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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阿照姐姐

作者:鎏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记忆里那个永远从容的「阿照姊姊」,总是执笔为他批注奏章,眉目沉静如古井无波。


    在他被父亲责罚的雨夜,是她撑着竹伞踏水而来,将热姜汤塞进他手里;在猎场受傷,是她撕下裙裾为他包扎伤口,血染罗裙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可當那一刻她依偎在他怀里落泪,說著:


    「……妾身将真心交付与郎君了。」


    那句话像是一柄钝刀,突然撬开他為兩人情誼所劃清的界線。原来她不僅是永远游刃有余的阿照姐姐,她也会怕,会痛,会像寻常女子一般,将柔软的内里剖给他看。


    而他为这样的「柔弱」心悸不已。


    大概,她以柔情为引,熬作一味难解的毒,竟比他自人心鬼蜮中淬出的狠绝更蚀骨——终是让他毒入膏肓,甘愿以余生为皿,承她这剂唯一的解药。


    曹丕回過神來,看著眼前初春的风掠过新翻的陇亩,将观稼台上郭照覺案头的竹简吹得微微晃动。她执笔的侧影——墨发半挽,发间那支白玉簪在阳光下泛着冷润的光,如今已取代了昔年的桃木簪。


    他眸色微深,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还无的弧度,朝观稼台上那道执笔身影径直行去。


    夏侯尚默然后撤数步,按剑立于田垄高阜处守望,他冷眼看着郭照覺手执简牍向曹丕禀报赋税数目。春阳透过桑枝,在她素来严谨绾起的青丝间洒下碎金——他忽然惊觉,这女子竟在无人处悄悄变了模样。


    从前她总是低眉垂目,将容颜藏在算筹堆叠的阴影里;如今却容色灼灼如新淬的剑,连眼尾偶有的笑意都成了添韵的笔锋。


    「——核毕武安、鄴縣、魏縣等三县新垦屯田,较郡府原录溢收粟麦八百斛。約邺城戍卒月餘之饷。」郭照覺合上册簿,指尖在简尾烙下一枚朱砂印。曹丕接过时,指腹若有似无擦过她腕间淡青血管,惹得她睫羽轻颤如惊雀。


    夏侯尚见二人指尖相触时那倏忽的凝滞——曹子桓眼底暗涌的占有欲。他按剑的手指蓦地收紧,甲鞘相击声恰掩住他喉间滚动的冷笑。


    是了,既已承了子桓的恩,郭氏又何須再作青簡塵灰中的瑟縮局促?


    她低垂的眉眼,明灭间尽是慑人的艳光,恰如洗去簡牘墨痕的夜光璧,正懸在丞相府四公子的玉鉤帶上,泛着秋水般的幽芒。


    多妙啊!这株原生于铜鍉侯府墙缝的野兰,竟被移入曹家的的金漆阑干內。来日她是被群芳妒杀,还是独占春色?


    畢竟,这宫闱里的杀伐,不似度支核赋——此处无算筹可执,唯有笑靥藏刃、温言送葬。


    黃昏的霞光扫过官道,魏郡典农中郎将领着治下三县的屯田都尉,在道旁跪成两列。那典农中郎将双手捧着一卷简牍,正是方才郭照覺核驗過的屯田文书。


    「臣等恭送(散騎)侍郎!恭送軍司馬!」


    曹丕抬手虚扶了一下跪在车旁的典农都尉,借力登上马车。他玄色的衣袖掠过车辕,拂落几瓣粘在木质纹理上的桃瓣——那是二月春风最早唤醒的娇客,如今零落成泥,与道旁新播的粟种一同沉入春墒。


    他忽然回头,看向下方跪在最前头的邺县屯田都尉:「去年你们县少缴的新田所產之千斛米,今夏能补上了?」


    那都尉的幞头几乎埋进雪里:「禀、禀侍郎,已从武城仓以軍糧调拨...」


    郭照覺垂眸跟在曹丕身后上车时,听见夏侯尚在马上冷笑:「武城仓?那不是杨修...」话未说完,曹丕已甩下车帘。


    马车辘辘而行,青帷车帐外,夏侯尚策马随行,玄甲映着霞光。车内熏笼暖香,曹丕忽将郭照覺揽入怀中,掌心贴着她腰间玉带,力道不容抗拒。


    「从前要你同乘,你总跪坐在对角。」曹丕的手掌仍停留在她腰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料上繁复的云纹。他垂眸审视着怀中人,这一次,郭照覺没有如往常般退避至车厢对角,而是静静倚在他肩头。


    郭照覺倦极阖眸,纤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连日的劳顿抽空了她的气力,此刻竟连虚与委蛇的力气都消尽了。她将自己全然交付于这个怀抱,如倦鸟投林,似沉舟泊岸——全然不顾那港湾里蛰伏着怎样的暗流。


    曹丕低笑著,指尖卷起她一绺散落的发丝,她的顺从令他眼底掠过一丝餍足,似猛禽收拢了利爪。


    马车摇晃间,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柳絮扑进来,她恍惚嗅到建安七年辎车底霉变的稻草味,连夏侯尚佩剑的轻响都听作当年追兵的铁甲声,不由得浑身一僵。


    「冷?」他扯过车中备着的缣帛披风裹住她,掌心贴在她后颈,热度透过肌肤传来,却怎么也驱不散记忆深处辎车木缝里渗入的刺骨寒风——


    雨夜中的辎车吱嘎作响,随着逃难的人流缓缓前行。车帘外,杂乱的脚步声与呼喝声混着雨声,忽远忽近。


    车内,羊衜的妻子孔氏双臂环抱着两个三岁的孩子——自己的幼子和同岁的郭泂。


    六岁的郭照覺紧挨着姐姐蜷缩在角落,十岁的羊耽默默挪到她身旁,解开自己的皂色厚缯外袍,轻轻覆在两人肩上。少年略显单薄的身躯贴着她的后背,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料缓缓传来,在这寒冷的逃难夜里,成了唯一的慰藉。


    孔氏低声哼着《襄阳乐》的曲调,沙哑的嗓音轻轻安抚着孩子们。车外是乱世的喧嚣,车内却只剩下几个孩子交错的呼吸声,微弱而清晰。


    那段岁月因父母接连离世的伤痛,年幼的她对许多事情的记忆早已模糊成一片混沌。唯独从叶县辞别荀氏,前往濮阳的那段路途,那些挤在辎车里的片段,却异常清晰地留存下来。


    车帷外是纷乱的世道,车内却自成一方天地。几个孩子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彼此依偎取暖。羊耽总是默默挪到她身旁,少年单薄的身躯为她挡去些许寒意。那些零星的温暖,成了破碎记忆中最鲜明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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