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丰盛的晡食终于呈上,大人小娃儿们围坐在厅堂的桌案前,因着两家是旧友,便也无甚拘于礼法,气氛十分融洽。
汉代其实还没有发展到后世那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子被男子看了手腕便要以死明志以示贞烈的变态程度。毕竟,这年头的生产水平还极其有限,这就导致这时期的女子还未与男子的生产能力差距悬殊——
不论男女,劳动效率都是一样的低下。
因而,双方的社会地位也就仅是略有差距但不多。随之而来的,是男女同席混坐宴饮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此刻就是这么一张混坐的桌案摆在素雅的厅中。
炖肉油汪汪的,又以红糖上了色,焦糖的黑红色亮晶晶,肉质肥瘦相间,另又加了些菘菜干和胡瓜干解腻,十分鲜香爽口,色香味俱全;
一只黄油鸡用来炖了奶白的鸡汤,汤皮儿上浮着黄澄澄的鸡油,浸泡在其中的野菌子吸满了汤汁,褐亮褐亮的色泽看起来和嫩白的鸡肉般配极了;
另一只则用了炒的,墨绿的野韭并鲜白的野蒜子炝锅,甚至用了几颗金贵的花椒和麻椒,而后加入洗净后擦干表皮水分的鸡肉块,炒出锅气,鸡块被炒制得表皮酥黄,内里却软嫩多汁;
另有一盘鸡蛋炒鲜韭和一盘凉拌菁芜,都是这时节难寻到的新鲜蔬菜,想必也是花了不少粟米布帛才换了来的;
而那爽朗的阮姓士人拎来的野兔子,众人讨论了很久如何料理,最终还是郭媖拍板,用糖醋并水淀粉一起做了酸甜口味的料汁,浇在炒熟了又炸脆了表皮的兔肉块上,在再撒上一把胡芫荽、一撮白芝麻,刚出锅的热气把香味蒸腾上来,香迷糊了!
只可惜东汉还没有辣椒,一点茱萸的辛味总是有那么地不对劲……但除了应逍或许就没人这么想,毕竟平荷净这个曾经的现代人,如今作为阮籍,貌似也已经完美养成了标准的东汉胃了。
于是这顿饭就显得格外地熨帖人心,没有任何人能挑出一点错处。香喷喷的饭菜热气蒸着整张桌子,三个大人边吃边聊,温馨极了。
……应璩就还是有点冒冷气,尤其是他的位子正对着阮籍的客座,两个人一抬头就能很轻松地保持一个面面相觑的状态。
其实面面相觑也还好。但可怕的是,平荷净虽穿越成了阮籍,却也仍然保持着他那凭本事惹了所有人的天赋,令应逍时不时的就不放心地往那边瞟上一眼——
她太害怕阿净被应璩揍一顿了!毕竟她这个异父异母名义上的哥,似乎不知为什么就是一个嘲讽技能拉满的存在,前世曾经只是因为轻飘飘地看了路过的小混混一眼就被那人薅了领子要就地正法,最后还是她闻讯而来扛了个拖布把小混混给打跑,保卫了她这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哥……
应逍本是好意,但,应璩看见她时不时就瞟一眼阮籍,冷气的等级就又调高了一档。
……就很尴尬。
大人们那边倒是融洽得不分你我了,席间没有外人,仆从也都撤了下去到另一小堂吃饭,因而说话聊天也就只有这厅之内的友人能听见。推杯换盏大快朵颐之间,应家人已与阮家人把应逍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众人皆知阿逍是崔公的孑遗族女了!并且一致同意要为她保密,将她好好地抚养成人!
「……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崔季珪是谁来着。」这位“崔氏遗孤”腹诽道,「但看他们推理得头头是道的,完全是已经自我攻略了!并且隐藏身份也没什么坏处对吧!」
席上这三两位大人吃喝得有滋味极了,愣是吃出了十个人的气势——
为崔公的高洁傲岸之德和博古通今之才干一杯,这杯得配一口鲜韭炒鸡蛋;
鲜韭炒蛋有点咸,那崔公的无辜遭遇实在可怜可叹,哀哉哀哉!再干一杯,这杯得配一口菌子炖黄油鸡;
菌子炖鸡有点腻,那为魏王的威名再干一杯,虽然曹公脾气大了些手腕狠厉了些,但才高志远,何不称天下第一的英雄啊,所以这一杯得配一口糖醋脆兔;
糖醋脆兔的脆壳壳被热气蒸得有点粘牙,那再干一杯吧!这一杯就哀叹一下崔公仅余的这位族女是何等的孤苦伶仃又何等的天资聪颖啊……
阮籍的阿兄是个实心眼的,几轮喝下来都是大口大口地闷了,虽说东汉这年头的酒水很多都只能称之为酒精饮料,但这么爽快地喝了五六樽,也是明显有点喝上头了——
“应伯高义!若是侄儿我遇见,必也要施以援手的!何况刚好与我这弟弟作个伴,他必是乐意的!可惜小子德薄,与贵女无缘,令应伯和伯母养作亲女岂不是更好!”
阮姓士人颇为爽朗地讲了几句听起来极为真心实意的漂亮话。
这人名叫阮熙,虽年岁差得多了些,却是阮籍同父同母所出的阿兄。长兄如父,自从几年前他们的父亲阮瑀与世长辞,这位性格豪迈又颇通些世故圆滑的兄长,就承担起了照顾幼弟和母亲的责任。
虽还未出仕,但凭借不算寒薄的家底和陈留老家的族人接济一些吃穿用度,阮熙倒也可以维持个普通风雅名士的平均生活水平。
又因着邺城周边暂时的和平,阮熙时不时还能出门去城郊游猎一圈,给阿母添一只炖野雉,再拎上一只倒霉的野物来亲近的邻家蹭个饭。
面前,唯一能令阮熙偶尔心烦一下的就只有他这个幼弟——
阮籍这小子的性格完全和他不像同一对爹妈生的!
说他是内向都有点含蓄了,简直是太孤僻了,这小子从不和同龄的儿郎们嬉戏,也不喜与年长的师友们论学。对于比他年岁更小的娃娃,更是只从鼻子孔出气,轻轻地给予一声“哼”,正眼都不带看一下的。
所以,这位相貌清秀得甚至可以说有几分精致的阮家二郎,身上便很自然地散发出一种嘲讽感……
就比如此刻,人家应家的二郎就看起来不是很喜欢他……
也不知这小子一天天傲个什么劲!阮熙如是想着。
正当阮熙这样想时,阮籍啃着啃着兔肉就突然抬起头,冷淡地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刚刚心不在焉地瞄了他一眼的应家二郎……
那个眼神半白眼不白眼,半正眼不正眼,毫无旁的情感、只代表着“你瞅我干哈”……
也就不怪应璩脸上登时就结了一层冰壳壳般地板了起来了。
不。应二郎那张小脸,似乎从开饭就一直都板着的……
“阿籍,休得无礼!你可是餐前惹得应郎不快了?”阮熙觉得自己太有必要说点什么了。
“……”
但回应阮熙的只有他弟的沉默……
“嘿!你这小子!应伯何曾亏待了你去!你是客,怎可在主任面前如此无礼慢怠?”阮熙铁了心要收拾一下这个连他这个亲兄长都有点看不惯的弟弟了!
“……”
阮籍仍然闭麦。
“阮兄,莫骂他了,阿籍只是不喜欢说话。”应逍没顾及普通话问题,条件反射地保卫了一下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哥……
阮籍的神情突然变了。他身上半死不活的嘲讽气息消失了!
那双隽秀的眼睛,黑白分明地正视着应逍,向这位心善的女郎投去了一个十足正式的眼神!
“我看阿籍虽年纪轻轻,却倒是个高洁之士,颇有徐孺子之孤、元龙之傲!明和贤侄何必怪他呢!”应玚十分和气地打了个圆场。
阮籍就这么愣了一下。
徐稺和陈登这俩人风骨不假,但这俩人是可以用来夸人的么……
徐稺有箪食瓢饮之高洁,但身逢乱世,一生难施展其才;陈登文武双全,但壮志未酬,就先病死了。他们的结局有很好么……
“哼!我看,这小子看谁都是侧目视之,唯独看您家新来的小女郎是青眼有加!
“我父先前与应伯如此亲厚,而今既然阿籍如此属意,不知我这长兄可否代父行事,为阿籍讨一门好亲?”
阮熙看人家都不怪罪,也就没特别想教训幼弟了,而是照旧揶揄起来。
「……谢邀,但我是铁血现代人,拒绝包办婚姻的哈。」
应逍想出言拒绝,但以她目前的河洛话水平,组织语言很难。
「妈妈……」
人在无助的时候总是会本能地呼唤妈妈。
“那还要问过我们阿逍才好!”
但现在郭媖真的说话了!
但,郭媖这话并不是应逍所期待的那种“婉拒了哈我女暂时不考虑这个”,而是带了一丝期待地望向了她……
于是,顷刻间席上所有人都望向了应逍……
应逍觉得她身侧冷极了……
因为她身侧坐的是应璩啊。
“哈、哈哈……人生天地间,岂效儿女事耶?当先为世间建功立业,再谈论这些事,是吧……”应逍尴尬极了。
“噫!女郎小小年纪竟有此壮志!应伯,你门楣将兴啊!”阮熙实在是太擅长说好话了!
气氛随着阮熙的话语重新活泼起来,甚至连应璩的坚冰也融化了些。于是应逍终于得以继续啃啃她食器中的炖鸡腿了!
她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右侧没那么冰凉冻手了!于是她赶紧趁机给应璩也夹了一块鸡肉。毕竟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刷点好感度总是好的!
“阿叔请吃。”
应逍的右手边的寒意似乎完全褪掉了。
……但右前方怎么又有点冷。
“也吃,也吃,啊哈哈……”应逍连忙给阮籍也夹了一块费力地往右前方递过去……
阮熙的表字未有记载,“明和”是作者根据其名“熙”字之含义所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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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岂效儿女事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