查。」 踏入牢房的瞬间,腐臭与血腥气扑面而来。借着微弱的火把光,她看见弟弟蜷缩在角落,原本清俊的脸庞布满淤青,单薄的囚衣上沾着暗红的血渍。 「阿姊...」郭泂艰难地爬到她跟前,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他颤抖的手抓住她的衣角,「我真的只是喝酒...什么谋逆的话都没说...」 郭照觉强忍泪水,却看见弟弟手腕上狰狞的烙痕——那是校事府审讯的印记。她想起当年兄长战死后,自己牵着年幼的郭泂许下的誓言:「阿姊一定会保护好你。」 「别怕。」她将带来的药膏塞进弟弟手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阿姊一定会救你出去。」 郭照觉走出诏狱小门外时,天色已微明。 羊耽早已等候多时。见郭照觉出来,他立刻上前,眉宇间的倦色掩不住关切:「阿照,可还好?」 她勉强露出一丝温婉笑意,眼睫却仍带着湿意:「景恒哥哥,多谢你。若非你四处奔走打点,我连这一面都见不到。」 羊耽轻叹一声,解下自己的披风替她系上,宽大的衣料遮掩了她沾染牢狱污秽的衣裙。他指尖微顿,似有许多话想说,却终究只是低声道:「先回去再说。」 两人沉默地走在晨雾弥漫的街道上,郭照觉垂眸不语,羊耽几次侧首看她,欲言又止。 行至丞相府外,郭照觉忽然停步,抬眸望向羊耽:「景恒哥哥,送到这里便好。」她声音极轻,却坚定,「接下来的路,阿照自己走。」 晨雾未散,羊耽站在丞相府外的石阶下,望着郭照觉单薄的背影,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 「阿照。」他声音低哑,指尖微微发颤,「让我帮你。」 郭照觉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抽回手:「景恒哥哥,你知道的,这件事……你帮不了。」 羊耽眸色一暗,喉结滚动:「我可以去求二哥——」 「然后呢?」她终于转身,眼底一片平静,「让刚在仕途上展露头角的二哥从此止步于此?甚或是让整个泰山羊氏卷入谋逆案?」 她太清楚了。郭泂入狱是死局——她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纵有才名,也不过是依附曹氏的一介女史;而羊耽,虽是清流世家之子,却远不及那些手握兵权的士族豪强。 羊耽下颌紧绷,忽然指了指郭照觉长年佩戴的桃木发簪——那是他们年少时的约定。 「我会等你。」声音坚定如盘石,「无论多久。」 郭照觉指尖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即使……」她抬眸,眼底泛起波光粼粼,「经此一役后,我已非清白之身?」 郭照觉岂会不知其中利害。这些年来,她刻意维系着与曹丕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借四公子之势挡去诸多权贵觊觎,方能保全清白之身出府。如今若去求告曹丕,便是亲手戳破这层薄纱,再难维系先前局面。 羊耽凝视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当年两人许下约定时一般干净纯粹。 他虽未能尽解其言中深意,却从未疑她品性。在他眼中,郭氏女素来持身清正,岂是那等轻浮之人。 「阿照。」他抬手,轻轻拂去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声音温柔似叹息,「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干净美好的女子。」 远处传来府门开启的声响。郭照觉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已变得冷静自持。 「保重,景恒哥哥。」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郭照觉回到下人居所内,她褪下那身沾染牢狱气息的衣裳,换上一袭素白深衣,她恍惚想起这是去年上巳节时,弟弟郭泂用第一份俸禄为她裁的。 铜镜中映出的面容苍白如雪,乌发松松挽起,未施脂粉,唯有眼底燃着一簇决绝的火光。 「阿兄...」她忽而向着南方跪倒,额抵冷硬的青砖。那里是荆州的方向,是兄长战死之地,更是郭家一切痛苦的起源。「求您在天之灵...」喉间泛起铁锈味,「护佑泂儿平安。」 寒露浸透膝下衣料,廊下更漏滴答如催命符。曹丕书房外,跪着的郭照觉数着更声,直到东方既白,晨鸡破晓。 「郭女郎。」曹丕的随侍轻声唤她,「丕公子昨夜宿在书房,刚已起身,请您进去。」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微发颤,却仍挺直背脊,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 「丕公子。」她声音微颤,第一次在他面前失了仪态。 曹丕头也不抬,朱笔在竹简上划过,鲜红的笔划刺眼夺目。「我知道。」他的语气平淡,「士子谤讪一案牵连广泛,你弟弟恰巧在场。」 桌上的牵连名录摊开着,他的指尖停在"郭泂"二字上,朱砂渗透成血红的印记:「令弟与逆党同饮时,是否想过律令上写明‘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 郭女王只觉得一阵寒冷从心底涌起。她太清楚曹操的手段,也明白此刻求情的风险。 「郭渊兄若在……」曹丕突然叹息,「定会怪我没看好他的幼弟……」 「求丕公子救他!」她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在烛光下投下破碎的阴影,「郭照觉这条命,您尽可拿去!」 曹丕终于抬起眼,看向她的目光像墨玉般深沉,暗潮汹涌。「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他起身时,腰间的玉组发出轻微的响声,他的指尖轻抚过她失了血色的唇,「阿照,你应该明白……我待你,终究是特别的。」 ——特别。 第4章 入狱濒死(下) ——特别。 这二字如淬毒的针,刺得她心尖发颤。过往种种轻侮倏然浮现,那些被刻意压下的屈辱记忆,此刻竟比诏狱的寒气更教人战栗。 府中盛传曹丕格外优待一名郭姓女史,郭照觉自然也听闻过这般说法,但她只是觉得可笑。她不过是一介孤女,蒲柳之质,怎敢奢望贵胄垂青?不过是公子王孙闲暇时的消遣罢了。 建安十二年春的上巳宴,他醉眼朦胧地掐着她的腰,在众目睽睽之下宣告"阿照是我的"。可次日清晨,当她捧着醒酒汤跪在内室时,却只换来一句"退下"。 建安十三年丞相南征前的诗会,她不过多看了羊耽一眼,曹丕便当众摔碎玉杯,冷笑着命她拾起碎片。她跪着将碎片一片片捡起,指尖割出血痕,他却拂袖而去,再未提起此事。 那天碎玉割破指尖时,她忽然想起昔年声声唤她''阿照姊姊''的小子桓。 多讽刺啊。当年手把手教他核验田籍、折算赋调的"阿照姐姐",如今竟成了他掌中玩物。每一次她俯首帖耳,他眼底的兴味便淡一分——原来所谓"特别",不过是猫戏鼠般的驯服之乐。 炭盆里的火舌舔舐着沉默,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 「你果然不知道……」曹丕忽然低笑,笑声里淬着自嘲的寒意。他抬手,指尖轻触她发间的桃木簪,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一柄即将出鞘的剑。「原来这是羊景恒送你的。」 他的指节顺着簪身滑下,最后停在刻着『女王』二字的簪头,轻轻一敲。 「难怪……我送你的玉簪,你从不戴。」他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却日日戴着这寒酸的木头。」 郭女王浑身血液骤然冻结——他怎么会知道? 见她瞳孔骤缩,曹丕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整张脸显得愈发阴郁。 「是啊,我看见了。」他俯身,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就在一更前,丞相府西侧那个……专供下人进出的小门旁。」 他的气息喷在她耳畔,激起一阵战栗。 「郎情妾意,情深义重。」 「啪!」 一记耳光重重落下,郭女王偏过头,唇边溢出一丝血腥味。 「你总说……」曹丕掐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因为是我的心意,所以珍而重之地收着。」他的拇指擦过她破裂的唇角,「说什么怕府中旁人嫉妒,说什么……只要心里记着就好。」 他忽然暴怒地将她按在案几上,竹简哗啦散落一地。简牍相击之声如金石乍裂。 曹丕指节扣住她下颌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晨光透过窗棂,将他眼底翻涌的怒意切割成明暗交错的锋刃。 「你把我当什么了?!」 曹丕居高临下,目光冷冽,却见泪水无声地滑过郭照觉的脸颊,似乎映照出她的脆弱与无助。 一滴泪珠猝然坠落,在青砖地上溅开细小的水花。这十二年来的隐忍,三日来的煎熬,她一向苦苦维持的防线终于决堤。 她惊于自己竟始终在他股掌之间,惧于虚情被拆穿后的万劫不复,却又在绝望中窥见一线生机——若这执掌生杀予夺的贵公子对她真有几分情意...... 「哭什么?」曹丕冷声问,手上力道却松了几分。 郭女王抬起泪眼,声音哽咽:「公子往日……那般作践我,我怎敢妄想您有半分真心?」 她颤抖着抓住他的衣袖:「每次我稍稍靠近,您便厌弃……每次我低头顺从,您就索然无味……」 郭照觉死死咬住下唇,可越是压抑,泪水越是汹涌,最终连紧攥的指节似乎都沾满了咸涩。 「妾身……如何敢以真心相托啊……」 泪珠滚落,重重砸在曹丕手背上。那温度灼得惊人,竟让他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这泪太烫—— 烫穿了郭照觉多年来的隐忍伪装,也烫穿了曹丕筑起的心防。 曹丕的表情终于松动。 郭女王看准时机,猛地拔下发簪。青丝如瀑散落,衬得她泪眼凄迷,楚楚可怜。 桃木簪在她掌心脆弱的一折可断。"公子请看,妾身真心不过如此——"。 她拽过曹丕的手,将桃木簪放进他掌心里,素手引着他的掌覆上簪身,"最寻常的桃木,最易折的痴心。" "咔!" 她狠力一折,簪子彻底断裂。木屑刺入掌心,血珠渗出,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哀哀望向他:「如今,公子手上握着妾的真心了……」 她抬眸,泪光盈盈,「接下来……」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您会如何待妾?」 曹丕凝视着她,眼底暗潮翻涌。良久,他忽然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我要你发誓——」他声音低沉,字字如刀刻入骨,「『郭照觉此生,绝不离开曹子桓』。」 郭女王抬起脸,那双总是低垂示弱的眼睛此刻明亮如星,直直望进他眼底。她唇角还带着血痕,却绽开一个决绝的笑: 「郭照觉此生,绝不离开曹子桓。」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在炭火噼啪的书房里清晰可闻。 曹丕居高临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郭照觉,忽然轻轻地低声笑了出来。他松开钳制,转身拾起案上那支批阅军报的朱笔,笔尖在砚台中蘸满猩红。 「很好。」 冰凉的笔尖贴上她心口,在素白衣料上缓缓画下一个赤红的圈。朱砂浸透轻纱,如烙印般灼烧肌肤。 「这圈,是郭泂的命。」他指尖抚过那抹刺目的红,声音里带着餍足的残忍,「他活了。」 手指突然收紧,揪住她衣襟: 「也是你的命——从今往后,只归我。」 第5章 救于水火 寅时的更漏声从廊下传来,烛花早已萎落,郭照觉却仍端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算简上的刻痕。曹丕临行那句"待我消息"如同咽下的雪块,既不敢消融,又梗在五脏。 郭照觉盯着案上早已冷透的茶汤。水面映出自己紧蹙的眉——她立刻伸手搅碎了倒影。 脚步声碾过院前碎砂时,她倏然起身,又硬生生收住脚步停在距门三尺处。推门进来的曹丕朝服未换,眼下泛着青黑,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倦意,连嘴角都沉沉下坠。 她垂下眼睫,安静地接过他解下的佩剑。剑柄上沾着凝结的蜡泪——看来他连更衣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在官署旁守到烛尽。 「校事府...」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调,「审了整整十个时辰。」 郭照觉闻到他袖间混杂的汗味与陈旧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她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校事狱特有的铁锈味,混着诏狱地砖里永远擦不净的陈年血气,于是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替他更衣时,玉带钩卡在了蹀躞带上。她正待仔细解,整个人突然被扯进一个炙热的怀抱。曹丕的下巴重重磕在她肩头,手臂却虚虚环着,像是怕弄疼她。 「冷...」这个字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她这才发现他在发抖,中衣后背一片湿冷。郭照觉呼吸一滞。中衣的系带在她指尖打滑,第三次才解开。当外袍终于褪下时,她险些惊叫出声——中衣后背完全被冷汗浸透,此刻正冒着丝丝白气。 曹丕却已经栽进床榻,连靴子都是她跪着替他除下的。指尖碰到他脚踝时,发现那里比手炉还烫。 「传医官...」她刚转身就被拽住裙角。 「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曹家丕公子审个案就病倒?」他冷笑的样子像极了他父亲,可发抖的睫毛又变回那个怕喝苦药的孩子。 当曹丕终于昏睡过去后,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紧攥的左手——掌心四道新月形的伤口还在渗血,显然是审讯时自己掐出来的。 她犹豫片刻,终是刮取屏风后暗藏的"金创散",用唾液调成糊状敷在伤口上,动作比给幼弟包扎时还要轻。 接着郭照觉从熏笼里取出预热的干净中衣为他换上,沾着零陵香的清雅气息掩盖了刺鼻的药味。正要系上最后一条衣带,沉睡的人突然含糊呢喃:「阿照...别走...」 窗外泛起蟹壳青时,她终于将那只包扎好的手塞回被褥。而自己的小指被他无意识地勾着,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学算筹时,紧张地拽住她衣袖那样。 摇曳的帐影下,她望着这张褪去凌厉的睡颜,鬼使神差地,指尖触上他眉间那道新添的皱痕,却被骤然睁眼的猎者攥住了手腕,天旋地转间,后背已陷入锦衾,而那人只是将脸埋在她颈窝,臂膀如锁链般箍着她。 「早知卿非无心。」他翻身笼罩下来,鼻尖几乎贴上她的,却在见她瞳孔微颤时卸了力道,整个人沉甸甸地枕在她心口,「…为何总要退却?」 「别怕,」他的声音闷闷的,「就陪我躺会儿。」 「诺。」她说。 郭照觉环住那具早已宽阔许多的肩膀,像搂住一场迟来的雨。 晨光熹微中,两人依偎的身影渐渐明晰,远处鸡鸣声声,催人早谒。 郭照觉的指尖悬在曹丕袖缘半寸处,生生顿住——自他踏着夜露归来,那句‘阿泂如何’便哽在喉间,却见他眉间川字未展,终是咬住唇,将话咽了回去。 此刻他呼吸平稳,胸膛起伏间带着熟睡后的温热,她连翻身的动作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 「阿照。」 男子不知是初醒抑或根本未眠,手背贴了贴她冰凉的脸颊,似要确认她仍在怀中,才低声道:「宽心,郭泂已出诏狱。」 ——就这轻飘飘一句。 她浑身一颤,绷了整夜的肩背倏然塌陷,郭女王指尖死死攥着锦衾的暗纹,直到曹丕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才发觉自己竟已泪透了他的衣襟。 「卢洪世叔虽松了口,可你弟弟这‘邺城市掾’……终究是做不得了。」曹丕的拇指蹭过她眼下湿痕,语气轻得像在谈论一册无关紧要的公文,「罚金赎罪已是破例,往后功名路上,怕也再难有寸进。」 她闭了闭眼,喉间滚着未出口的哽咽,最终只将额头抵在他肩头:「……妾替阿泂谢公子活命之恩。」 曹丕挑眉,指尖绕着她一缕散发:「哦?不怨我未能替他周全前程?」 「阿泂生性疏狂,本就不该涉足官场。」她声音闷在他衣襟里,吐字却极清晰,「此次若非公子施救,他早已血溅诏狱。妾身……不敢再贪求更多。」 残烛将尽,烛芯早已蜷曲发黑,却仍挣扎着爆出最后一星火花,映得曹丕眸色忽暗。他忽然想起甄氏那双含情目——自她入府,甄家便屡屡请托,求他提携族中子弟。 眼前这寒门女子却截然不同,非但不求恩荫,反将弟弟的前程亲手斩断。 「你这女子当真奇特。」他指节刮过她微颤的睫毛,声音里混着三分嘲弄七分餍足,「旁人若遇此境,少不得哭求我再谋个闲职,独卿急欲令弟远离是非……」 郭女王仰起脸,泪光后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乱世飘萍,妾身所依唯有公子一人。公子的青云路,便是妾的登天梯——」她指尖轻轻点上他心口,「此次已让公子为难,岂敢再埋祸根?」 「好一张蜜里调油的巧嘴。」曹丕的手骤然攫住她手腕,却在她吃痛缩肩时卸了力道,只将人更深地按入怀中,「然...吾甚悦之。」 远处传来晨钟嗡鸣,余音震颤间,他掌心贴着她后颈,那纤细的颈项微微战栗,如擒住一只自敛羽翼的鹤。这认知令他胸中涌起隐秘的欢愉,较之攻城略地更令人酣畅。 第6章 曹氏宗亲 「我会安排郭泂入伯仁府中。」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颈后细薄的皮肤,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伯仁前些日子还抱怨,说他家族里那几个小子顽劣不堪,缺良师管教。你弟弟既读过书,正好去磨磨性子。」 郭女王呼吸一滞。夏侯尚与曹丕自幼交好,让他弟弟入夏侯军司马府,也许是旁人求不来的抬举,然于她...… 「怎么?」曹丕察觉到她的僵硬,低笑一声,「嫌委屈他了?暂居夏侯府为塾师,待风波平息,吾自有安排。」 她立刻摇头,发丝擦过他下颌:「妾是怕阿泂才疏学浅,误了军司马的子侄……」 「无妨。」他打断她,指尖卷着她一缕头发把玩,「横竖只教些《诗经》《论语》之类,不必担心那些。」 这话说得轻巧,却让她明白此事已无转圜。 窗纸透入的晨光忽被浮云遮蔽,榻前倏暗,映得忽然俯身的曹丕眸色沉如幽潭,他的鼻尖几乎贴上她的:「况且……有伯仁盯着,我也放心。」 温热的吐息里,她听懂了未竟之言:夏侯尚会替他牢牢看住这颗棋子。 指下锦衾忽被攥出深痕,又在她意识到时急急松开。曹丕却已擒住她来不及收回的手腕,就着那尚未平复的颤抖,将她的指尖按在自己唇上:「至于你……」 他忽然低头,以齿尖轻磨她方才攥紧锦衾的食指关节,像是惩戒,又像是某种隐秘的占有。「既说依附于我,今夜候我归来,且看卿如何自处。」 郭照觉心间那声几欲溢出的叹息终是被咬碎在齿间,唇畔只余下一抹温顺的弧度:「妾身……静候郎君归来。」 建安十五年春·邺城郊外屯田 夏侯尚勒马停在一处田埂上,靴尖踢了踢新翻的泥土,笑道:「这亩地的粟种得浅了,秋收怕是要少两成。」 曹丕弯腰抓起一把土,任细碎的褐壤从指缝间漏下,忽道:「伯仁,过几日会送个人到你府上。」 「哦?」夏侯尚挑眉,「又是哪家子弟来谋个前程?」 「郭照觉的弟弟。」曹丕搓净掌中残土,声音淡得像在议论天气,「刚从诏狱捞出来,不便再任官了。」 夏侯尚那双玄色革靴碾过田埂新泥,惊起几只蛰伏的蝼蛄。 「就是那位郭女史之弟吗?」他看向远处正跪坐在田垄间小台上核验文书的郭照觉,春阳将她鬓边碎发镀成金线。 他忽地低笑:「去年诗会,我可看得真切——那羊耽素来目无下尘,多少世家遣媒踏破门槛,皆被全数挡回,生生耽搁至年近而立未娶。偏生那天盯着郭女史的眼神,比漳河春汛还急三分。」 曹丕正俯身检视麦苗,闻言指尖掐断一株稗草,断茎渗出透明汁液,他凝视指尖黏液:「羊续的幼子,颇有乃父''悬鱼太守''之风骨,想来正是这般清介自持,方才婉拒姻盟。」 「啊?我可听说他前月杜门不复出,」夏侯尚鞭梢轻点曹丕肩头,为其扫去尘土:「再露面时形销骨立——」他故意拉长声调,玄甲映着曹丕骤然绷紧的下颌线,「莫非...... 」 「伯仁。」曹丕直起身,袖口泥渍如凝血痂。远处郭照觉恰抬首,眸光撞个正着。 夏侯尚眯眼望去:「看来你是非要截辔这段姻缘了——」 春风掠过麦苗,曹丕的衣袂翻起暗纹:「既知道,就该明白我不愿他再与羊家有任何牵扯。」 「交给小弟便是。」马蹄踏碎田垄寂静,夏侯尚终是凑近耳语:「只是,子桓既有倾绝九州岛的甄夫人在侧,何苦为个女史大动干戈?」 曹丕骤然攥住夏侯尚的马绳,指间泥土在马鬃雪白的马鬃上留下几道污痕。 「等你遇见心尖上的人……」曹丕松开手,笑了笑,「就会明白,有些女子——」 他掐断路旁的泽漆茎干,任白浆如泪落到田地上,「似割口漆树,初时只道可采汁涂器缮甲,日久方知毒性已浸透肌理。」 田垄间惊起的雀鸟扑翅声与佃农驱牛的吆喝混杂着,曹丕却只听见自己血脉里汩汩的毒鸣—— 那一夜暗卫来报时,铜壶滴漏刚过三更。未至平旦,曹丕便策马至永宁寺巷口,却见羊家小子伴她归来。 邺巷晨雾里,只见羊耽为她披上披风的手骨节分明,青白的指尖为郭照觉拂去发上雪霰。这一幕刺痛了他:像极了他幼时崇拜的荀令君,在宴席间为其妻拂去琴上落花的温存。 九年来,她永远该是案头那盏随他明灭的灯。教他核验田籍时纤指点过简牍的声响,比建安七子的诗赋更令他安枕。怎敢想象有朝一日,这双手会为旁人缝制婚服? 原来她与羊耽早有白首之约,才屡屡推拒恩宠,执意待廿五放归。 他却误认她欲擒故纵,徒惹相思。 他隐于暗处,窥见那个如月光般温润的男子,执竹骨伞的手稳如持笏,却将伞面倾过七分,任自己右肩落满碎雪;待二人驻足丞相府邸偏门,那人抬手为她整簪,指尖拂过桃木簪头的姿态,温柔得似荀文若调理焦尾琴弦——原来所谓清流风骨,非止庙堂高论,亦存儿女情长。 这让他胸口发闷——不只是愤怒,更有说不出的刺痛。 待她跪在庭中,房内怒火灼穿肺腑的他,已在宣纸上书就了十种报复: - 诏狱加郭泂桎梏 - 徙羊衜至凉州羌地 - 赐婚羊耽与曹氏跛足族妹...... 可当她抬起惨白的脸,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水光时,他设想的所有毒计只化作一句: 「你弟弟的事,我来处理。」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郭照觉——睫毛湿漉漉地垂着,唇瓣咬得发白,连肩膀都在他掌心下细细地颤。 第7章 阿照姐姐 记忆里那个永远从容的「阿照姊姊」,总是执笔为他批注奏章,眉目沉静如古井无波。 在他被父亲责罚的雨夜,是她撑着竹伞踏水而来,将热姜汤塞进他手里;在猎场受傷,是她撕下裙裾为他包扎伤口,血染罗裙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可當那一刻她依偎在他怀里落泪,說著: 「……妾身将真心交付与郎君了。」 那句话像是一柄钝刀,突然撬开他為兩人情誼所劃清的界線。原来她不僅是永远游刃有余的阿照姐姐,她也会怕,会痛,会像寻常女子一般,将柔软的内里剖给他看。 而他为这样的「柔弱」心悸不已。 大概,她以柔情为引,熬作一味难解的毒,竟比他自人心鬼蜮中淬出的狠绝更蚀骨——终是让他毒入膏肓,甘愿以余生为皿,承她这剂唯一的解药。 曹丕回過神來,看著眼前初春的风掠过新翻的陇亩,将观稼台上郭照覺案头的竹简吹得微微晃动。她执笔的侧影——墨发半挽,发间那支白玉簪在阳光下泛着冷润的光,如今已取代了昔年的桃木簪。 他眸色微深,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还无的弧度,朝观稼台上那道执笔身影径直行去。 夏侯尚默然后撤数步,按剑立于田垄高阜处守望,他冷眼看着郭照覺手执简牍向曹丕禀报赋税数目。春阳透过桑枝,在她素来严谨绾起的青丝间洒下碎金——他忽然惊觉,这女子竟在无人处悄悄变了模样。 从前她总是低眉垂目,将容颜藏在算筹堆叠的阴影里;如今却容色灼灼如新淬的剑,连眼尾偶有的笑意都成了添韵的笔锋。 「——核毕武安、鄴縣、魏縣等三县新垦屯田,较郡府原录溢收粟麦八百斛。約邺城戍卒月餘之饷。」郭照覺合上册簿,指尖在简尾烙下一枚朱砂印。曹丕接过时,指腹若有似无擦过她腕间淡青血管,惹得她睫羽轻颤如惊雀。 夏侯尚见二人指尖相触时那倏忽的凝滞——曹子桓眼底暗涌的占有欲。他按剑的手指蓦地收紧,甲鞘相击声恰掩住他喉间滚动的冷笑。 是了,既已承了子桓的恩,郭氏又何須再作青簡塵灰中的瑟縮局促? 她低垂的眉眼,明灭间尽是慑人的艳光,恰如洗去簡牘墨痕的夜光璧,正懸在丞相府四公子的玉鉤帶上,泛着秋水般的幽芒。 多妙啊!这株原生于铜鍉侯府墙缝的野兰,竟被移入曹家的的金漆阑干內。来日她是被群芳妒杀,还是独占春色? 畢竟,这宫闱里的杀伐,不似度支核赋——此处无算筹可执,唯有笑靥藏刃、温言送葬。 黃昏的霞光扫过官道,魏郡典农中郎将领着治下三县的屯田都尉,在道旁跪成两列。那典农中郎将双手捧着一卷简牍,正是方才郭照覺核驗過的屯田文书。 「臣等恭送(散騎)侍郎!恭送軍司馬!」 曹丕抬手虚扶了一下跪在车旁的典农都尉,借力登上马车。他玄色的衣袖掠过车辕,拂落几瓣粘在木质纹理上的桃瓣——那是二月春风最早唤醒的娇客,如今零落成泥,与道旁新播的粟种一同沉入春墒。 他忽然回头,看向下方跪在最前头的邺县屯田都尉:「去年你们县少缴的新田所產之千斛米,今夏能补上了?」 那都尉的幞头几乎埋进雪里:「禀、禀侍郎,已从武城仓以軍糧调拨...」 郭照覺垂眸跟在曹丕身后上车时,听见夏侯尚在马上冷笑:「武城仓?那不是杨修...」话未说完,曹丕已甩下车帘。 马车辘辘而行,青帷车帐外,夏侯尚策马随行,玄甲映着霞光。车内熏笼暖香,曹丕忽将郭照覺揽入怀中,掌心贴着她腰间玉带,力道不容抗拒。 「从前要你同乘,你总跪坐在对角。」曹丕的手掌仍停留在她腰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料上繁复的云纹。他垂眸审视着怀中人,这一次,郭照覺没有如往常般退避至车厢对角,而是静静倚在他肩头。 郭照覺倦极阖眸,纤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连日的劳顿抽空了她的气力,此刻竟连虚与委蛇的力气都消尽了。她将自己全然交付于这个怀抱,如倦鸟投林,似沉舟泊岸——全然不顾那港湾里蛰伏着怎样的暗流。 曹丕低笑著,指尖卷起她一绺散落的发丝,她的顺从令他眼底掠过一丝餍足,似猛禽收拢了利爪。 马车摇晃间,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柳絮扑进来,她恍惚嗅到建安七年辎车底霉变的稻草味,连夏侯尚佩剑的轻响都听作当年追兵的铁甲声,不由得浑身一僵。 「冷?」他扯过车中备着的缣帛披风裹住她,掌心贴在她后颈,热度透过肌肤传来,却怎么也驱不散记忆深处辎车木缝里渗入的刺骨寒风—— 雨夜中的辎车吱嘎作响,随着逃难的人流缓缓前行。车帘外,杂乱的脚步声与呼喝声混着雨声,忽远忽近。 车内,羊衜的妻子孔氏双臂环抱着两个三岁的孩子——自己的幼子和同岁的郭泂。 六岁的郭照覺紧挨着姐姐蜷缩在角落,十岁的羊耽默默挪到她身旁,解开自己的皂色厚缯外袍,轻轻覆在两人肩上。少年略显单薄的身躯贴着她的后背,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料缓缓传来,在这寒冷的逃难夜里,成了唯一的慰藉。 孔氏低声哼着《襄阳乐》的曲调,沙哑的嗓音轻轻安抚着孩子们。车外是乱世的喧嚣,车内却只剩下几个孩子交错的呼吸声,微弱而清晰。 那段岁月因父母接连离世的伤痛,年幼的她对许多事情的记忆早已模糊成一片混沌。唯独从叶县辞别荀氏,前往濮阳的那段路途,那些挤在辎车里的片段,却异常清晰地留存下来。 车帷外是纷乱的世道,车内却自成一方天地。几个孩子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彼此依偎取暖。羊耽总是默默挪到她身旁,少年单薄的身躯为她挡去些许寒意。那些零星的温暖,成了破碎记忆中最鲜明的印记。 第8章 后有智数 车轮猛地一颠,将郭照觉从往事的碎片中惊醒。此刻包裹着她的温暖,分明来自身后这个执掌生死的男人——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际,掌心温度透过衣料灼烧着她的肌肤。她闭目凝神,耳畔是他沉稳的心跳声。 “公子,”她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邺县那片粟田...长势蹊跷。难怪去年欠收。” 曹丕闻言,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何以见得?” 郭照觉微微侧身,指尖在案几上虚划三痕: “其一,田间耒耜锈迹斑驳,犁头多是钝木所制。丞相去年铸百辟刀征尽铁器,农人只得用朽木耕作。” 她蘸了茶汤,在案上画出沟垄形状: “其二,土壤板结如铁,去岁粟秆未腐。若非壮丁尽征,何至连翻土都无人力?” 最后一点,她指尖重重一顿: “其三,沟渠填平处有车辙深痕——这绝非寻常征粮,倒像是..."她抬眼望进曹丕眸中,“像是军队占田的痕迹。" “邺城乃我军粮仓重地。"她声音渐低,“丞相最忌在此扰民。如今这后两桩异状...”衣袖轻拂,抹去茶痕,“不知与方才那位都尉提到的武成仓?有何关系?” 曹丕忽然朗声大笑,手臂一收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若真能借此揪出杨修在邺县擅调屯军的罪证——”他带着笑意在她耳边低语,“阿照当真是我的福星。”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他忽又正色:“只是这些农事细节,连司农属官都未必能明察秋毫,你如何..." “公子忘了么?”郭照觉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他袖口繁复的云纹刺绣,“妾当年颠沛流离,逃难的沿途尽是抛荒的阡陌。那些倒伏的粟秆...比野草还高。自然比那些寻常世家子弟,多识得几分稼穑艰难。” 话音未落,她忽觉肩头一沉。曹丕的下颌抵在她发顶,久久不语。 昔日饱尝播迁之苦的稚女,如今反成了他最犀利的耳目。 车帘外暮色渐浓,将两人的影子融在一处。他不动声色地收紧了臂弯,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发香,却尝到一丝苦涩。 这一刻的疼惜来得突然——为她的玲珑心思,更为她轻描淡写说出的颠沛流离。 曹丕感受到怀中人逐渐放松的呼吸,指尖轻轻拂过她的鬓发,低声道: “若是倦了,便睡会儿。” 郭照觉眼睫微颤,身子却更贴近了他几分。暖意透过衣料传来,她像是沉入一场久违的安眠,声音轻得似梦呓: “只有公子怀里……能让妾身忘了害怕。” 发梢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扫过曹丕的颈侧,她无意识地用脸颊摩挲着他的胸口,像迷途的幼兽在风雪中终于寻到温暖的巢穴,非要贴着最清晰的心跳声才能安心。 “当年......"她的唇几乎贴在曹丕衣襟的织纹上,吐息透过层层衣料,“当年若非羊家收留……妾身早成了乱世枯骨。羊氏于我有活命之恩……”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可对羊耽,只是恩义……对公子,才是……” 最后几个字消散在唇边,化作均匀的呼吸。 曹丕收拢手臂,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他望着车外渐暗的天色,眸色深沉如墨。 郭照觉倚在曹丕怀中,双眸轻阖,神色平静如常,仿佛已然入眠。然而,她的思绪却纷乱难平——只因羊耽二字,自她唇间道出,就如利刃划破记忆,倏然将她带回那个风雪凛冽的冬日。 当她走入羊家庭院,寒风卷着碎雪,掠过庭前枯枝。梅树不堪积雪重压,枝桠断裂的脆响刺破寂静,亦如她当时骤然绷紧的心弦…… 郭照觉踩过覆雪的青砖小径,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积雪下的枯叶发出细碎碎裂声,恍若她寸寸崩裂的心绪。 羊耽听闻她来,连氅衣都未披便匆匆迎出,眉梢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在阳光下晶莹闪烁。 “阿照!”他眼底映着晨光,像是久候的春日终于降临。 景恒哥哥那温润如玉的目光,总能在她最困顿时予以前行的勇气。 犹记那年闻得兄长噩耗,她蜷在羊府后院小屋中高热不退。神思恍惚间,但见一道清癯身影立于榻前。她喃喃唤着亡兄之名,只道世间再无至亲可依,不如随兄同去。却是羊耽不仅延医问药,更在病榻前守候三昼夜。他执着她滚烫的手,声声"会好的"比汤药更暖,终将她从黄泉路上拽回。 最是难忘八岁那年,随羊家避祸途中,她因轻信旁人险些酿成大错。瑟缩墙角啜泣时,羊耽未曾责备她这个半途相随的外人,只轻抚她背脊道:“孰能无过?记取教训便好。”那夜他陪她数了一宿的星,直至东方既白。 这些回忆如珠玉般缀在心头,每一颗都映着羊耽温润的光辉。 他本是她的曙光,此生唯一的倚仗;而今她却要亲手将这束光推出命途之外。 怀揣着满溢的痛楚与忐忑,她一入院门便直直跪了下去。 "咚"——双膝砸在青石砖上,惊落枝头一簇积雪。断裂的桃木簪被她捧在掌心,高高举过头顶。“此物......当归还原主。” 她声音颤得厉害,眼泪砸在雪地里,融出一个个小小的窟窿。 羊耽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他想扶她而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她袖口只有寸余,却再不能近前。“我羊景恒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有收回的道理。”他声音低沉却坚定,“这簪子既给了你,便是生生世世的承诺。” 她不敢抬头看他灼灼的目光,只能盯着地上渐渐扩大的泪痕。“从今往后,请郎君...当郭照觉死了。”说完便起身离去,雪地上只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站住!” 羊衜大步从廊下走出,仓曹掾的官服还带着衙署里的寒气。他刚从丞相府核验完邺城粮册回来,腰间铜印随着步伐铮铮作响。“就这么走了?”那声音像铁器相撞,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冷笑时呼出的白气凝成冰霜,如刃一般割裂雪幕,“丞相府的规矩,倒是比羊家的教养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