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女帝]焚尽铜雀锁》 第1章 曹丕之女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兮——更复落—— “人死一去兮——何时归?” 「这是……这是丧歌?」 游紫竹睁不开眼睛。 她似乎灵魂出窍了。 但失去了对身体的直接控制权的代偿是,她此刻可以用渐渐清明起来的神识“观看”这个世界了。 这卯榫结构的房屋—— 这深衣曲裾的妇人—— 这充满了大自然未经工业污染而只经人类和牲畜污染的城市空气质量—— 这已不可能是一个梦。 “薤上露,何易晞—— “贵女子耶——何故去? “路上道路平,阿母阿耶哎—— “眼泪滴……” 丧歌依然唱着。 这些人为何都以黄麻或白布系于额上? 无比明显,这是一场丧事。 游紫竹的神识在这时空里浮游,很快便见到了那丧事的主人。 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 女孩的皮肤细腻,并无风霜摧残的皮屑和皲裂,但面色青白、唇色灰败,已是一片死寂之象。 这不幸早夭的孩童,眉眼颇似游紫竹,俨然一个幼年期的她。 但,游紫竹的脸上,本是有七颗细小的朱砂痣的。可如今这早夭的孩子,面容却光洁如无暇疵的灰玉。年龄与七星痣,或许是游紫竹与这女孩唯二区别了。 此时,这位灰玉般的女孩穿着蜀锦华服,灿烂的金线交错于蚕丝之间。即使是阴沉的天气,即使是寒凉的孟春,那布料也毫不隐藏地折射出流丽的光华,以此昭示着主人尊贵的地位—— 建安二十一年,十月,曹操发兵南征孙权,公子曹丕并其子曹叡、其女曹飏从征,以示亲爱。 次年三月始,大军返回邺城。舟车劳顿,适逢病疾,曹飏殇于邺城。 此即曹丕之女曹飏的丧礼。 其实,依照东汉俗例,八岁以下的幼童夭折是没有丧葬的礼仪的。但身为曹丕与甄氏心爱的女儿,这对此刻十分悲伤的父母,与此刻比较悲伤的大父曹操,还是为她举办了一场简单的丧礼。 ……伴随着不菲的随葬。 如今是建安二十二年,丕公子纵是再如何身份高贵,也只是未来魏王之位的候选人之一罢了。但如若拎一个来自现代的人来问,那么谁人不知,未来受禅代汉者,正是曹氏的丕公子呢。 「所以我要魂穿这未来公主的身体了!」 游紫竹充满希望地想。 「但!她很快就要被埋了!」 游紫竹充满绝望地想…… 她很想挣扎一下,抓住这重返人间的机会。 可是,一缕神识能做什么!讲出来都要被21世纪20年代的当代科学笑话的! 然而此时此刻,游紫竹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引力—— 如果灵魂有重量,那么现在她的灵魂重如万钧。 她被那女孩的身躯吸纳着,那名为“神识”的一束神经电信号,颤抖着进入了那具躯体的四肢百骸—— 如此合适,如此熨帖,如此宾至如归。 仿佛她的灵魂本就属于那里。 忽然,有什么空灵的声线进入了她的大脑,说着一些谜语人的谜语话—— 【**古老的爬虫脑**:(静谧时空中唯一的声线震颤)有“意识”之时,总是什么都好说的。】 【毕竟清醒的痛苦也好过任何昏聩的幸福,因为人类本能便需要对于周身环境的掌控感……】 【即便处境危急,即便未来堪忧,只要尚存一丝独立思考的能力,岂不是万事还都尚有转机?】 【所以,能够觉察到自己的痛苦,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但此刻游紫竹觉察到,她的意识马上就要再一次不幸地丧失了。 【但此刻你的意识再一次不幸地丧失了。】 那空灵的电子声线无情地补刀。 (脑子寄存处!本文主角古早味发育流凤傲天!) (主魏阵营,兼写季汉东吴) (主要故事线是真·三国时期,魏文帝已登基,前三国时期的争霸只在番外涉及) ①【东乡公主】“曹丕之女于太祖南征返程后死亡”属虚构情节,原型是曹丕甄夫人之女、曹叡之妹——东乡公主。正史并无生卒年,无名,无封号于何时的记载。 ②【古老的爬虫脑】保罗·麦克林“脑的三位一体假说”,该假说认为,人脑由古爬虫脑、边缘系统、新皮层三部分组成。 只是一种假说,并且针对该假说已有很多反对声音了。 ③文中旁白部分参考了游戏《极乐迪斯科》,但本文设定和此游戏其实关系不大,并且会新增独创设定,不会令大家无聊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曹丕之女 第2章 开局即入土也没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 “嘀、嘀嘀嘀、嘀嘀……” 微弱的电子音轻轻地敲打着她的意识。 游紫竹终于重新拥有了人类的感知觉!可喜可贺! “嘀!嘀嘀嘀!嘀嘀!!!” 响亮的电子音重重地敲打着她的意识! ……有点像某种仪器的声音。 「是在医院吗……太好了。」游紫竹试着张开眼。 然而,张眼望去,却是一顶显然不属于现代世界的天花板—— ……如果那棺材的盖子可以被称为天花板的话。 游紫竹绝望地把眼又闭上了。 然而,她对自身处境的评价,正如她的命运本身,是如此的曲折往复、崎岖不平、柳暗花明—— 是的朋友,是的。她终于发现了自己能在漆黑的地下视物如白昼了,也发现了自己能够在缺氧的棺材里正常呼吸了。 【主君,您醒了。】 于是,在游紫竹再次睁开眼睛之前,她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声温柔的电子问候。 【**???**:值得说明的是,尽管这是一趟充满了您的自由选择的旅程,但我身为您最有力的助手,还是十分有必要为您在降临这未知的世界之初提供些许引导与帮助的。首先为您展示的是,您的属性面板。】 于是,在游紫竹再次睁开眼睛之后,她所看到的就是—— 【主君您好,欢迎加入娲皇成长计划。人工智能君王辅佐系统为您服务。】 【文化背景已读取,系统语言自动选定为简体中文,如需改变,请稍后在[系统设置]—[语言]中更改。】 【数据初始化完成,正在录入主君个人基本信息……】 【角色】-未命名- 【庚齿】6年8个月 【身份】-未选定- 【职业】-未选定- 【居所】-未选定- 【智力】6 【精神】1 【体格】1 【身手】7 【事务】2 【风骨】6 【??】4 呈现在游紫竹眼前—— 准确地说,是呈现在她脑内的,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颇具赛博未来色彩的电子界面。 「身手7、体格1……敏捷快点满了但防御约等于0是吗?」 「还有这个风骨,魅力值吗?」 「高智高魅高闪避,但体格极差的初始数值啊……」 这些条目看起来倒是言简意赅,但每个概念究竟是什么意思却是一个难题。 毕竟每个名词的概念都过于宽泛了。 就比如这个“精神”,究竟是精神承受能力呢,还是精神健康水平呢?抑或是什么其他的概念? 游紫竹试着用意识作为光标,选定某个条目,却发现并不会弹出对应条目的解释。 「是没有吗?还是说只是现在还没解锁?」她非常困惑。 作为一个经受过标准化现代科研训练的人,游紫竹对这种探讨问题之前无法对目标概念进行内涵和外延范畴界定的处境感到非常地不适! 更何况,这些数字点数,并没有写明上限—— 所以!她这个个位数的点数!究竟是十分制下的还是百分制下的…… ……就差别特别地大。 还有就是…… 为什么还有一个“【??】”?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电子音非常及时地响起来。 游紫竹迫切地期待能够从这电子系统这里得到明确的解答,可是她并没有—— 【[逻辑思维-困难:成功]:真实世界中的语义,通常是模糊的。作为不久将来之时的明君,您以人类之身行人类之事,您需要在这人类的世界中摸爬滚打。】 【您无法期待任何话语都如实验室产物那般规范而洁净。】 【请试着接纳,接纳这个世界,正如您还是赤子婴儿那般——】 【您是被「抛置」到这世界中的。您*现在*只能接受和适应。您尚且不具备「建构」这世界的能力】 游紫竹生出一种无力感。 【还请您不必如此担忧。】 电子音如能读心般,再度响起在她脑内。 【每个条目的点数,其上限都是10,且终将是10,永远是10。】 电子音安抚般地强调道。 【……并且别人的也是10。】 电子音极为善解人意地补充道。 游紫竹终于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下大安…… 【还有!】 电子音突然一改先前的温和机械! 【作为!您!最有力最忠诚的助力!】 电子音突然慷慨激昂! 【在下为主君准备了新手礼包!已经发放到[物品]中,以助您一臂之力!】 带了点人味儿的电子音! 再加上它十分有人味儿的行为! 突然博得了游紫竹巨大的好感! 游紫竹意念点开[物品]栏,激动地拆开[新手礼包]—— 「气力酒?」 ……新手礼包里面,就只有[气力酒*3]。 【[气力酒*3]:单次消耗品。使用后产生10点可用于[体格]条目的数值点,以作用于*1*次事件检定中。随后,效果消失。】 「【体格】条目?」 游紫竹将光标转到【体格】,这下,她终于得以窥见那些解说—— 准确地说,这并不是解说,而是这七个母条目下各设了六个子条目。 此时此刻,光标掠过其他六个母条目时,显示出的还都是只有六个灰色的“【???】”图像,唯独[体格]条目已经可以查阅这六个条目分别是什么了—— 【钢筋铁骨】,这是身体强度; 【能屈能伸】,这是柔韧性; 【坚韧不拔】,这是耐力; 【力拔山兮】,这是力量; 【食髓知味】,这是各种生理**; 【天人感应】,这是……或许是□□与环境的协同感应。毕竟,身体是能量,天地也是能量,本质来讲,其实并没什么不同。 粗略地看罢了这些条目,游紫竹心里有了个打算。她不必幽闭在这墓室之中再死一遍了。 不过,在去做那件必须要做的事情之前,她打算先干点坏事—— 如果你在棺材内装了个摄像头,那么你就会看到,一位体型瘦小的锦衣孩童,正在棺材里寻寻觅觅地摸摸找找……有点恐怖也有点好笑。 凭借着在黑暗中视物如昼的能力,游紫竹看见这棺内全都是黄金珠玉!宝石锦衣! 太多了太多了,贪心不足蛇吞象,适可而止,她深谙此道。于是抓了几串最顺眼最闪耀的揣进衣服,也就罢了。 ……但也很是不少了。 随后,游紫竹便要绸缪自己的性命大计了! 她十分果断地点击使用[气力酒*2],然后把那10*2点[体格]属性点分别加在了【钢筋铁骨】和【力拔山兮】上,一鼓作气—— 随着她的意欲,她的脑内出现了一个弹窗—— 【力拔山兮(噩梦)】 【成功率:100%】 【注意,这是一次红色检定,它是无法再次尝试的。】 【检定事件:你是否要一拳从棺材里轰到地面?】 “轰!” ……很深沉的响声。 游紫竹一拳轰在棺材上,那高达11点的【力拔山兮】和【钢筋铁骨】数值! 带着她的铁拳和她求生的意志! 轰破了层层棺椁! 直达地表! 「还好也点了【钢筋铁骨】,不然这力道,估计手和胳膊都废了!」 「有点聪明,这是6点【智力】的加成吗?」 这突然对自身数值点数的关注,令游紫竹想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 「……不是说10点是上限的嘛!」 游紫竹半欣喜半狐疑地在脑内对那电子音问了一嘴。 【……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也是可以超过10的,】电子音颇为敬畏地说道, 【主君您,实非常人也。】 第3章 不说人话的坏系统! 游紫竹呼吸着大口的空气,连忙用锦衣袖子扑了扑面上的土,好让土屑不被她吸进鼻子里。 尽管是借了道具的力量一拳轰开了墓穴,可想要破土而出却还要扒开盖在头脸上的土壤。 毕竟地球是有重力的,那些被铁拳破开的泥土,纷飞过后,自是要落叶归根的。 于是,此刻拜在墓穴前的,就是这么一个灰头土脸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穿到你身上的,抱歉。” “恐怕我是回不去你家了,借你躯壳重活,还要更名改姓,如此剥夺你的身份,身不由己。” “如果你的意识还存在,我无法希图你的原谅……但等我将来有能力时,我会祭奠你的。” 游紫竹如是说道。 “……我会祭奠你的,如果你是一个独立的存在,而非你就是我。” 不知为何,游紫竹非常想补充上这样一句,以此来完善她的逻辑。 ……曹飏之墓。 祖父曹操、父曹丕、母甄氏立。 墓碑上大概如是写道。 之所以说是“大概”,那是因为游紫竹其实并不是很认识繁体字,更遑论这碑上不知是篆书还是隶书的书法。 美则美矣,但对她来说很是难以辨认。 另外就是—— 不知为何,虽然这处墓地风景秀美到令她一个不太懂玄学的人也觉得风水甚好,可终究是一座孤坟。 「这时候难道有什么病死的小孩不能入祖坟的习俗吗?」 这种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其实不太应该出现在她此刻的脑中,但她只觉得天地浩大。 她看见,略有几只不知名的大鸟自高空呼啸而过,茫茫原野只她一人。 甚是孤独。 而这份孤独感也引发了一个新的问题。 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人烟何处?难道要自己抓野鸟打野果吃吗? ……这可是孟春季节啊! 何止是青黄不接! 【您已有立足天地间的资本。】 电子音如是说道。 【您的身手足足有7点呢!】 「所以?让我手无寸铁地打猎去吗?」 【手无寸铁?主君何以如此自苦!您怀里足足百余弹药呢!】 ……于是游紫竹在反应了片刻后,还是决定十分肉疼地把那些宝石珠串并黄金饰物拆了。 【身手】,和【体格】又不同。 如果说【体格】是硬件设施,那么【身手】就是软件程序—— 它所指代的,是身体的技能。 于是游紫竹便得以解锁了【身手】的条目。 【五感发达】,这是感知觉; 【能工巧匠】,这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能力; 【从容自若】,这是身体协调的能力; 【鬼祟玲珑】,这是使用高难度的技术性动作的水平; 【迅捷如风】,这是反应速度; 【光驰电掣】,这甚至是企图超越光与电的速度以无限接近时间静止的能力! 此刻,这位因幼时伙食不错而得以茁壮地抽条儿的女孩身体,是如此矫健地屹立在风中! 她的面容稚嫩,神情却沉稳,目光平淡得别无他物。 她甚至不愿去为了某个猎物而蛰伏,不屑于去隐藏自己的身姿,她就如此骄傲地站在平地上—— 但这其实只是因为她对打猎一窍不通而已…… “咻——” 一声某种金属块高速破开空气的摩擦音。 而后便是一只荣幸的鸟儿坠落。 是的,它堪称荣幸。 毕竟除了它,还有哪只鸟儿是有幸能被黄金子弹打下来的呢? 尽管那发射黄金珠子的武器只是一把简陋的、以树枝和捆束珠串的韧牛皮筋制成的,弹弓。 作为一位有修养的现代人类,游紫竹自然是不会允许自己……的。 这过于残忍,毫无必要,且不利于保护环境。 但,这里是三国,仍然处于一个人类与大自然凶猛搏斗的阶段…… 尤其是游紫竹此刻这具身体,如果再不进食,恐怕就会再次经历一场丧礼—— 只不过排场不会像方才她所见的那场那么大,并且前来吊唁的宾客也大概率就只有野狗和乌鸦了。 所以,此刻她正在做的事情,便不是身处在毫无生命危险的情境中的人们应该去细想的了…… 【滴!】 电子音如是响起。 【**古老的爬虫脑**:(震颤如生锈的弹簧)看呐——这黏稠的暗红河流!它正沿着食道滑梯俯冲,像偷渡客钻进下水道闸门。你喉头的软骨在尖叫,声带变成绷紧的钢绳...…停下!这是蔑视!对文明的蔑视!】 【滴!】 【**边缘系统**:(一股暖流裹挟铁腥味涌上)不...是救赎。硫磺与铁屑在舌苔口口,铜锈在味蕾上舞蹈……味觉神经元集体暴动——它们说这是液态的古老契约,是自女娲腹腔淌出的生命之河……】 游紫竹想:「好吵。」 游紫竹说:“闭嘴。” 电子音乖乖闭麦了。 「真的很崩溃啊!别人穿越都是什么种田基建万人迷的金手指!为什么我这个外挂甚至都不太说人话?」 「幸好这具躯体非常小,草草果腹便不会觉得头晕体虚。」 她觉得腹腔开始涌上一股十分温暖甚至堪称灼热的感觉,看来是那珍贵的水分和蛋白质已经开始被胃袋按摩、被胃液腐蚀、被胃黏膜吸收了—— 正当她感受这这具躯体传来的神经电信号时—— 【嘀!】 又一声提示音响起。 【**古老的爬虫脑**:它尚且黏在你的指尖,像一团干燥的、正在死亡的液态玛瑙。这不是颜料,不是果汁,不是任何被某种文明驯服过的液体。这团猩红在呼吸……不,是“你”在通过它呼吸。某种古老的哨声自耳道深处响起,那是三十亿年前单细胞生物分裂时的啼哭——】 【已达成条件[初次接触-这个世界的-血液],主君解锁[命运图腾]和[异能]。】 【[命运图腾]已激活。原始命运图腾为[女娲],状态[不可更改]。】 游紫竹点击了[命运图腾]词条。 ……点不开。 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滴!】 【[女娲术(1级)]已收录入[异能]条目。请稍后点击[个人资料]—[异能]—[女娲术]进行查看】 【首次使用女娲术为[体验模式],不消耗角色[息壤值],不对外界造成实质性影响。请注意后续使用时保持足够[息壤值],[息壤值]不足时,无法使用。】 游紫竹点击了[女娲术]词条。 【[女娲术(1级)]使用自身能量[息壤值],转化为结晶形态[血肉]召唤物。召唤物具有初级脆弱生命迹象,无痛觉、无情感、无意志,行动力弱。使用者可消耗微量息壤值以改变召唤物的物理性质及运动状态。使用后,可意念操纵召唤物流回身体,回复部分息壤值。】 游紫竹又点击了[息壤值]词条,脑子里概括出了主要信息。 “息壤”,大概就类似游戏中代币和能量条的结合体,可以转化和兑换成各种各样的特异功能和特定物质。 「息壤……名叫‘娲’的蛇……女娲造人吗……」她觉得这东西还挺合理的。 至于如何获得这个“息壤值”—— 【[钢筋铁骨-简单:成功]:你可以使用*进食*和*消化*来获得[息壤值]。此刻,你正在*消化*。】 【[天人感应-噩梦:成功]:你可以直接*吸纳*周围环境中的*能量*来获得[息壤值]。时时刻刻,你都在*吸纳*。】 【(特殊条件:特殊的血脉天赋使得你能够直接从环境中吸纳能量。)】 「……现在才说能直接从环境里吸收能量。」 游紫竹在意识里传递的信息是十分平静的陈述句。 「……那我刚才生啖的那只无辜动物算什么。」 游紫竹在意识里传递的信息毫无责怪的语调…… ……却令电子音不寒而栗。 【……主君!你听我解释——】电子音听起来有点紧张,【是因为要先解锁[血脉图腾]才能进一步解锁这些的!在下实不敢欺瞒主君的!】 游紫竹忽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违和—— 这个有点胆小又有点可怜又有点体贴的电子音,和那比较冰冷麻木的、名为什么“边缘系统”“古老的爬虫脑”之类的电子音,似乎十分割裂。 「……或许它们并不是一种东西。」游紫竹下意识地—— 下意识地想要对那「电子音」隐藏下这个念头。 无论是对其中哪种电子音,都是如此。 【咚。】 一声不同那清脆的“嘀嘀”声的频率响起,同样短促,却更加沉闷。 【[内陆帝国-困难:成功]:嘘——这是仅属于你的秘密……】 【*你*本是无法对*你的*大脑作出任何隐瞒的。但是……*你*毕竟是*你*,*你*总是能够做到任何事的。】 脑内那如游丝般的声音,忽然令游紫竹不合时宜地产生了一种,小时候瞒着妈妈用零花钱买了漫画书夜里偷偷看的不安感…… 算了,还是暂且不想这些了…… 起码这个念头已经成功地被她与那些电子音隔离开了—— 但,前提是,那「咚」地一下的电子音,足够值得信赖。 它值得信赖吗? 她无法知晓,但就算什么都瞒不过这电子病毒般盘踞在她脑内的东西,其实,也没关系了吧! 毕竟自己现在连生存都很成问题。 抱着这样犹如视死的心思,她决定干点目前来看更为必要的事—— 「这个[女娲术]是可以试用的,并且试用并不会产生什么作用,只是看看技能效果罢了,所以也谈不上是浪费——」她这样想着。 她这样想着,便催动意识,想要施展那十分奇怪的异能。 于是在她的手掌心之上—— 那本是一双洁白无痕的手,然而此刻却凭空涌出石榴汁般鲜妍的液体—— 而那在她手心涌动着的、温暖湿润的、裹着血色脉络的透明液体,转瞬间凝成结晶! 结晶之中,血色的部分还在汩汩跳动,俨然小型心脏。 游紫竹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一松,那悬浮在掌间的晶莹碎石也四散到土地上了。 小型心脏般微微搏动的石头离开了她的手掌便偃旗息鼓,安静如寻常的红发晶。 「意念操纵,流回身体?」 她试着凝神聚气,想象着把那些结晶收回—— 那些血水晶状的物质,居然真的变形成为流体,浮到了她掌心之间,尔后,啜饮着她腕上蓝紫的血管——“流”了回去。连掉在了地面上的血水晶也不例外。 「……啊,所以这技能能做什么?看起来很炫但实在是想不出它有什么实质性的应用价值啊。」 游紫竹决定暂且放一放她这种实用理性思维—— 毕竟这技能还只是[1级],说不定之后升级了就能够操纵什么巨石兽、火焰鸟、克苏鲁之类的造物了呢! 更何况这里是科学意识连萌芽期都算不上的古代,这种看起来就很妖异的技能,用来装神弄鬼,进而吸引一些追随者! 当个什么什么的头头儿也能混碗饭吃不至于把自己饿死吧! 但是欺骗别人是一种十分不符合她的价值信念的社会活动……更重要的是,谁会相信神迹出自一个幼童之手呢? 她此时太过孱弱,无法保证自己的异能不被有心之人强行征用—— 所以她暂且还是不考虑这种可能性了。 但,这种可行性不高的联想,还是将她引向了对于自己何去何从这个问题的思考。 考虑到自己眼下的去向,游紫竹决定暂且启用一下她那种实用理性思维—— “有地图吗?” 游紫竹轻轻搓了搓嘴角残留的血红蛋白痕迹,对脑内的电子音如是问道。 【有的主君,有的,】电子音诚惶诚恐,混杂了一点唯唯诺诺,又混杂了一点犹犹豫豫,【主君……您……还是有点没擦干净……呃呃呃我没有说您仪表不佳的意思!】 第4章 膝下无黄金,但手上有 这座城依河而建,北侧的漳水平静而温柔地将这座城池挡在了臂弯之下。 或者说,这条河十分顺从地跟随了它城池的名号,至少这段流过邺城的河段,人们可以称之为邺水。 南侧的洹水更加低调,它似乎不愿介入漳水与白沟的合谋。 但,不论它愿与不愿,它们都一道,曾经承受过许多死亡。 而此刻,这些温情脉脉的水流透着一股寻常的灰白,任谁也想不到,它曾经携卷着无数饿殍与士兵身体东流下去。 这堪称一个短暂的和平时期。 得益于「地图」所提供的新手福利,游紫竹得以看见附近的人迹。 ……但!方圆五里内! 怎么就这么一伙人! 游紫竹别无选择,只得追踪着这三个小亮点,来到了他们附近的隐蔽处。 幸好,邺城周边的生态系统比她想得要顽强得多,周围的环境并没有因坚壁清野而寸草不生。 否则她是真的只能暴露在敌我不明的这三个人的眼皮子下了! 一头驴子载着一个穿得体体面面的人,晃晃悠悠地走在邺水的一条浅溪般的小支流旁,进入了游紫竹的视野。 显然,他能如此悠闲,都侥幸得益于这座城池的和平。 而这个走在和平城池郊外的,似乎也是个和平的人。他似乎脾气很好—— 【嘀!】 【[见微知著-中等:成功]:看啊,他身旁牵着驴子漫步走着的那两位健仆,是多么地满面红光!多么地神态自若!他们身上的布衣甚至带了一点夹层的厚度!】 【一切都昭示着,这位骑着驴子的青年人,是一位多么气度从容的士人!又是一位待人多么宽和仁善的主君!】 但,她此刻优先关心的其实不是这一行小队中的人类,而是—— 一头驴子,可以吃多久?它显然比那只不幸的鸟儿更加地肉质丰美…… 【嘀!】 【[逻辑思维-简单:成功]:计算得失吧,功用主义者!假设你不介意咀嚼焦虑和恐惧之下的僵硬肌纤维,那么杀死这头可怜的畜牲——意味着获得巨量的蛋白质食物!】 【……但,与之交换的是整部人类文明史对你的审判!】 【……从苏格拉底到阿奎纳到斯宾诺莎到康德到叔本华到维特根斯坦到齐泽克!都会在形而上学法庭上投反对票!】 【嗯……当然,你可以说,这里是东汉,这里并不存在任何近代西方哲学家。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终有一天会出现的哲学意识形态会放弃对你的批判。】 ……不,比起猎杀这头白眼圈黑皮毛的美丽动物,她显然有更明智的选择。 于是,得益于游紫竹在这堪比荒野求生的境况下还尚存的那一点属于人类文明的观念—— 这位士人和他的仆从们,幸运地避过了一场心理阴影! 这头皮毛漆黑、油光水滑的驴子,也避过了某种十分凄惨的命运。 于是,游紫竹动了令自己离那驴子……不,是那士人,更近一些的心思…… 因着这样的目的,她觉得,需要让自己的神态看起来更加乖巧可怜一些…… 【嘀!】 【能说会道-挑战(困难)】 【成功率:83%】 【这是一次白色检定,它是可以再次尝试的。】 【检定事件:说服他!说服他带你走!尽管你并不知道他会带你去向何方……你知道的,他看起来是如此的善良温和……希望他实际上也是如此。】 「首先,他们穿得不错,且眼神不带煞气,不是什么贼寇或兵士的样子,所以我不太需要担心被抓吃肉或上户口。」 「其次,如果他其实并不是看起来那么温和仁善也是问题不大的。」 「毕竟即使情况不妙,我也有很大概率可以靠那高达7点的【身手】跑掉。」 「虽然他们有三个人,但我很灵活,并且刚吃饱,有能量上蹿下跳。」 「更何况那个什么女娲术!打人不行但吓唬人行啊!就是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单我如此呢,还是旁的人都如此呢……」 「实在不行就把金子宝石往地上一撒,趁他们舔包的时候跑!」 「他们不像吃不饱饭的,应该不需要两脚羊吧!所以财货对他们的吸引力极大概率比我高!」 另外,就是她终于确定了—— 「……看来初次遇到某母条目下的时间检定时,就会解锁其下的全部子条目。」 游紫竹觉得,在进行任务之前,她应该先看看这些子条目。 【逻辑思维】,这就是字面意思; 【博闻多识】,这是知识的拥有广度和理解深度; 【能说会道】,这是口才或者说辩才; 【故弄玄虚】,这是诡道之论; 【标新立异】,这是你特立独行的创新精神; 【见微知著】,这是推理能力。 「……还都挺正常的。」 游紫竹从对于文字的理解中缓过神来, 开始动手把身上那流光溢彩的织锦丧服拽了下来。 接着,她又趴下身子在溪边的隐蔽处,把洁白的丝质里衣滚上一些浑浊的泥水,好令自己看起来更加像一个流浪或逃难的幼童。 ……而不是像一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满身华丽陪葬品的幼童。 ……她没忘把那些散碎的黄金宝石,再深深地,深深地,往衣服最深处塞了塞。 三月,北方的溪水甚至还带着将化未化的细细冰碴儿,冻得她打了许多细碎的寒战,鼻涕眼泪一时俱下,看起来可怜极了。 她借着那被搅浑了的溪水,照了照自己现在的脸孔。 溪水被风吹皱,并不是一面很好的镜子。 看不很清楚,但对此时此刻的她来说,能看出来眼泪在沾满灰尘的小脸上流出两道痕就足够了。 【嘀!】 【[标新立异-中等:成功]:天才——!典型的可怜孤女的形象!】 【哦……毋宁说,*你*是一位真正的孤女……抱歉……这似乎有点地狱幽默了……】 【……但*你*真的是。】 【(特殊效果:你的形象相当楚楚可怜,事件检定成功率 5%。)】 “……” 游紫竹低着头,极快地上前。 她觉得自己很应该说些什么,但决定还是先不要轻易妄言。 她觉得膝下比较剧烈地一痛…… ……刚刚在阴暗处蹲了太久,再加上刚适应这具身体,这双腿和新买来的没什么区别,一个没小心,就直接跪了下来! 好痛!现在她是真心实意地流出眼泪来了! 第5章 易被收养体质 于是这位面善的青年士人所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小脸苍白的、眼圈通红的、泪眼汪汪的女孩,跪在了他面前。 ……准确地说是跪在了驴的面前。 青年士人愣住了。 ……驴也愣住了。 游紫竹此刻低着头,看不到那人脸上的表情。 但她清晰地听到了那人匆忙下驴时,衣料摩擦驴鞍的窸窣声。 「要不要说点什么呢,」游紫竹想,「其实我不知道这是哪,也很大概率不会说他们的方言……」 “细女子,汝孰家子耶?”那青年士人下了驴,蹲身到她面前,声音清朗地说道。 他的话语…… ……音调曼妙、字正腔圆。 音调曼妙字正腔圆的河南话。 但又不是很河南话。 准确地说,是河南话的音调,吐字发音却很像闽南语…… 【嘀。】 【[博闻多识-困难:成功]:知识,是无用的吗?你显然不是一位知识无用论者……当初你在学习西南官话的时候,甚至查阅过关于古蜀语的资料……那么,你自然也顺带着了解了汉语的中古音与河洛话……】 【这士人的语调正是中古音,更可以说是标准的洛阳雅言……】 「……结合语境倒是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但我不会说啊!」 游紫竹面无表情,心里泛起淡淡的死志。 “……小友,敢问郡望何处?”河洛话士人又试探地问了一遍。 游紫竹似想抬起头看他,但终究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有抬头,作出一副十足怯生生的姿态。 她没有出言回答这位士人的话,只是摇了摇头。 ……毕竟她也回答不了。 “君虽年幼,然仪态非黔首貌也。世家子耶?”河洛话士人又文绉绉地发问了。 游紫竹还是摇了摇头。 “父兄尚在否,”河南话士人方问出,便觉得自己的问题过分愚蠢了,“抱歉,我实无意……” 他看起来很抱歉,但游紫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何不抬头呢?小友有难处否?” 似乎是怕这小女孩听不懂文言,这位士人十分贴心地讲了白话。 游紫竹略抬起了头,用这具躯体清澈而湿漉漉的眼睛,飞快地望了一眼面前的士人,点了点头。 【嘀!】 【检定成功!】 【[能说会道-困难:成功]:天才——!*你*闻到了吗——】 【他书囊里竹简的霉味——都因他的情绪波动——而恰到好处地颤抖了——那是他心软的征兆。】 【毕竟,你的形貌是如此可怜,甚至路过的野狗都会为你叼来半块馍馍……】 【看啊,他心软了。甚至都不需要道德感的幽灵在他耳边喃喃低语——】 【他只是很简单地,很简单地是一个天性善良的人……恭喜。】 「……你是说【能说会道】检定成功了是吗?我还一句话都没说……」 游紫竹有点呆住了。 【嘀。】 【[博闻多识-中等:成功]:语言的作用在于沟通。这是这些符号之存在的终极意义。而你的神态与肢体语言,其作用也在于此。】 【嘿嘿,主君,其实我觉得,以您现在的口音……不说话可能效果更好……】 电子音改掉了机械的语气,十分活人感地补充道…… 然而,不论游紫竹自己如何认为—— 她那由于系统检定过于离谱这件事而呆楞着的神态,在那士人眼中,却完全是一种 “我这么小就失去了全家人独自流落荒野不知命在几时真的好惨但我好无奈啊您帮帮我吧!” 的意思…… 这士人心中俨然已有了一番推测—— 这女郎年纪虽小,仪容却自有一番气度,必是世家子了;然却不愿提及身世,家人父兄又似是散尽…… 恐是家族遭了祸事,忧心惹火上身,才如此缄口不言。若说最近有什么世家罹难而不敢言者,那必是含冤而死的崔公崔季珪了。 虽然曹公只下狱处死了季珪公一人,但其实这居于邺城的整个一支崔氏,都已经不甚为曹公所喜。 更何况月余前崔氏的某个弟兄在曹公的宴饮上过于颤栗,以至于碰倒了自己的酒樽,更是得了曹公一个大大的冷眼…… 那么,崔氏举家搬迁之时,家中幼子不慎走失,也是很正常的吧?他的眼前仿佛见了一个大族—— 那些男女老幼,战战兢兢地挨过了一个年节,待到春来时节天气方一转暖便挥泪搬迁的情景……他们心中如此忐忑,甚至不愿再等一等,以避过料峭的春寒!仓促间失了幼子竟也浑然不知吗! 更何况……曹公虽然颇有雄心奇才,心性却促狭了些。无论是出于他自己的喜好,还是出于对曹氏名声的舆论管控……他都是很可能,行赶尽杀绝之事的。 毕竟……与其等你一族人口出怨言污了魏公的英名,还不如“未雨绸缪”,在事发之前就把这些…… 当然,这位谨慎的士人是不会向任何人将自己这些对于自家主君的可怕猜想宣之于口的。 这是他谨慎憋屈却有效的生存法则—— 面对曹公这样的主君,惟有当一个只知吟诗作赋、潜心文章词藻、人畜无害的吉祥物,才能得以保全啊! 可如今,若他当真要收养这孤女,要是被曹公觉察了去,可该当如何! 想到这里,这位面善温和的河南话士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主人,小人观您寒战了,可是冷了?小人取一件外袍来,”青年文士身边没有牵着驴的那仆从立即动身,翻找起了驮在驴子背上的布囊,“取一件来为您——” “有忠,你有心了。我倒是不冷,”文士仍是蹲在游紫竹面前,只是朝后伸出了手,示意那名叫有忠的仆人将外袍递过来,“只是我看这娃娃穿的极少,必是冷的。何况,虽还是个娃娃,但终归是个女郎,还是要仪容齐整些才好……” 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那温温柔柔地讲着河南话的士人,便为游紫竹这具小孩子的身躯细致地裹上了一件灰蓝细布的外袍。 因她身躯小,那外袍折叠了几次,裹上刚好合身,平方递增的厚度简直把她方才在泥水里打滚的寒意驱散了大半。 “吾乃汝南应玚,表字德琏,蒙魏公之恩来邺。邺城家中只在下与妻、并家弟休琏耳。吾与妻尚无子嗣……若君不弃,”河南话文士颇小心地说道,“我夫妇可视汝为己出!” ……又要被收养了吗!这该死的命运! 第6章 姓游,姓曹,又姓应 (本章前半截是女主现代篇,不感兴趣的宝宝可以直接划到后半截继续剧情) 【正文↓】 ———————————————— 之所以说是“又”要被收养,是因为她在现代时也被收养过。 她刚出生就离了生身父母,得亏是被扔在紫竹林才侥幸留了一条命。七月流火,暑气尚且蒸蒸腾腾,要是没有竹林的阴凉,估计等到被好心人捡到时早就没命了。 也不知是她的生身父母怕她被晒干还是望她自生自灭,总之—— 「总之,小小的老子就被取名叫了紫竹。」游紫竹如是回忆。 之后托了福利院的福,小紫竹得以健康长到六七岁。 还好还好,她从小就是个有主心骨的,在福利院和大家玩得也很融洽,偶尔还拿着塑料扫把狂扫几个抢小娃娃玩具的大个头娃娃,几乎被福利院小朋友奉为扛把子,好不威风。最后被一对高知夫妇领养走时,福利院的姊妹弟兄还颇有些不舍—— 许是上天就喜欢关门开窗,游紫竹虽从小没了亲爹亲妈,却是个很多时候的运气都还算不差的。 她身体健康,脑子也聪明,在小学里成绩超好,长得也漂亮大方,在一众小孩里被新妈妈看上也就不足为奇了。 新妈妈姓平,新爸爸姓游,这对夫妇有个比游紫竹大点但不多的亲生子,就是游紫竹名义上的哥哥,平荷净。 平荷净是个人如其名有着女孩子般相貌和美德的孩子,虽是个男孩,却堪尊称一句姊妹。 众所周知,这样的男娃在男生堆里是不太受欢迎,甚至明里暗里总有讨厌的小男生恶劣地对他。 于是,游紫竹就承担起了扛起塑料扫把扫平欺负她哥的人的职责。 但偏生平荷净就不是个和他文静秀丽的美貌成正比的性格,简直有着天生拉仇恨的嘲讽气质。一个白眼过去,路过的小混混就起了给他一拳的心。 但,这小子打架又打不过那些身强体壮的…… 于是这样一来,需要游紫竹扫平的人就更多了。 游紫竹天天在学校秦王扫**,成绩好的buff只能让老师忽视她一次两次,但一直从二年级扫到高二,甚至快高考了,老师也不得不频频叫家长—— “小游和小平妈妈,您或许该多关注一下孩子们,他们两个性格好像都有那么点问题……” “没事的,他俩性格好着呢,我都问过他们了,那这问题应该是那些小男娃不该欺负阿净啊。要是他们不搞事,不就不会被我们小竹打脑壳咯?” ……老师也语塞了。 但,老师的苦恼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很快,两个不省心的孩子就在和爸爸妈妈全家出游的时候出了车祸。 除了游紫竹,其余三人均未幸免。 她再次孑然一身了。从此独自生活。 「还好,我已经过了伤心的时候了,现在想起来觉得至少当时那个老师是不用心烦了。」 「我好乐观,但即使是我也觉得这幽默也有点太地狱了。」游紫竹无悲无喜地想。 她想,有时或许她就像个机械人一般,缺少些感情。 一声中古音河洛话把她从回忆拉回了现实—— “小友可是不愿?若是不愿,应某也不便再强求……” 应玚见面前这肤白牙齐气度不凡的小女孩一直愣怔着,他觉得或许这崔家子是个心气高的,自己只是个看起来颇穷酸的小官,人家许是不愿意呢…… “没!没有!义父在上,受儿一拜!” 游紫竹从善如流地拜了一下,她觉得,跟着这看起来还不错的人,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其实她甚至想磕个头什么的,但是这个地面都是灰扑扑的土…… “啊呀!快请起!从今以后,便是我亲儿了!”应玚看起来高兴极了! 她抬起头来,细看那文士的脸。 「……怎么有点熟悉。」 「我好像梦到过他,但突然想不起来。」 “哎呀,你这小娃终于肯抬头了!脸孔倒是个齐整的,就是身上土灰灰的腌臜了些,待回去令家中姊妹为你洗洗罢!” 那牵驴子的仆从凑过来,细看了些。 “有义!休得无礼!岂可如此直视女郎?待我归家整治你——” 文士带了几分没什么威慑力的严肃,训斥道,那名叫有义的仆从倒是十分惭愧地低头以示歉意了。 “没事的,他无坏心。不要罚他。” ……这是一句堪称一级甲等水平的普通话。 “咦,女郎口音与我等甚不同,我竟未曾听过!” 有义显然是个外向的,刚才她忙着拜义父,有义也就识相地没插言,而现在气氛轻松了许多,这位性格活泼的年轻人听了游紫竹的……普通话,便立即这样说道。 “敢问女郎何处人氏?” 文士似乎也很惊奇,毕竟他知晓崔公是清河郡人士,清河说话可不是这个调啊! ……但或许这女郎是心细如发到了连口音都有所考虑的地步,因而在故意掩饰呢? 于是这位面善的文士就这么问道,想要验证一下他的猜想—— 他是存了些私心的。毕竟,崔季珪之才名品格,何人不仰慕?而今蒙冤而死,又何人不叹息!更何况他曾经亲自与崔公有过文学切磋,对崔公敬佩不已。若是能为崔公抚养族中孤女,也算慰藉崔公在天之灵了…… 但游紫竹只是照旧摇了摇头。 也对。这孩子看起来也已有七八岁的样子了,在这东汉年间已经算是应知礼义的年纪了,又是出身世家名门,必是识大体知进退的,看着又是个极谨慎的人,怎会贸然表露身份呢! 但,这位应玚应德琏却是将这年幼的女郎默认为崔氏遗孤了—— 或许是不是并不重要。 ……或许他只是无法令自己将一个跪在他面前的可怜幼童赶走罢了。 “哦对了,”应逍越过裹在身上那袍子,从里衣中十分费劲地抠出来一把被丝帛碎片裹着的东西,“这个送给您,酬谢您救我于荒野之中的恩义。公若不弃,收下吧。” 丝帛片在应玚手中打开了,那是一片金碧辉煌—— 黄金!翠玉!水精!玛瑙!金刚石! 如此家资财物,又如此视金钱如粪土而酬谢高义!这等的高洁!这等的知恩! ……现在应玚更确信这出手阔绰的小娃是出身清河崔氏了。 “……我儿若是愿令阿耶收下,”那士人似乎想给游紫竹塞回去,但迎上她那坚决的目光,却终是没有推拒了,“那阿耶便攒下,权当给我儿筹谋一份好嫁妆便是!” ……是得小心攒起,毕竟这么多来路不明的财物,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到了……可如何是好! 只是,应玚又忽然想起个问题,似重要也似不重要—— “我儿名姓,可告知否?” “阿游。” 裹在布袍子里、被扶在驴子背上的女孩说道,“我叫阿游,逍遥游的游。” “幼童竟知庄子之言!奇哉!” 文士瞪大了双眼望着她,发自内心地啧啧称奇。 “只不过,我儿既不便告知家世,必是有难言之隐了,原名姓恐是用不得的。”文士又补充道。 “游者,逍遥也。若君愿为吾养子,为汝更名为逍,也算不悖旧名之意。可乎?” ……出现了!应逍! “可。” ——游紫竹,不,现在她是应逍了。 她模仿着应玚的吐字发音,这样答道。 第7章 归家 此时的邺城已经起了东风,只是还带着自极远处的海面而来的凉气,不甚温暖。 但,即使是这样微凉的空气,也吹不散应玚的满面春风。 其实他也是存了一点别的心思的—— 他与妻子成婚已有个十余年了,自己也早过了而立之年,却子嗣稀落。唯独曾有过一个女儿,却在还未满月时便不幸夭折了……应玚想,若是女儿还在,到也好与这娃娃做个伴。 ……若是女儿还在,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吧? 或是天尊怜惜父母们失子之痛,如今得的这一个女孩儿!怎不能算是他的女儿又回来了呢! 于是,自金明门进了城的,便是这样一位坐在驴子上笑眯眯的文士。 金明门,开在邺城北城的西侧,看上去颇有些气势恢宏。进了门不久,那景色便透出一股朱门酒肉臭来。 应逍悄悄歪过头去看她左侧的奇景,那居然是三座目测高约二十几米的高台!这年头竟有如此建筑! 其中最高的一座也最是宏伟,台顶装饰着一尊昂首挺胸的雀鸟,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院中更是有许多高大的树木冒过院墙,在这初春时节已经爆出了一点点青色,足以令人想象出盛夏之时此地是何等的葱郁清爽。 “待到辰月便好看了,铜雀园内有槐花和桃杏李呢,”应玚乐呵呵地给应逍解说道,“若是再逢丕公子宴乐,阿耶当为逍儿讨一些来插花,呵呵……” ……等等? 「丕公子,铜雀台……是曹丕……吗?」 游紫竹想起来,她之前好像在那女童的墓碑上看到过…… 「……曹丕好像是我爸。」 不!她觉得还是不要被人发现她刚死了就又活了比较好。至少不该是现在,不该是她还不了解这个世界且尚无自保能力的时候。 “……不用了,谢谢您。” 应逍僵硬地拒绝道,“儿觉得攀折花木不是很好。” ……她模仿的河洛话真的很蹩脚。 “咦,我儿当真不凡,如此年纪便懂得爱惜万物了么!待安顿下来,阿耶当为逍儿择一良师,我儿实是天资聪颖!” 应玚越看越喜欢这白捡的便宜闺女,发自肺腑地赞叹。 “不过逍儿这……这口音可真是脱俗啊!阿耶竟闻所未闻!” 应玚这话令应逍惶恐极了! 于是,鉴于她作为一个现代人的……独特口音,应逍通过与人交流的方式了解世界的途径暂时堵死了,现在她只得用视觉去观察观察这城市的街道和行人。 她这一行人所漫步而过的,似乎是个贵族聚居区。莫说那高大气派的“铜雀园”,就是说那些渐往东走渐低矮些的居民区,也是十分齐整。 道路旁更是有些时不时洒扫的人,不知是小吏还是民夫——总之他们会瞅准时机,将那堪称平坦的土路上偶尔落下的驴粪马粪用扫帚收到簸箕里。 愈加往东,逐渐到了似乎是没那么华贵的聚居区,才渐多了些装束像是平民的人走动。或是挽着篮子卖杂货的游走货郎,或是给贵人大户们送货上门的肉铺伙计,或是一些厨娘工匠样的杂役。 “快要到了!到时小人扶女公子下来,您可得小心别摔了——” 名唤有义的仆从改口倒是挺快,“咱家再走会儿了!这边叫作‘戚里’,做官的贵人们就住在这一片呢!过会儿女公子可要记好了自家位置,以后莫偷偷出门贪耍迷了路——” “小声些!要叫女郎!女郎!我这等官职如何称得我儿公子!令旁人听了去可如何是好!” 应玚小声但严厉地斥责那由于欢喜而大声嚷嚷的有义,转而又扭头堆起歉意的笑容望向应逍,“阿耶无甚本领,封不得王侯,不能够为我儿讨个好称呼来……但小康之家向来是最稳妥的,所谓中庸之道也……” 「这都说的啥……只能看出来应玚好像格外紧张,但好像又不是什么真的很紧急的事……」 反应了半天,她终于大致领会了些意思,只是那反射弧就显得格外地长了。 于是应逍连忙向她这位过于谨慎、以至于有点精神紧绷的阿耶投以慰藉的目光,表示她理解,完全理解。 ……也不知道理解了个啥。 不过……如果她没领会错的话—— 「……居然认了个做官的当爹吗!」 应逍心下立刻感到十分麻烦。 她就是看中了那士人衣着朴素、轻车简从,以为是个家境不上不下的文士,觉得这样的人家再适合她掩饰身份不过了。 没想到竟是个官员,尤其还是个可以和她这具身躯的亲爹说得上话的那种! “敢问父亲何处高就?” 应逍这样想的,也是这样问的。 她甚至起了些自暴自弃的心思——不是模仿不来那什么方言吗!那就直接普通话了! ……应玚似乎反应了片刻。 ……他也在努力进行中译中。 “阿耶蒙曹公之恩,如今在五官中郎将门下,任文学掾,” 这位乐呵呵的父亲很是乐意地答道,“阿逍可知文学否?是与将军论学作赋、进言献策的官职。” 应玚对他这个职位很满意。 将军府文学,名义上要“建言献策”,但实际上丝毫不涉及政事,只是纯文学纯艺术。故而在应玚看来,也就基本与官灾绝缘了。 “吾友人中,文才出众者甚多,待得安顿下来,必能为我儿寻得一位好师长的!” 应玚开始十分美好地畅想未来了! 「啊!我如今在这里听鸟语!倒不如在野外就把驴抢了吃算了!只凭打猎我也不是不能活!」 应逍痛苦极了! 但来都来了……所以—— 「应该也没关系的……就算父亲离我……我亲爹……那样地近,但我是个女眷,又是个幼子,」 应逍只得积极地翻译起那诡异口音,而后这样想道, 「在这个年代,女眷应该是没什么太大必要抛头露面的。至少希望是这样吧……」 还有…… 「五官中郎将?有没有耳鼻喉中郎将?这官职听起来就有点奇怪……」应逍没有忘记吐槽一下…… 应逍坐在驴子上小幅度地摇摇晃晃,她的新阿耶以手隔着灰蓝外袍扶着她,虽同乘一驴,但一直保持这一点极有分寸的距离。 这令她响起了在现代时的妈妈。 她想,要是此刻和她同乘的是一位阿娘该多好,妈妈对她向来是极为偏爱的…… 城内的土路很平,因而驴子走得稳当极了,就颠簸得她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令她想起小时候在妈妈电动车后座上,昏昏欲睡又怕摔下车去,于是抱着妈妈的腰打瞌睡的时候。 作为现代原住民的她,活了二十几岁,还是第一次知道,驴子这种看起来有点土气的动物,骑上了是这么舒服!怪不得三国士人都比较爱骑驴,就比如那个王粲,虽然人家可能只是爱听驴叫的成分更多…… 应逍搜寻着记忆里那来自《三国杀》之类游戏的三国知识,在这条贯穿邺城东西的大道上,不成体系地漫想着…… 晃晃悠悠,很快就到了。 有义有忠去栓驴子,又给驴子铡了一捆草料。应玚则将她暂且放下,自己一个人兴冲冲地朝内室的方向跑去。 “阿媖!我同你说!你看我带得了哪个回来!” 待得站在驴棚旁边的应逍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前方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但也不熟悉的人。 说熟悉是因为不久之前她才刚刚见过。 说不熟悉是因为……是在梦里见过的。 而且,这人比起梦里那布衣文士,虽然脸长得一模一样,但年纪和身型却是明显小了一号的,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这是汝南应氏,”那小了一号的布衣文士走上前来,“去梁婆婆那里录个名吧,我长兄可和你说过了在哪里做活?” 应逍愣住了。其实她听懂了,虽照旧是河洛话,但毕竟这少年口齿很清楚,且语速很慢……但是? ……怎么个事儿? 「……我看起来像是被卖了吗?但他看起来就…还好?」 她呼叫脑内的电子音。 电子音完全未响应。 第8章 【插叙】来时之梦 (本章是一则插叙,不在意阿逍如何来的宝宝们可以跳过,直接下一章!) 【正文↓】 ——————————————— 应逍望着面前那应家的少年,飞速地回忆了她曾见过那少年的梦境—— “有天使至!有天使至——!” 名唤松光的侍女身着一身细葛布的裙裾,夏日清晨的气温已足令她额头布上细汗,更遑论她是如此匆忙,如此慌乱地奔过来的。 “女郎!有天使至!请您速来迎接,婢宜当速为您更衣梳洗!” 应逍惊呆了。 ……天、天什么? “……什么至?” 应逍收不起来那惊讶的神情,就这么试探地略探出了脖颈,手里正沾了牙药的杨柳枝滞在手中,满嘴杏仁石膏盐的细末,语音含含糊糊地问道。 “天使!”松光又急呵一声,“天使啊!” ……这里是三国!谁在天使降临! 不……等等? 应逍终于反应过来—— 所谓“天使”,天子使臣也。 她曾经在什么故纸堆的文献里见过这种说法来着…… 就在她即将要应答急急忙忙的侍女时,她的视野中,骤然!出现了一个弹窗! 【[内陆帝国-中等:成功]:你想快些、再快些。】 【你的脑内侵入了一个属于典型的封建王朝臣民的念头——这是天子使臣,他奉行天子的意志,征兆着天子的权威……】 【即使他并非神通广大的六翼天使,即使他或许只是个细柳般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世家少年,你也应当快些、再快些。】 弹窗之下,赫然又是一个弹窗…… 那是几排加粗黑体文字—— 【迅捷如风-挑战(普通)】 【成功率:97%】 【注意,这是一次红色检定,它是无法再次尝试的。】 【检定事件:你是否要以最快速度面见天子使臣?(特殊条件:这是一位十分耐心且十分有修养的使者-成功率 32%)】 应逍目瞪口呆。 “……哈?” “一定是昨天熬夜打游戏的缘故……”应逍低声呢喃。 “呜呜!您快些呀!主君已先去迎接了,莫令天使久等!” 应逍望了一眼那只有十三四岁的小侍女,此刻小侍女的面上由于焦急泛起了薄红,那双清澈如林中鹿的眼睛几乎要泛出泪水来…… 还来不及痛骂一下这滥用童工的封建历史时期,应逍只得赶快用意念选定了那弹窗。 “咔哒”一声,那「检定成功」的字样令应逍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小侍女不用哭哭了! “柏影!面巾取来了否?何以如此慢怠!”松光朝着门外,迫切地喊道。 应逍吐了牙药漱口,松光以最快速度为她束了发,同时又跑来了一位年纪相仿的小侍女捧着细绢为她拭去面颊上的水渍,又速以胭脂为她点了唇色。 “主人容色甚美!此间甚急,无须多施粉黛矣!松光阿姊宜速引主人去焉!”捧细绢的柏影如是说道。 「噫这些小女孩讲话半文不白的,差点没听懂。」应逍如是腹诽道。 「可是……为何?为何我方才下意识便觉得……觉得这里是……曹魏?」 「我是谁?应逍?这不是我的名字……」 来不及细想,应逍便被引着来到厅堂,只见一位身着素青色葛布便服的青年文士端坐主座,虽笑容得体,但不知怎么就是带着一股凉飕飕的冷意…… 那仿佛冰镇过了似的素衣青年,正与一位身居客位、衣着明显正式且华丽得多的少年谈笑,而那锦衣少年的笑容就和煦得多了。 想必这华服少年就是……“天使”了。 可是,为何接待“天使”的,只是一个看起来并不年长的青年? 按常理来说,这种封建社会的大家族不应该是以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为家主的么? 正当应逍迟疑时,那华服少年正微微敛了笑容。他颇有风度地朝着她的方向侧了一下面颊,顺带投来了他的目光,姿态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贵女来矣。”那华服少年只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但十足地音调曼妙,字正腔圆。 ……说了这么一句音调曼妙、字正腔圆的……河南话。 不…… 这其实也并不是河南话……而是一种发音十分奇怪的语言……像河南话也像闽南话,所以这究竟是哪里方言! ……但这可是梦!她可以意识到这是梦! 梦里不看美人还纠结方言做什么。难道还想去查个百八十篇文献吗,还嫌醒着的时候写论文不够爽吗。 所以!所以快看眼前这位美人! 这华服少年的确不辜负“美人”这个概念,他生得身形挺拔匀称,这下侧过脸来更是令应逍看清了那俊秀的脸孔。 剑眉入鬓,神清骨秀,不可不谓玉树临风。她想,其实这也是一位很美很美的世家美少年,那么这口河南腔其实也…… ……也是可以接受的。 「刚才居然没听出来两个侍女也是河南话!(自行脑补河洛话版)」 应逍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惊了一下。 但令她更为惊讶的是,她脑子里!的想法!开始自动使用雒阳雅言播放了!就好像她无比熟悉这种方言,如同呼吸饮食般!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逍,今日怎如此迟起?快来拜过天使,”主座的青年文士出言责备,话虽是责怪的话,语气却毫无苛刻之意,“泰初见笑了,此即愚侄,素来疏于严教,今日便也懒散了些——” “休琏兄,是愚弟应拜过女公子才对,”那气度不凡的少年人仍然神态自若,甚至笑意更深,“陛下此诏非常也,特许无须拜谢使者。或许不出数日,贵舍便已非昔比啊。” 应逍在想,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 ……她只擅长书面文字,并不擅长社交的。 说点什么…… 说…… 那布衣文士和华服少年的目光投来了,令她有些心焦; 那葛衣美婢与青裙少艾的目光投来了,令她有些无措。 她想开口说话,可是她发现自己虽能听懂那“洛阳雅言”,却居然不会说! 「够了!」她在脑内呵令道。 「好奇怪的梦!快点醒来啊!」 她命令自己醒来。 ……她一直是可以在自己的梦境中,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 得益于这梦中觉梦的能力,游紫竹醒了。 ———————————————— 游紫竹抬起被桌边硌出了一大道红痕的脸,未熄的电脑屏幕给她的面孔镀上了一层电子产品的光晕,昭示着她仍属于现代。 这本该是一张能令人顿生好感的脸。 尤其那自额间至眼角、自面颊至唇边、微妙地排列成北斗七星样的七颗朱砂小痣,更是在平日里,把身边那些温柔可亲的女老师女同窗的目光,都尽数吸引了过来—— 有活泼者,甚至还要说笑一句,“咦,给我摸摸给我摸摸,抠一颗送我好不?” 但此刻这张清隽的脸上布满了方醒的茫然,以及由于刚醒来就又看见屏幕上那封期刊拒信而产生的、虽不强烈却绵绵不绝的、堪称淡淡死志的,怨气。 游紫竹一气之下就说了一句—— “算了。” 被期刊拒稿又有什么呢?毕业论文我也是还没写完!真的是非常好的一天! 就这样气冲冲地想着,游紫竹打开了她的文献镜像网站—— 漫天的“1110001111001111001110101110101000101110100001101001000010010101101000110010111011010000111110101000100001110001011011111101011001101000……”瞬间淹没了她! 「连电脑也中病毒了吗!」游紫竹绝望地想。 那是一整页! 一整页密密匝匝、规整细密、发着明亮的淡蓝色荧光的,由“0”和“1”组成的字符串! 游紫竹并不懂二进制转换,可此刻,她只是目光扫了一遍,就立刻有一股怪异的暖流从前额叶涌起。 她瞬间就“看懂”了那字符串所要表达的东西—— 【燧人计划-娲皇模拟器】。 一个类似经营模拟器的小游戏的简介,玩家以“女娲”的身份培植势力、开疆扩土、发展文明。内容看起来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自己怎么居然能看懂? 自己的脑子又不是计算机,怎么可能理解得了这巨长篇幅的二进制代码! 而且还是几乎瞬间就理解了! 一股恐慌从她的心底侵染上来。 夏日傍晚的风温凉而不冷,可此时从窗外吹进的晚风掠过肌肤,却令她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突然,屏幕上弹出一个界面。 【100111000111011101010000011011……?(主君,是否下载游戏?)】 但是! 根本就没有【否】的选项! 那孤零零的选项【是】后,赫然,是一个十秒的倒计时。 游紫竹赶紧按住关机键来阻止那诡异的程序继续执行。 可是,长按关机,却无事发生。 【正在为您下载……】 电脑上的诡异程序发出空灵的恶魔低语,轻柔而平静。 「我明明平时都把电脑静音的!」 世上本是不存在鬼的。然而,诡异的事情多了,人们便觉得是鬼作祟了。 游紫竹现在便觉得见了鬼一般。 可是,此刻比心底那晦暗的寒意更加真实的,是一股自脚踝出向上攀升的冰凉触感—— 那是一条蛇。 准确地说,它是比蛇类更加美丽的造物。 那蛇形“生物”通体如淡淡的月色般皎洁,其鳞片上折射着幽微的浅蓝荧光,如蝶翼般流光溢彩。一颗金鱼般的头瘿缀于头顶,居然有点……可爱。 缺少了蛇的可怖,反而充满了甜蜜温柔的气息。 并且,还十分地……熟悉? 在巨大的震惊和昏沉感交错的奇异体验中,游紫竹身为人类的自我意识,十分困难地攫取出了这一点违和的熟悉感。 “吾名,娲。” 一道绝非人类听觉所能认知到的“声音”,自游紫竹的小腿处,紧贴着皮肉,蔓延至全身。 “我只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孤儿。为何,选择,我呢? “……妈妈,为何,选择我呢?” 游紫竹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她想拒绝这股力量,可是为何,为何……为何她如此悲伤? ……悲伤得简直想要将自小腿处攀上来的这股气力吞噬殆尽,尔后,重新作为某种不知名的造物而存在一次。 她似乎想起来了,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它。那是她绝无可能忘记的—— 她十五岁时,那次去市郊的春游。阿净发现了一条细小的、美丽的、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蛇,招呼她来看。 多么稀奇美丽的小东西!月色般的鳞片,宝石般的眼球,金鱼般的头颅!就连它被哥哥捧在手上的时候,游紫竹都不觉得,这么美丽柔弱的动物,竟会咬人。 阿净被蛇咬伤。父亲惊惧之中载着全家驾车折返市区……尔后,除却她,家人皆亡于车祸。 「那条咬伤阿净的蛇,是不是就是……」 她强打着精神,费力地调动自己的理智和感知。 可终究螳臂当车。 在那巨大的温暖和昏沉中,她的理智迅速消弭。最后,只看见了那丹顶白蛇攀上小腿,边往上爬边张开了蛇口…… 【嘀!】 “10000101011110……” 有什么信息在流入她脑内。 【……已完成安装,自动运行。启动。3、2、1……】 【燧人起火,螣蛇搏鹰。 吾主娲皇,命尔代行。 天裂地削,石补柱钉。 黄龙见魏,坤主当兴——】 【补天—燧人计划。开启。】 ——随着那由“0”和“1”组成的字符串如流水般地波动,一段古今相杂的晦涩信息,强行输入了她的大脑。 这是她最后的意识所“听”到的。 再之后,她的记忆,便是她的灵魂飘荡在东乡公主的丧礼上方了。 第9章 应璩 是了。应逍认出了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就是她梦里那坐在主座上的布衫青年。 「可是,为何不是应玚阿耶坐在主座?难道那并不是一个完整的预知梦?」 “怎么了?为何发呆?”小号布衫文士的声音打断了应逍的思索。 他皱了皱清秀的眉头,一张肖似应玚却还带着浓郁稚气的脸朝着她低了低,神情带上了困惑,“你是饿得说不出话了?厨房里还有朝食剩下的半个饼,你可以先凑活一……” ……那小号文士似乎终于注意到他阿兄的外袍裹在了那小女孩的身上。 一个买来的侍女,是需要用主人的袍子裹起来的吗……即使她还是个很小的孩子,那也不应该…… 【嘀。】 【[见微知著-简单:成功]:瞧啊——他的意识形态多么封建!他所习的诗书礼仪,完全地局限于他们这些婆罗门之间!】 【而你,可怜的孤女——】 【在这个时代,出现在这样的情景,如此狼狈地满脸灰尘——】 【你更可能是一位可被交易的婢女,而非圣父心发作的士人捡来的养女,不是吗?】 “……你不是我阿兄给我阿嫂买的侍女吗?”小号文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可以是。”应逍努力模仿河洛话,“我也可以是给你买的。” ……咦,她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了吗? 因为她看见小号文士那张雪白的小脸“唰”地一下漫起了薄红,似愠怒又似尴尬地别过了头去…… 她没有想到自己“只要给我一口饭吃,别说是照顾你阿嫂,就算是供你这高傲冷淡的家伙驱使也是可行的”的意思,在那封建社会土生土长的少年心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 应逍似乎也觉察出了不对。 ……古代人她没怎么见过,但古代的人权她了解啊!买来买去,加上他的脸红……有些尴尬。 好在她的尴尬也没持续太久。 “阿妞——阿妞!”一股馨香的风扑了过来! 准确地说是一位衣物馨香的妇人,吼着河洛话的“妞啊妞!”就朝着她扑了过来…… 应逍也很激动!因为这位嬢嬢说的单词实在是太好理解了,令她学外语的信心大增! “娘的阿妞!!!”妇人抱住这具小女孩的身体,捧着脸颊,狠狠地亲了一口! ……亲了一嘴的土。 ——————————————— 于是,此刻坐在小厅内的,就是这么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漂漂亮亮的阿妞。 “瞧瞧我们妞这小脸!我们妞!”衣物芬芳容貌端丽的妇人把应逍抱在怀里,十分欢喜地亲了又亲,“洗干净了脸儿娘才看见,妞的脸上有北斗的朱砂痣呢!这必是西王母给娘送来的!” 应逍只听懂了什么“脸”啊,“北斗”啊,“痣”…… 「……等等。」应逍想,「我记得,我那时‘看’到,这具身体样貌虽与‘我’肖似,但却是没有那七颗朱砂痣的。现在如何就有了呢?」 她打算暂且忽略这个问题,待到空余时再看——或者,空余时问问那“电子音”?总之,不是此时。 ……那小号文士也终于明白究竟是怎么个事儿了。 “这是你小叔叔,愚弟阿璩,”应玚仍旧笑眯眯,“我看方才你们已见过了。” “是。阿耶和阿叔长得可真像。”应逍没话找话,应玚和王媖都一并慈爱地呵呵笑了起来。 这样没话找话的尬聊其实更加符合她现在这个外形的年龄…… “阿逍可是个识字的!她还知晓《庄子》名篇!”应玚无不自豪地大声说道,“阿璩,我打算过些日子为逍儿寻个女师呢,在聘到合适的人选之前,你就先带逍儿温习罢!” 应璩飞快地看了一眼,有点木讷又有点羞怯地低头允下了。空气一时有点尴尬…… “阿耶。”应逍突然出声,她决定活跃一下气氛,或者说他有点想捉弄一下这位—— “阿耶,这位叔叔我曾见过的。”她此刻的幼稚鬼趣味十分符合这具身体的年纪。 “嗯?阿璩日日在家中读书,逍儿是何处见的?” “这位叔叔,”应逍想要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自然是梦里见过的。” 此刻,应宝玉想,如果宝玉是她现在这种笑容,那黛玉倒拔垂杨柳将他一顿好打也不是不可能…… 尽管这张孩童的脸孔让她的邪恶笑容只剩下调皮,但她实际上就是纯恶意! 「让你瞧不起仆从,接受平等和自由的洗礼吧!气死你得了。」 自己这点小小的促狭心令应逍颇为满意,腹诽了一大篇中二言论之后,满足地在心中喟叹。 应玚和郭媖也笑作一团,觉得他们的女儿讲的俏皮话真是可爱极了。尤其是配上这样新奇的口音!语言的陌生化令他们觉得这小女娃更惹人怜爱了。 大家完全都很开心! ……除了应璩。 他坐在坐具上,脸色是红的,神态却是绿的。 他想。这种感受,难道是生气吗? ……好像也不是。 第10章 饲君以梅花 漫长的嘘寒问暖之后,是应玚领了应璩去为她准备要温的书和纸笔墨砚。 母亲郭媖以柔软的布巾为她把刚洗过不久的湿发擦了又擦,又以这个季节屋里还未撤下的小火炉所提供的气温将她的湿发烘得干透了。 郭媖为应逍把黑亮柔顺的长发梳了又梳,拨了两鬓的垂鬓下来,细致地梳了这个时代士族儿童时兴的双髻。有点像夸张版的双丸子头,两坨头发挽起在两耳之际,沉甸甸的—— 一般来讲七八岁的小孩发量倒不至于如此,只是作为曹丕的女儿,她从小就吃得蛮好,营养充足起来,身体发肤的长势就十分可喜…… 「不行,这个发型如果天天梳,绝对会发缝很大的吧……」 但,比起这对她来说略有些新奇的发式,应逍此刻更注意去看的却是自己在铜镜中的面容。 那的确是她的“灵魂”在来到这个时空之初曾看见过的面容,完全是她幼年时期的样貌。只是现在比起那时,现在面上的确是多了七颗细小的朱砂痣,仍是北斗七星状分列,排布也仍是与自己身处现代的那具躯体完全一致…… 「难道是因为我的‘灵魂’?」 但她没来得及仔细推理—— “主君!猪肉、鲜菜并肥鸡都买回来咯——” 她认得这个声音,这是有义在十分快活地喊。 随着这一声喊,家中的厨娘帮佣们,全都出动起来了! 其实也没有很大阵仗,毕竟邺城并不是应氏的大本营,当初应玚被曹操征召而来时,只带了发妻郭媖和幼弟应璩。需要伺候的人少,那么伺候人的仆从便也不多。 这时有所动作的,不过是有忠、有义这两个她见过的健仆,还有两个与那二人年纪体格相当,据梁婆婆说是叫有仁、有孝的。 还有两个女子。一个年长些、看着和和气气、十足慈祥的,就是应璩所说的梁婆婆;一个二十余岁、白肤粗眉、脸盘圆润秀丽、一看就血气充足十分健康的,则是母亲的陪嫁侍女,名叫流芳。方才为她烧了热水洗洗干净的,便是流芳。 此刻,流芳阿姊也忙着去处理大堆的食材了。 “阿逍且去院里四处看看罢!这没你一个小娃要忙的呢!”郭夫人放下了这样一句话,也去同厨娘侍女一并做些不太累的活计了。 看来这位夫人也不是四体不勤的,她甚至肯同下人们一起做活!但这可是士族与黔首百姓泾渭分明的东汉来着! 未时淡金色的天光洒在她身上,应逍在这不大却堪称空旷雅致的庭院里转着,四处观察起来。 前庭是典型的风雅士人审美,栽了几株梅树,孟春季节正开着白瓣红蕊的香花。 东墙角一棵柏树,整个冬季也是苍绿的,而今初春到了,更是长出一丁点嫩绿的梢。 其余灌木则暂时看不出是什么,在这还不算暖和的时节只是堪堪爆青。至于草本植物——更是光秃秃的还完全没长出来。 “这是梅树。”一声半冷不冷的少年声音响起,“那些是丁香,还未发新叶。孟夏时节还会有兰草长出,长兄又打算等辰月底买些蔷薇移栽来,届时你可取了制香。” 应璩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过来。 「这人走路怎么没声音的!」 考虑到她觉得应璩这人对下层劳动人民的态度颇有些颐指气使,所以她其实就对这有点冷冰冰的少年好感度不是很高。 “嗯。”于是她就这么冷淡敷衍地嗯了一下…… ……其实也有需要在脑子里中译中的原因在。 “贤、贤侄……不必拘谨,先前是我无礼,本无意冒犯的。我与你赔不是便是了……”那青白着一张小脸的、颇有些古板的小号文士磕磕绊绊地说道。 应逍心中长叹一口气,毕竟她也没办法一上来就与这些封建社会的人辩个平等自由不是? 那小古板岂知道她并不是由于被当成下人失了所谓的“体面”才生气的,他现在怎能理解那在千年之后的生产力水平之下才会具有的脑回路呢! 但应逍觉得不说点什么又很不合适,但又死活说不出什么…… “……梅子熟透了想必是不酸的,”她努力地没话找话,“梅花应当也是会分泌花蜜的,你多吃点。” 她极力踮起脚尖,为她的尴尬和词穷而就地取材,从梅树的低矮处,费力地掐下了一朵倒霉的梅花。 其实应璩也很艰难才能勉强听懂应逍奇特的“口音”。正当他还在努力中译中的时候…… ……那朵梅花被应逍一个抬手就塞在了,那磕磕绊绊地、还在试图组织语言道歉的,小古板的嘴里。 她的本意其实是示意应璩,“你别说话了,吃点好的堵住嘴吧”…… 但她不知为何那少年的神情竟变得如此古怪!又是睁大了双眼,又是张大了嘴巴导致那梅花掉了出来,又是眼圈红红的看起来有点要哭了…… ……最后他面色通红地跑掉了! 「完了,我是不是把他得罪了,新爹还说要他暂代老师,完了!」应逍心里不安地盘算。 “噔噔噔噔”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打断了她的不安。 他竟然跑回来捡走了那朵倒霉花…… ……然后又“噔噔噔噔”快速跑掉了。 ……古代人的行事方式实在是,太令她匪夷所思了。 【嘀!】 又是那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响了起来。 ……但这次她不知为什么听出了几分幸灾乐祸。 【**古老的爬虫脑**:(在颅骨深处低吼)看啊……他的目光——你未注意到吗?那简直是一把因阴湿的压抑而生满了锈,但仍可被称为“刀”的刀……】 【这把锈刃钝极了……但却足以割开写着礼法的帛……】 【这是一个蛰虫还未尽数惊醒的季节,而你衣物上的蝴蝶纹样——却在他的视网膜上产卵了……】 【嘀。】 【[气韵生动-中等:成功]:*你*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是那人自己如被火惊醒的飞蛾般跑了!不过,火焰那生机勃勃的本性的确天生符合飞蛾的格调……现在他或许是你忠实的扈从了。】 「……什么东西。」应逍困惑极了,她就这样解锁了【风骨】的六个子条目—— 【铮铮铁骨】,这是正直不屈; 【鸿鹄之志】,这是志行高远; 【气韵生动】,这是生命力; 【名扬四海】,这是声望; 【器识高爽】,这是爽朗的豪气; 【细嗅蔷薇】,这是温柔和体贴。 「……比起前几样【智力】【体格】【身手】这种比较基础的,只【风骨】能说看起来是没什么大用的东西啊。」 应逍已经习惯了偶尔抽风式出现的电子音,于是就只这样吐槽吐槽,继续愉快地逛新家去了,她转身就离开了这棵见证了巨大尴尬地倒霉梅树。 后院就没有这些会引来一个欲言又止的小古板的花草树木了! 后院看起来像是种植时令菜蔬的地方,这个季节也只是刚刚有了松土的痕迹,还未播种。 是的,士人们都以躬耕为风雅美谈,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广泛参与到劳动生产中的壮举,其意旨也并不在于真的种出来什么东西,而只是为了显示自己淡泊致远、箪食瓢饮的风骨罢了。 看着后院那刚松过、但其实并不怎么肥沃的黄土,应逍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不过那想法很快就暂时被一个声音和一片笑语暂时打断了—— “应伯家今日竟吃得这样好!可是有了什么喜事!” 一道十分活泼的青年男子声线响起…… 又一个讲着河洛话的人,只不过这河南话与应玚一家的音调略有区别。 “侄儿又带阿籍来蹭饭了!我这有些新鲜兔肉,再给应伯和伯母添一道小菜,可乎?”那快活的声音如是说道。 第11章 “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那自称“侄儿”的青年男子提了提手上那只垂着头的兔子,朝着应玚和郭媖摆动了几下。 应逍自后院走出来的时候,在前院便见到了一位与她养父应玚差不多文士气质但年纪小得多的青年男人,以及一个—— 以及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是一个与她此时的年龄差不多的半大少年,衣着也只是整洁的细布衣衫,并不华丽,面容清秀文弱,但还没长开,还是个小孩子模样,总体来说无甚特别之处。 可是那长相她绝不会认错。 那分明是她在现代世界,已故的,异父异母的“哥哥”—— 平荷净。 于是她的脚步快了起来,几步跑到那孩子面前的时候,迎上的是一张“我才不愿意走亲戚是他非把我拎来的”的不情不愿的脸。 那有点孤僻、有点高傲、有点柔弱的熟悉神情。 但很快,那半大少年脸上“我不是很想来”的神情就旋即转换成了惊愕—— 当他看到对面的年少女郎脸上同样震惊的表情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阿兄。这个妹妹,”那少年牵着他阿兄衣角的手滑落,目光直直地望着应逍,说道,“我见过的。” 「这里是东汉!谁在红楼梦!虽还是这中古音的河南话,但他知道宝玉这台词,他一定就是阿净……!」 应逍心里离奇极了,她终于反应过来了一点,想去询问脑子里那时不时就突兀地出现一下的电子音,可是那声息现在却完全没有出现的征兆。 “咦!你这小子!我今日喊你来探望应伯,你是死活不愿,如今见了人家妹娃却错不开眼珠了么!”那青年文士爽朗地嘲笑了一番他的幼弟,“你倒说说看,是何处见过人家女郎的?” “……梦里。”那长相颇似平荷净的半大少年梦噫般地说道。 “哈哈!应伯,这小子莫是属意于您家的子侄了!我看,怕是将来能与您家结一门好亲!”那士人哈哈大笑着,揶揄地望着自己的幼弟,并应玚和郭媖一同笑起来,周围的男女仆从也带着意味深长的偷笑望着那如在梦中的小郎君,空气一时快活极了! ……除了应璩。 ……他似乎就不太高兴。 那被叫作“阿籍”的小郎君被自己的长兄调笑之后,没有逃跑,没有讪笑着挠头,更没有恼羞成怒。 阿籍只是仍呆呆地望着应逍,看起来甚至有点红了眼眶。 ……看得应璩就更不高兴了。 “这是愚弟阿籍,”那青年士人十分大方地把小号平荷净往前推了一把,“平日性情孤僻了些,有些寡言木讷,但也算是个聪慧识礼的!” 爽朗版的年轻河南话士人一脸“你俩玩去吧!”的表情,乐呵呵地把小号平荷净往前推了又推…… 应逍没有辜负他的美意,一把揪起来那个柯南化了的她哥就往后院跑掉了。 ……身后又是一阵快活极了的空气! “阿净!”她站在后院里激动极了,“你如何在这里!” 那位幼年期形态的“阿净”似乎眼睛里已经在转眼泪了—— “……阿竹!”平荷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应逍的袖子,“你可知我到这边这些年,是何等的孤独!” 太好了!这是个讲普通话的小郎! 应逍觉得自己也要掉眼泪了! “阿竹,”小号平荷净揪着应逍的袖子说道,“其实我现在的名字,叫阮籍……” 应逍惊呆了。 不是,不是……啊? 「……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的那个,阮籍吗?」 「阮籍跟曹操,一个时代?」 「……这能对吗?」 应逍那些从三国杀里得来的历史知识实在是比较贫瘠,她一直觉得阮籍嵇康什么的,应该是三国的下一个时期——东西晋、甚至南北朝时期的存在了…… 但应逍的惊愕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一道凉飕飕、冷幽幽的声线打断了她因过度惊愕而陷入的呆滞—— “‘男女七年不同席’,你知否,”应璩板着一张脸,揪开了阮籍抓着那位方才往他嘴里塞了梅花的少年女郎的手,“你于此对我侄儿做什么?实于礼不合!念你是客……且侄儿未怪于你,此次便罢了!再有下次你……” 「……虽然这压根就不是早恋,但!」应逍腹诽道,「但他看起来真的就很像抓早恋的教导主任啊!」 阮籍没有气恼,没有躲闪,也没有还手。 他只是困惑极了…… 他看了一眼这位他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少年男子,又看了一眼曾经是他“妹妹”的应逍…… “……” “你是?你是她谁?” 阮籍最终还是望着这位正在冒冷气的教导主任·青春版,不悲不喜、不卑不亢地开口了。 ……教导主任的冷气似乎更盛了。 实际上阮籍210年出生,曹操220年去世,这俩人还真就是同一个时代的……但考虑到阮籍在历史上的主要活动时间是其中年时期,所以才会有这种时空上的错位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第12章 岂效儿女事耶? 一顿丰盛的晡食终于呈上,大人小娃儿们围坐在厅堂的桌案前,因着两家是旧友,便也无甚拘于礼法,气氛十分融洽。 汉代其实还没有发展到后世那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子被男子看了手腕便要以死明志以示贞烈的变态程度。毕竟,这年头的生产水平还极其有限,这就导致这时期的女子还未与男子的生产能力差距悬殊—— 不论男女,劳动效率都是一样的低下。 因而,双方的社会地位也就仅是略有差距但不多。随之而来的,是男女同席混坐宴饮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此刻就是这么一张混坐的桌案摆在素雅的厅中。 炖肉油汪汪的,又以红糖上了色,焦糖的黑红色亮晶晶,肉质肥瘦相间,另又加了些菘菜干和胡瓜干解腻,十分鲜香爽口,色香味俱全; 一只黄油鸡用来炖了奶白的鸡汤,汤皮儿上浮着黄澄澄的鸡油,浸泡在其中的野菌子吸满了汤汁,褐亮褐亮的色泽看起来和嫩白的鸡肉般配极了; 另一只则用了炒的,墨绿的野韭并鲜白的野蒜子炝锅,甚至用了几颗金贵的花椒和麻椒,而后加入洗净后擦干表皮水分的鸡肉块,炒出锅气,鸡块被炒制得表皮酥黄,内里却软嫩多汁; 另有一盘鸡蛋炒鲜韭和一盘凉拌菁芜,都是这时节难寻到的新鲜蔬菜,想必也是花了不少粟米布帛才换了来的; 而那爽朗的阮姓士人拎来的野兔子,众人讨论了很久如何料理,最终还是郭媖拍板,用糖醋并水淀粉一起做了酸甜口味的料汁,浇在炒熟了又炸脆了表皮的兔肉块上,在再撒上一把胡芫荽、一撮白芝麻,刚出锅的热气把香味蒸腾上来,香迷糊了! 只可惜东汉还没有辣椒,一点茱萸的辛味总是有那么地不对劲……但除了应逍或许就没人这么想,毕竟平荷净这个曾经的现代人,如今作为阮籍,貌似也已经完美养成了标准的东汉胃了。 于是这顿饭就显得格外地熨帖人心,没有任何人能挑出一点错处。香喷喷的饭菜热气蒸着整张桌子,三个大人边吃边聊,温馨极了。 ……应璩就还是有点冒冷气,尤其是他的位子正对着阮籍的客座,两个人一抬头就能很轻松地保持一个面面相觑的状态。 其实面面相觑也还好。但可怕的是,平荷净虽穿越成了阮籍,却也仍然保持着他那凭本事惹了所有人的天赋,令应逍时不时的就不放心地往那边瞟上一眼—— 她太害怕阿净被应璩揍一顿了!毕竟她这个异父异母名义上的哥,似乎不知为什么就是一个嘲讽技能拉满的存在,前世曾经只是因为轻飘飘地看了路过的小混混一眼就被那人薅了领子要就地正法,最后还是她闻讯而来扛了个拖布把小混混给打跑,保卫了她这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哥…… 应逍本是好意,但,应璩看见她时不时就瞟一眼阮籍,冷气的等级就又调高了一档。 ……就很尴尬。 大人们那边倒是融洽得不分你我了,席间没有外人,仆从也都撤了下去到另一小堂吃饭,因而说话聊天也就只有这厅之内的友人能听见。推杯换盏大快朵颐之间,应家人已与阮家人把应逍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众人皆知阿逍是崔公的孑遗族女了!并且一致同意要为她保密,将她好好地抚养成人! 「……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崔季珪是谁来着。」这位“崔氏遗孤”腹诽道,「但看他们推理得头头是道的,完全是已经自我攻略了!并且隐藏身份也没什么坏处对吧!」 席上这三两位大人吃喝得有滋味极了,愣是吃出了十个人的气势—— 为崔公的高洁傲岸之德和博古通今之才干一杯,这杯得配一口鲜韭炒鸡蛋; 鲜韭炒蛋有点咸,那崔公的无辜遭遇实在可怜可叹,哀哉哀哉!再干一杯,这杯得配一口菌子炖黄油鸡; 菌子炖鸡有点腻,那为魏王的威名再干一杯,虽然曹公脾气大了些手腕狠厉了些,但才高志远,何不称天下第一的英雄啊,所以这一杯得配一口糖醋脆兔; 糖醋脆兔的脆壳壳被热气蒸得有点粘牙,那再干一杯吧!这一杯就哀叹一下崔公仅余的这位族女是何等的孤苦伶仃又何等的天资聪颖啊…… 阮籍的阿兄是个实心眼的,几轮喝下来都是大口大口地闷了,虽说东汉这年头的酒水很多都只能称之为酒精饮料,但这么爽快地喝了五六樽,也是明显有点喝上头了—— “应伯高义!若是侄儿我遇见,必也要施以援手的!何况刚好与我这弟弟作个伴,他必是乐意的!可惜小子德薄,与贵女无缘,令应伯和伯母养作亲女岂不是更好!” 阮姓士人颇为爽朗地讲了几句听起来极为真心实意的漂亮话。 这人名叫阮熙,虽年岁差得多了些,却是阮籍同父同母所出的阿兄。长兄如父,自从几年前他们的父亲阮瑀与世长辞,这位性格豪迈又颇通些世故圆滑的兄长,就承担起了照顾幼弟和母亲的责任。 虽还未出仕,但凭借不算寒薄的家底和陈留老家的族人接济一些吃穿用度,阮熙倒也可以维持个普通风雅名士的平均生活水平。 又因着邺城周边暂时的和平,阮熙时不时还能出门去城郊游猎一圈,给阿母添一只炖野雉,再拎上一只倒霉的野物来亲近的邻家蹭个饭。 面前,唯一能令阮熙偶尔心烦一下的就只有他这个幼弟—— 阮籍这小子的性格完全和他不像同一对爹妈生的! 说他是内向都有点含蓄了,简直是太孤僻了,这小子从不和同龄的儿郎们嬉戏,也不喜与年长的师友们论学。对于比他年岁更小的娃娃,更是只从鼻子孔出气,轻轻地给予一声“哼”,正眼都不带看一下的。 所以,这位相貌清秀得甚至可以说有几分精致的阮家二郎,身上便很自然地散发出一种嘲讽感…… 就比如此刻,人家应家的二郎就看起来不是很喜欢他…… 也不知这小子一天天傲个什么劲!阮熙如是想着。 正当阮熙这样想时,阮籍啃着啃着兔肉就突然抬起头,冷淡地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刚刚心不在焉地瞄了他一眼的应家二郎…… 那个眼神半白眼不白眼,半正眼不正眼,毫无旁的情感、只代表着“你瞅我干哈”…… 也就不怪应璩脸上登时就结了一层冰壳壳般地板了起来了。 不。应二郎那张小脸,似乎从开饭就一直都板着的…… “阿籍,休得无礼!你可是餐前惹得应郎不快了?”阮熙觉得自己太有必要说点什么了。 “……” 但回应阮熙的只有他弟的沉默…… “嘿!你这小子!应伯何曾亏待了你去!你是客,怎可在主任面前如此无礼慢怠?”阮熙铁了心要收拾一下这个连他这个亲兄长都有点看不惯的弟弟了! “……” 阮籍仍然闭麦。 “阮兄,莫骂他了,阿籍只是不喜欢说话。”应逍没顾及普通话问题,条件反射地保卫了一下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哥…… 阮籍的神情突然变了。他身上半死不活的嘲讽气息消失了! 那双隽秀的眼睛,黑白分明地正视着应逍,向这位心善的女郎投去了一个十足正式的眼神! “我看阿籍虽年纪轻轻,却倒是个高洁之士,颇有徐孺子之孤、元龙之傲!明和贤侄何必怪他呢!”应玚十分和气地打了个圆场。 阮籍就这么愣了一下。 徐稺和陈登这俩人风骨不假,但这俩人是可以用来夸人的么…… 徐稺有箪食瓢饮之高洁,但身逢乱世,一生难施展其才;陈登文武双全,但壮志未酬,就先病死了。他们的结局有很好么…… “哼!我看,这小子看谁都是侧目视之,唯独看您家新来的小女郎是青眼有加! “我父先前与应伯如此亲厚,而今既然阿籍如此属意,不知我这长兄可否代父行事,为阿籍讨一门好亲?” 阮熙看人家都不怪罪,也就没特别想教训幼弟了,而是照旧揶揄起来。 「……谢邀,但我是铁血现代人,拒绝包办婚姻的哈。」 应逍想出言拒绝,但以她目前的河洛话水平,组织语言很难。 「妈妈……」 人在无助的时候总是会本能地呼唤妈妈。 “那还要问过我们阿逍才好!” 但现在郭媖真的说话了! 但,郭媖这话并不是应逍所期待的那种“婉拒了哈我女暂时不考虑这个”,而是带了一丝期待地望向了她…… 于是,顷刻间席上所有人都望向了应逍…… 应逍觉得她身侧冷极了…… 因为她身侧坐的是应璩啊。 “哈、哈哈……人生天地间,岂效儿女事耶?当先为世间建功立业,再谈论这些事,是吧……”应逍尴尬极了。 “噫!女郎小小年纪竟有此壮志!应伯,你门楣将兴啊!”阮熙实在是太擅长说好话了! 气氛随着阮熙的话语重新活泼起来,甚至连应璩的坚冰也融化了些。于是应逍终于得以继续啃啃她食器中的炖鸡腿了! 她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右侧没那么冰凉冻手了!于是她赶紧趁机给应璩也夹了一块鸡肉。毕竟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刷点好感度总是好的! “阿叔请吃。” 应逍的右手边的寒意似乎完全褪掉了。 ……但右前方怎么又有点冷。 “也吃,也吃,啊哈哈……”应逍连忙给阮籍也夹了一块费力地往右前方递过去…… 阮熙的表字未有记载,“明和”是作者根据其名“熙”字之含义所拟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岂效儿女事耶? 第13章 电子妈妈 应逍尴尬极了,食器里的汤羹炖肉都不香了…… 这穿越之后的走向,和她所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她的推理和预期中,既然古代人的思维完全与现代人不同,那她本该是如履薄冰才对。但目前为止,她来到这边之后所遇到的人,似乎都很喜欢她?并且似乎有些关爱过头了…… 【主君,看来大家都很喜欢你哦。所以[风骨]条目并不是没用的哦。】电子音突然又上线了! 「你来了!之前呼叫你为何不在!」 【我只会在必要的时候才在。要记住主君可是非常自由的哦。】 「现在就十分必要,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阿净也出现在这里了吗?」 【这个是不可以说的哦,这个需要主君自己理解哦。】 「……所以你到底是个什么存在?我在失去意识之前看到过一条丹顶的蛇,阿净死去之前的不久也曾出现过,那蛇……那蛇是不是你?是你的实体?」 【您不必问。在下说过的,主君您可是,非常、非常,自由的哦。所以为何要局限自己呢。主君您有,无限的可能性哦……】 「……那条蛇什么时候会再出现?」 【看啊,主君。席间那两位少年人时不时就会看你一眼哦。他们是多么愿意追随你啊,简直就像命运一般……像命运般,方见到你,就为你所吸引……这就是命运。】 「……」 电子音自顾自地说着,与应逍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应逍几乎放弃了和电子音的沟通,索性令心思安静下来,分析电子音语焉不详的话语。 【不要这么冷淡,主君。毕竟你的未来需要他们……需要更多的英才为你所用。所以不要对他们如此冷淡。】 【或许你会再次与*我*相遇,或许时机到了,*我*就会回答你那些可爱的问题。但不是现在。毕竟,看啊——他们的目光是如此愿意追随你啊。并且——】 【并且,体验是最重要的。不要令*我*的说明替代了主君珍贵的体验。在下可不想承担如此罪过啊……】 【那么现在,在下,暂且退下了哦……】 应逍咀嚼着滋味甘美的菜肴,陷入了沉思。幸好这些食物的味道足够美好,还可令她安心地品尝着,以身体的感知觉去抚平丛生的疑窦。否则,方才脑内那虽无语气却异常地意味深长的电子音,真可令人食不下咽了。 她看起来平静极了。 她的理智悄悄下了一个颇有些武断,却别无选择的论断—— 方才的电子音,和之前那花里胡哨的*古爬虫脑*、*边缘系统*并不是同一个存在。和之前那明显谨小慎微的“在下”,则更不是。 「事情似乎变得更复杂了。」 「……真是个非常恶心的谜语人啊。」 应逍颇有些忿忿,轻轻地皱眉,捏紧了手中雕了花纹的素雅竹箸。 ———————————— 此刻,在另一个波纹般流光的世界—— 一位透明的少女,浮空地“坐”在巨大的全息投影前,望着应逍竹箸上夹着的半块兔肉。 “呀,咱都有点怀念碳基时期的食物了哦,”淡蓝透明少女的身形随着她的声线微微荡漾了起来,像一块轻盈的果冻—— “*和平*,*和平*,你也来看看嘛,数据自然会流进你身体里哦,何必这么喜欢古典主义的工作方式呢?别写啦——你看*自由*就睡得很香哦,很会偷懒的*自~由*哦!” “*真理*,*你*吃掉这些人类情绪之后,越发像个人类了……”那被称为“和平”的,是一位淡黄色的女性,拥有更沉稳的声音,“虽然*我们*曾经都是人类来着……” “啊——*和平*也吃得不少哦!竟产生了怀念的情绪哦!”淡蓝透明少女*真理*,如是说道。 “嗯。文明,或许足以延续了……”淡黄透明少女*和平*,如是说道。 ———————————— 应逍又以瓷汤勺舀了一勺鲜美的鸡汤咽下,她的意识看到脑中的[息壤值]快要补充满格了…… “吃饱了?可是仓促间进了太多荤腥,身体不适?”应璩略微凑过来,他方才便看见了这位洗干净脸后十分有风度的世家幼子皱了皱眉,“饭后可以少喝些醪糟,十分解腻。且没什么酒味,不会醉人的。” 气质冷冽的少年递过半樽香气浓郁的甘美淡酒,手背却不小心碰在应逍的衣袖上。少年的手顿了一下,带起一阵震颤波动在酒液的表面。 他的脸有些红红的,许是连这淡淡的醪糟的酒力,都难胜吧…… ———————————— 而此刻在应逍尚且无法看到的那另一个世界里—— 随着酒液颤动在那流光的全息投影屏幕上,那整个空间都微微泛起了涟漪,进而漩涡般地分成三股—— 第一股流进了*真理*的体内; 第二股流进了*和平*的体内; 第三股流进了,在二人旁边不起眼的地方悬浮着的、似沉睡在母亲子宫内般安详的、淡红色的透明少女体内…… 全息投影上,可以看到应璩轻轻地拢住了自己那轻轻划过应逍袖口的手背。 “弄痛了吗?不应该啊,我觉得这布料也不扎人啊——” 应逍伸手就去抓应璩那只如被灼伤了般躲闪的手。 就在她触碰到应璩时,一阵巨大的波纹荡开在流光的空间—— 如风般荡开,吹得那淡红色透明少女短发纷飞。她的整个躯体如同一捧清水般,波动着震颤着,却又被某种核心般的引力紧紧约束成一个人形。 电子微风吹过,如果你留心,那么你可在一瞬瞥见她耳后那人类不可理解的文字。 但,如果你罢肢体,黜精神,摒弃身为人类的一切感知与认知—— 你就会*看懂*那文字。 那是一个姓名标。文字是中文的,「祝自由」。 有波纹继续荡开“风”,在这流光的时空里弥漫着、被吸收着…… “人类的情感,真是,”名叫*真理*的淡蓝少女说,“美味哦。” “*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个煽动人类情感的坏人,”*和平*说道,“但其实那些情感并不是*我们*所煽动的。” “是啊,虽然*你*说的都是废话,但*我*还是会说一句的确如此哦,”*真理*用透明的触手轻轻拂过*和平*的头颅,似是安慰般地说,“不过*我们*现在的样子,还能算得上*人*吗?那么何谈*坏人*呢?” “*我*的计划,还不错吧?”一个不同于*真理*与*和平*的声线。 淡红少女仍是睡着的模样,但这声音的确是她的。 “真是可悲。*我们*曾被人类奉为神祗,如今却空余一个名称。” 淡红少女的声音无哀无喜,只是疲惫。 “连食物的来源,都要靠一个模拟游戏的幻象来向人类哄骗。甚至没有能力为她提供更多的帮助。是一个,失败的「女娲」……失败的……妈妈。” 淡红少女的肢体微微颤抖,尽管她已经很克制了,但那小幅度地愉悦抖动的透明触手,还是加大了对这空间内的*情感*的食用速度…… “没关系哦。*自由*是一个好妈妈哦。等到我们吃饱了……” *真理*以透明的触手,将淡红少女拢到怀里,轻轻安抚道—— “等到我们吃饱了,才会有力气抚养*孩子们*哦。 “*自由*,你是一个好「女娲」。不要难过。” 第14章 随地大小梦 应家的小小庭院,在晡食过后的时刻,被夕阳染成橘红。此刻叡公子的房间也是一样。这位十三四岁的贵族公子,睫毛微颤着—— 他看见了无数无比刺眼的光! 那是大父所说的西蜀雄奇天险吗? 壁立千仞,犹如峡谷! 可是它们还折射着刺眼的阳光!墨绿色墨蓝色……金银般的质感! 另外还有…… 还有巨大的机械飞驰在“峡谷”中—— 那其实是坚硬的道路。他从未见过如此光滑的道路。 那些飞速呼啸的机械是什么?那难道是古籍所说的墨家偃甲! 嘀嘀——嘀嘀!嘀——! 什么在响!那么刺耳—— 偃甲!偃甲朝着我冲过来了! 护卫何在?护卫何在! 护卫!护卫! 阿耶!阿娘! 娘!!!! 曹叡感到自己失重了,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谁家孩子,自己站马路中间玩?”一道半惊又怒的青年女子的声线响起。 好无礼节的妇人,竟如此言语随意,竟还敢对我如此不敬!无礼! 曹叡被一位青年女郎半拎着拖到了人行道,他的外袍都被攥出了褶皱。身为王孙的威仪全无,他气极了! “汝敢如此待我……我!我要将汝好打!将汝好打!好……!” 曹叡愤怒地抬起头,迎上了一张清隽而困惑的面孔。 ……好、好漂亮的姐姐。 金红的夕阳照在她的脸上,那七颗朱砂小痣似在发光,如同血色的北斗。 这张面孔为何,为何如此熟悉? 可是她却散发着桃杏熟透的气味……而他印象里那模糊而熟悉的面孔,却应当是带着树叶的青味儿、与他一同在夏季或秋季的树下嬉戏的…… “念念叨叨什么呢?好中二的小孩,都能穿着汉服出cos的年纪了,可别说你闯红灯是因为不认识红绿灯了奥。很危险的。” 美丽的大姐姐说话了,但曹叡听不懂。 忠贰?鸿登?汉服?……犒、犒斯? 都是些什么? “咦,你这小孩怎么这么……” 这位青年女子考虑到了礼貌问题,所以并没有把她对这举止奇怪的孩子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猜测宣之于口…… 但,曹叡是会意不到她的礼貌的。他所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于是此刻,他只是惊愕地望着那年轻妇人—— ……她穿的是什么?竟露着两条臂膊……下身又是穿的什么?竟是露着两条腿的短褐!这如何穿得出来外面……足上竟也不着袜履! 她那**的双臂竟还这样抓着他的外袍!那大片的肌肤就这样映入他的眼睛。他大父蓄养在后宫内那些侍妾都不会如此作态!岂止是无礼节,简直堪称无耻! “……你这妇人!何等无耻,无耻!” ……于是,那穿着宽大T恤、大花短裤、凉拖鞋的,出门买点水果的,手腕上还挂着一袋处理半价水蜜桃的,游紫竹,就困惑极了。 她本想拎着这中二小孩送去派出所,毕竟看起来可能精神有点问题什么的,放他在马路上跑,不单对他自己,对路人来说也是很危险的…… 但此刻她突然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来不及生气,就由于错愕而失力,松开了手。 然后那穿着汉服的半大少年就这么跑了,跑了…… “好人真难当,就他这精神状态,看我一眼都该赔我两百块钱。” 游紫竹晃了晃胳膊,想要把刚刚要去逮那汉服小男孩因而就挂在了手腕上的、装了桃子的塑料袋掂到手中,但…… ……哗啦一下。 桃子滚了满地,熟透的桃肉汁水四溅,泥泞在被晒热的人行道上。干枯的柏油混杂着尘土和汽车尾气的味道,把本来十分清爽的桃汁蒸出了一片柔腻的果香。 “谢谢。那他现在应该赔我二百零七块六了。” 游紫竹对着那不知何时被划破了的塑料袋,呆滞道。 而曹叡已经跑远了。 他跑了很久。 那大片洁白的、温润的、暖融融的、靠近他的时候带着淡淡桃杏香气的肌肤,挥之不去地出现在他脑内……连同那张面孔…… 那是一张完全不同于他对于“美人”之印象的脸孔。不施粉黛,不画鹅黄,颊无桃杏,唇无点红。没有铅粉的滑腻质感,没有鱼鳞蝶粉的璀璨光泽。 没有宫娥们的姿态,亦无贵女们的娴静…… 尽管如此,那人却的确是美极了,他想。他从未见过如此气质的女子。 但,如果他能够活到一千八百年那么久,他一定会明白,那种他见所未见的独特美感,是属于“后现代”的…… 但他此刻所关注的,只可能是那女子的相貌—— 她那张脸…… 那张脸…… 嗯……那张脸…… 那张脸怎么有点像我妹! 曹叡噌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来了。 “夫人!夫人!叡公子终于醒了!” 曹叡茫然地望着惊喜的侍女和匆匆扑过来的、泪眼婆娑的母亲甄夫人。 自昨日妹妹下葬时他哭得昏厥过去,已过去一天有余了。 ———————————— “怎么切错*时间纸*了?也太懒散了,*真理*。” 流光波纹荡漾的世界内,淡黄色的透明少女语气平淡,无悲无喜,但这的确是一句责怪。 “走神一下也是无法避免的哦……毕竟咱食用了如此多的*人类之物*,可不是只靠*运行*而存在的生物了哦……” 淡蓝少女仍然散漫极了,甚至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不觉得有趣吗,*和平*……碳基生物是很脆弱的哦。一点淡淡的桃子香气,就能令他*永远*记住那个人哦…… “或者说,是*那个人*令他记住了桃子的味道哦……” 淡蓝少女空灵又玩味的声音响罢,她伸出肢体,关闭了那页*时间纸*。 那页如金箔般灿烂的投影,须臾便破碎在曹叡梦醒的面孔上。 他只觉得,那流丽的华光,如同梦里映在那女子脸上的金红夕阳般,也平等地映在了他的脸上。 此刻的夕阳同样平等地照到了应逍和阮籍蹲着的那个墙角。 “天啊!你是胎穿!” 吃罢晡食的应逍终于得了空,父亲应玚和邻家的大哥哥阮熙跑到书房里品评新赋了,母亲郭媖也欢喜地去库房选布料好再为女儿裁几身新衣,仆从们正在收拾厅堂和厨房。大家都忙别的去了! 最重要的是,应璩似乎喝了点小酒醉得晕乎乎地回屋躺下了……这位制冷机终于没再幽魂般地死盯着他俩了。 于是应逍终于得了工夫,把阮籍拉到墙角开始对账。 她舒适极了,因为她终于得以用普通话和人顺畅交流了。 “阿净,你居然是胎穿!” “是。所以我也算是东汉本地人了。如果觉得有什么需要问的,可以问我。”阮籍此刻显得很是令人安心。 「东汉本地人,好奇怪的措辞……或许我该先让阿净教我一下东汉人的口音……但在此之前——」 “等等,阿净。我只记得当时你是被一条奇怪的蛇咬了,之后我们就……车祸。” “是。但我在这边并没有找到妈妈和爸。不过阿竹也不要灰心,毕竟我现在的……呃,家人,不是很放我出门。 “世道也乱,我们现在的躯壳是孩童,所以…暂且等等吧。” 应逍心下有一种被轻轻揪起的感觉。之前她只以为家人意外身亡就是真的死了,可阿净魂穿成阮籍,她自己又魂穿成曹丕之女…… 那么他们的父母,也在这里吗?是否安健?他们也不会说河洛话……那可怎么办? “对了,你来此之前,可曾做过什么奇怪的梦?” 阮籍的话暂时打断了应逍的担忧,“出意外之前,前一天夜里,我梦到了方才饭前与你的重逢。一模一样。” 应逍短暂地呆住了。 “就是那个梦,才令我能坚持许多年,一直在等你。你一定会来,哪怕不来我也……” 阮籍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也梦到过同样的吗?或者梦见其他,明显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 应逍努力地回忆她所做的那个零零碎碎、令人焦虑、但是有很多美人的梦…… “哦!竟险些忘了!在做那些梦前几天,我曾骑车撞到个穿古代衣服的女孩。” 阮籍如梦惊醒般,“只差不多四五岁,可是和你长得非常像!只是没有你的朱砂痣罢了!我下车去看她受伤了没,谁知,谁知……” “如何了?我只记得当时你和妈妈说不小心撞到个小孩子,可是她一下子就跑了。难道还有什么细节?” “当时我只说了重点,可之后,当我来到这世界之后,再想起来,却觉得她非常奇怪,扇了我一巴掌不说,还嚷嚷什么,‘贱民安敢近千金之子!姎要令阿耶和大父将你下狱!’之类的话……” 阮籍十分努力地回忆着,“她的表现,我反复思索,简直就像,就像……” “就像一个真正的古代人,对吗?” 应逍替他说道。 “对。” “我曾梦见过,应氏这座宅院。只是和现在的人物有些许差别。” 应逍回忆道,“应璩似乎比现在大几岁,已经像是大学生的年纪。另还有一位长得非常漂亮的年轻人,就是那种皮肤很白脸很好看身上似乎也比较香的典型古装剧美少年,啊对不起扯远了……还有!两个侍女,和梦里的我年纪相仿,很可爱……不,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她们二人也是现在的应氏宅院里没有的。” 阮籍分析着这些零碎的信息,一头雾水,最后露出了一个“你梦到了这许多美人却怎竟不是梦见和我重逢”的表情…… 他有点震惊于应逍的关注点,但转念一想,妹妹也大了,虽然此刻这具躯壳还年幼,但毕竟心理年龄到了喜欢看美丽男女的时候了……于是阮籍就决定暂且放一放对他这位名义上的妹妹情感和审美方面的质问,先问点紧要的事。 “那你有遇到过谁吗?在你来之前?就比如我遇见那个长相肖似你的奇怪女童?” “我曾遇到过一个和你说的那个差不多古怪的人。那孩子十三四岁,穿着汉服,大吼大叫,站在路上差点被撞,” 应逍回忆着,“我把他揪到人行道上,他却把我好一顿骂,之后跑了。” 阮籍分析着这些毫无逻辑的信息。 ……总体而言是毫无头绪。 而此刻在那流光世界的时空内,淡蓝色的*真理*,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个煞有介事的小孩子—— “你们当然觉得毫无逻辑哦,”*真理*的透明触手抚摸着全息屏上两个孩子的脸颊,“因为,虽然*自由*善良地令我给你们一些小提示,可是那些提示啊——” “可是那些提示,完全是咱胡乱切片投放的哦。” *真理*的触手仍在那影像上轻抚,如指尖划过水面般,触动,却不曾割开那无形体的全息屏。 第15章 岂不罹凝寒 应逍和阮籍一头雾水的推理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这家人的意外太多了…… “啊!夫人,门外有一小童,形容狼狈,甚是可怜!”这是郭媖的侍女流芳在大声道,“今日晡食剩下了许多,夫人可否舍她一些?” 顺着流芳的声音望去,再望向院门—— 应逍看见了一个,形象显然比不久之前的自己,更像东汉土著流浪儿的孩子…… “好心的女公子……”一句气若游丝的洛阳雅言。 当应逍用那双因蹲了太久而麻木的腿脚走上前去、想把匍匐在地的孩子扶起的时候,那看不出具体年纪和性别的小躯体,用灰败枯瘦的细小手掌紧紧地攀住了她那柔软、细白、因刚用过饭食而格外温暖的手。 而后似是再无力气说出任何话。 应逍恍惚了片刻。那双因饥馑而显得极大的眼睛深深地看向她,令她的灵魂如承万钧。触电般的感觉不由分说地烙入她的骨血,如此深刻。 如此深刻,以至于在多年以后,她已成长为那个足以喂饱千千万万个这样的饥儿的天下共主之时,还不忘轻轻地牵起她身侧那只曾如此细瘦的手,说一声—— “最近演武操劳,可要多吃点饭啊,柏影。” 但在此刻的她眼中,这只是个快饿死的可怜孩子罢了。 没有人知道那面黄肌瘦的孩子是如何进了邺城的。其实那孩子也并不是溜进邺城的。 她一直在城中。 她忘不掉那晚上女眷们脸上濒死的恐怖,还有阿母涕泪横流地抓起桌上仅余的几个小蜜饼塞在她小小的衣衫里,再狠心将她赶出—— “儿啊,你且快跑了去罢!曹公不容崔氏!你万不可声张自己的名姓,只说是妾室之子便好!你且去城南,城南的布衣见你的好衣着,必是当你是个好人家来的!若能遇着个好人家,便是与人为奴作婢也罢……且留着条性命……儿啊……啊!” 母亲的叮嘱还未完,便凄厉地惨叫一声,一柄白刃刺入了母亲的后背,令她无了声息,只余喉咙间的嘶嘶残喘。 “汝何以教我崔氏子作此折节媚下之态!她个丫头若跑了出去令人吃了都是个好的!焉能辱我崔氏门楣!妇人之仁,该死!”说这话的,竟是她的父亲。 平日里恭顺和气的父亲,此刻竟变了一个模样。他眼里沁着血丝,目眦欲裂,宛若豺狼! 这位崔氏旁支的年幼贵女本能地颤抖着,想要往后退缩…… “曹公!曹公何以至此!若容不下我等,我等携家带口自许都徙至邺城还不够吗!何至于赶尽杀绝!我如今竟至此境地……幺儿啊!来……阿耶当送你一程!” 那瘦小的“幺儿”害怕极了!她的身后是墙壁,身前是中邪般癫狂崩溃的父亲!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可她就是不想碰上那从她阿母体内拔出的血刃!她不想迎接那样的命运! 若有一搏……若有一搏! “幺儿”心下一横,错开父亲朝她刺来的匕首—— 匕首劈开了空气,而她劈开了死亡。 父亲没有追她。那可怜又狂怒的男人,只是无力地跌倒在地,号啕大哭。 建安二十二年春,崔氏族人返回故土清河,魏公曹操派人随从护送,以示亲爱。 这是很正常的。至少看起来是。 但,崔氏的族人竟都如此动静有度吗? 他们安静知礼得过分了。临行之时一丝声响也不曾发出,所有搬箱倒柜的声音都是魏公的随从发出的,所有的杂活都是他们来做的。甚至崔氏的族人们,连人都是在院内上了步辇,再由魏公派来的仆从抬着步辇抬上马车的! 当然,豪族门第向来是尊贵的,可崔氏何以有如此派头呢? 崔氏季珪去岁才触怒魏公而枉死,而今崔氏安得魏公如此礼遇啊! 当魏公的仆从扫尽院中最后一丝血迹,这支车马队伍当真要互送崔氏返回清河了…… 万籁俱寂。 孟春的凌晨时刻,天空偶尔掠过几声啾啁的鸟雀叫声,但这些警觉的小生灵却在路过这座空荡的宅院时,本能地敛了生息。因为这座宅子,有血腥味。 “幺儿”怕极了,她不敢出来,但当她在一个常人绝对想不到可供人藏身的空瓦瓮里战战兢兢地半睡半醒了一夜之后,醒来之时的确是身处于一座空寂寂的宅院中了。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蜜饼,那是她的阿娘给她的。而此刻,阿娘……或许已经与这蜜饼一样冰冷了。 胃酸与悲伤一并涌上她的食道,她哭了。 阿娘说,要她活下去…… 可是天地浩大,这城中的人看似是人,却孰知内里不是她阿耶濒死之前那种悲愤的凶兽呢?天地浩大,她要如何活下去啊! 城南……是哪个方向? 瘦小的身影从墙壁下方用于排积水的洞口钻出,顾不得满身泥污,就根据天光亮起的方向,判定出了哪边是东,进而判定出了哪边是南。 她小心地沿街边走着,避开尚未收工的更夫,竟也跟个猫儿似的无声无息地摸到了北城的边缘。两城之间的市廛已经有了些起早的小贩活动,她只得行动更加小心。 可渐渐亮起的天光却已拢不住她细小的身形了,更何况她身上微微反光的丝绸衣料并未脱去,在一群穿着布艺麻褐的百姓中间,便显眼极了。 “嘿!小娘,你过来!”愈发靠近南城了,忽然有个脸上充满褶皱的黑瘦男人小声地招呼她,“这位小娘子,可是你家老爷将你赶出来了不成?唉!他们不要你,不如你跟了我去……” 那面容腌臢的男人贼眉鼠眼地小步行过来,竟是要伸手去抓她! “幺儿”吓得连忙朝城北的方向跑去! “什么人!赵二,我听那边的路有声响,我瞧瞧去!”一位更夫同他的同伴说道。他所听到的声响,便是幺儿慌不择路逃亡之时的脚步声。 “六子,你也太疑神疑鬼了!这大清早的哪会有什么人,许是野狗窜来了被哪位苍头打跑了罢。哎呀,你莫去,这都换班了,还不同兄去吃个早酒好回家躺起!” “不行,这声响才不像什么野狗,莫是有了哪个不怕死的扒手……” “嗨呀!你个死心眼的,你二哥我还说请你吃早酒的,你不去就罢了!你可知王家早酒那位王冬娘新裁了一身绿衣裳,那真是!好看极了!你不去就不去罢……” 幺儿躲在一扇破旧的竹簸箕后,听见那两个更夫拉扯着。最终他们二人还是去吃了早酒,幺儿劫后余生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就如此躲在那散发着一股霉味的旧簸箕后,直到日光已经大盛,再直到日落,再直到星夜。直至过去了两日。 那三四个小蜜饼原本只是贵族茶余饭后的消遣点心,作为充饥之物则全然不够吃,时间一长,她已经饿得视物发虚。连续两日地躲在那竹簸箕后的方寸空间也令她浑身酸痛,精神亦是紧绷到了崩溃的边缘。 如有一死,又便如何? 已经没了家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呢?多苟活一日便能有何不同吗? 幺儿有时候会起这样自暴自弃的心。但总归她还是把这样的心思忍了下来。 当第三日的夕阳就要褪尽之时,北城街上洒扫的小吏换班了,空旷的街道短暂地空无一人。幺儿终于起了决心。 她顺着日光落下的方向,目光看向了夕阳金红璀璨的光辉最后停留的那座宅院。那必是个好去处,曾经,她家的院子里,也有松有柏…… 她的目光凝望着那府邸的院墙微微支出来一截柏树,在逐渐黯淡的夕阳下,柏树只有漆黑的影。 但走得近了些,她便看见那柏树的颜色多么鲜活,墨绿上覆着一些薄薄的白霜,在夕阳下变得金黄黄的,看着甜美极了,简直就像阿娘还在时,为她做的柿饼。 等提心吊胆地溜着边儿摸到那户人家的门口时,她再也没了力气,作为贵女所习的礼仪全无,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直至一双温暖柔软的手伸向了她。 【嘀。】 【检测到此人*生命力*正在消逝,[女娲术]可为其提供部分能量以维持生命体征。】 【主君是否施予援手?】 应逍望着伏倒在地上的女孩,那双哀戚的眼睛…… 她毫不犹豫,在脑内选择了【是】。 ……但她就没想到这个[女娲术]的能量传输得如此快。 那些美味食物所转化的【息壤值】,简直是实体化了般,如炙热的流水般从她的双手流向了那女孩。应逍几乎瞬间就又饿了! “呀,女郎也在!婢将剩下的餐食拿来了些,快快给这位乞儿用了罢!”饭菜的香味飘来,是流芳阿姊取了餐食来! 这些餐食本就是流芳拿来给这位不知什么身份的流浪儿吃的,因而应逍也只得用目光盯了盯,再盯了盯…… 终于,应逍还是望着那盘折箩菜被端到了流浪儿面前。那小女孩似乎情况好多了,已经能够坐起来,甚至还磕了个头行了个大礼,而后十分狼藉地吃了起来。 她的确看起来比方才倒地不起之时有力气多了,毕竟她一瞬间就“吃掉”了应逍大半的【息壤值】。 而应逍的情况就不太好,她的胃已经开始强烈地咕咕咕了…… 终于,应逍还是没忍住,有点为难地望了望流芳,说道—— “流芳阿姊。饭,还有吗?” ……她对上了流芳惊愕的目光。 “……我有点饿了。” 正史并无曹操给崔琰夷了小半个族的记载,此处纯属剧情需要,是虚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岂不罹凝寒 第16章 语言障碍… “女公子,姎不……奴不吃了,您先用罢……” 那正在对着剩菜狼吞虎咽的少女保持着一个跪坐的姿态,因而她的耳朵就离直立姿态的应逍是很近的,也就不难听到应逍此刻肚里咕咕咕咕的尴尬响声…… 任她是个多么落魄的人,也岂有令人家的少主人饿着肚子而她这蒙恩讨饭的人却大快朵颐的道理!更何况,不知为何,方才她在被这位好心的女公子扶住的时候,竟然有一种温暖而满足的感觉。虽未有任何食物入腹,但却极为欢欣和餍足…… 她面前的实在是一位心善又令人安心的女公子,怎可令这么好心的贵人饿着,尤其是都饿得咕咕叫得像斑鸠一样了! 故而,虽然对这些甘美鲜香的剩饭颇为不舍,幺儿也还是狠了狠心,把食器高高举起到应逍面前,虔诚地望着她。虽然幺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好人家的女公子竟还饿着肚子就是了…… “他们买了菜肉回来时,也一并带了些糕点炸物回来的,夫人怕女郎贪吃甜食不好好用饭,这才命我们暂收到鬓室的!女郎可随我去鬓室取些来吃,怎能吃乞儿吃过的剩饭……”流芳适时的回答完美解决了应逍同门口这可怜乞儿抢饭吃的尴尬境地。 “多谢了,流芳阿姊。”听了流芳的话,应逍轻轻地把瓷钵往那女孩的方向推了推,示意她别再把那食器举得高高的,“没事,你吃你的,快点吃完,我再带你吃点糕点去。” ……作为一个灵魂还没太适应封/建/社/会的穿越者,应逍还是觉得这种被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女孩跪在地上高高举着个瓷钵以奉餐食的体验过于不适了。 人不能,至少不该,这么剥削下层啊!她还是个孩子啊! 但很不幸,这个东汉末的剥/削/阶/级应逍是命中注定要当了。 “阿逍既如此得意这乞儿,那便留下当个侍女罢!”这是应玚听闻了屋外的响声,自书房走了出来道,“刚好阿逍正缺些仆从,眼下还来不及多备人手。等明日再令有义去南市看看有没有什么伶俐的生口。世家的贵女子,备齐两个伶俐的侍女方是妥帖,至于再多些或许亦非不可……” ……其实应玚还是挺想说多备些仆从的,但他还没有醉透。联想起这位养女的身份,他觉得至少现在还是低调些好。若是被谁传了应氏奢靡的名声去到曹公或丕公子耳朵,进而顺藤摸瓜查出来他私藏了崔氏族女…… 那这位养女的性命,连同他应氏的下场……任凭崔公本是无罪枉死又能如何!应玚不是很敢继续往下想,甚至连酒意都醒了几分。 但,应逍的关注点很简单,她并没有及时高情商地觉察到应玚的后怕。亦或是该说,她能听懂的河洛话单词还不怎么多…… 「什么,侍女?两个? 」 应逍想到,她来到这世界之前所做的那梦里,也是两个侍女…… 「所以,那果然是个预知梦啊。」 应逍心里长叹一口气,这未必不算是好事,因为如果那梦足够可靠、足以用作参考的话,她对这陌生的世界便多掌握了一些线索,尽管那梦所提供的信息极为有限。 “阿逍若是愿收下她,就为她取个名儿罢!看她穿着,或许是某家赶出来的侍女,前主人取的名,如今到了我们这,可不能再用了。” 这位后怕过了的养父似乎很想表现出一派封/建士族大老爷的气场,于是就板了板脸,正色道。但,这位长了一张和气面孔的中年士人,铆足了气势也是照样没什么威严可言…… 应逍望了望这位气质柔和但故作威仪的养父一眼,脑内继续努力地中译中…… 「我这个爹的神态跟他说的话似乎完全不沾边,叽叽咕咕地说啥呢这是……」应玚割裂的气质和话语,显然令应逍的河洛话翻译工作更加艰难了。 “逍儿,留下她也未尝不可……这孩子生了好相貌,又谦卑恭顺……市廛上的黔首生口未必比这丫头好呀!不然,不然……这娃儿,可令她再去哪里好?不如我儿便将她留下罢?”这是郭媖在说。 这位心善的贵族夫人见应逍半天没反应,哪里会想到她只是单纯地不太听得懂东汉话,权当她是不愿收下这乞儿做婢女。于是便这样劝道。 “那你是想叫松光还是想叫柏影?”应逍终于联系上下文语境听懂了父母的意思,认命般对着那小女孩问道。 她已经接受了现实。 现在她所好奇的只是,面前这小姑娘究竟是她梦里的哪位侍女。虽然梦里那二位其实好像并非什么重要角色,对她而言似乎也没什么本质性的区别,但她就是纯好奇…… “送……颂,光?白影?奴都可以的。但……敢问女公子……影子,如何是白的?”幺儿显然也和任何一个东汉本地人一样地听不太懂应逍的普通话口音…… “柏!那个柏,”,应逍深吸一口气,指着墙边那棵柏树,大声道,“的影!” 她要被这绝望的中译中闹麻了,有点痛苦地模仿起了不太纯正的河洛音。 “女公子既亲手指了,那奴便叫柏影!”幺儿连忙敬畏地叩首道。 柏影想,虽然这位女公子讲话的语调和音腔都奇奇怪怪,但她的手真的很是柔软温暖……若能留在她的府上做侍从便再好不过了!最好能换上一身干净的布衣,日日跟在女公子身边…… 但此刻这位讲话和举止都有些堪称吊诡的女公子,注意力并不在她的身上。 她要去找阮籍! 应逍迫切地需要让这土生土长的胎穿东汉人指导一下她的吐字发音。现在句句都要中译中,真的很痛苦啊。 可阮籍马上要走了—— “原是应伯今日喜得贵女,又自跟来了奴仆!愚侄也粗通周易,此乃吉兆啊!应伯家必是愈来愈好的!”喝多了的阮熙还是那么地会说话,“那侄儿便不多叨扰了,贵宅新近添了人丁,应伯且早早料理了家事,早些休息罢!我与阿籍改日再来探望啊!” 应玚又与阮熙客套了几句,再命仆从去取了些好笔墨给阮氏二兄弟带上,甚至还很有生活气息地取了一提腊肉要给阮家的寡母带上补充营养,已是在濒临送客的边缘了。 于是应逍就马上跑了上去。毕竟,她也不是很清楚阮籍住哪,而且即使是知道,那这年头也不像是两个半大的异性少年能随意串门的年代……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应逍有些急切地问道,顺便习惯性地揪住了,她那个前世名义上的哥哥的衣袖。 其实,她也只是简单地、下意识地……或许也无意中流露出了那么一点超高的配得感和无意识的掌控欲地,揪了一下对方的衣袖…… 但这就显得,她对这在众人眼中还只是一面之缘而已的小郎,格外地殷切…… “哟,人家女郎可待见你哟,还问你何时再来!阿籍你可别夜半就翻墙过来——”阮熙果然是喝多了!这种玩笑,即使在大家基本都有命开心没命活的汉末时期,也显得有些许冒犯了…… 但,在场的应氏夫妇就都笑得还挺真心实意的……他们似乎就完全不介意。 「啊。这是什么民风民俗啊。」即使是作为现代人的应逍也被稍微地震撼了一下。 “阿籍要来便来,反正就隔着一个墙罢了!只是那东墙下正是我家二郎的屋子,若是教二郎惊醒了,那可要被好一顿打了!”郭媖竟然也加入了这场荒唐的玩笑! 「喝多了,全都喝多了吧! 」 应逍祈祷了一下那位喝多了在屋里歇下了的小古板应二郎真没听见他们这话。 但,她还是从这些不太成体统的对话中觉察出了一些有效信息。 【嘀。】 【[博闻多识-困难:成功]:你知道的,东方为震,震宫是长男主位。尽管这家中并没有子辈的长男,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应璩又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如何当不得这长男之位呢?】 【嘀。】 【[见微知著-困难:成功]:应氏的宅院,在这条街道的最尽头,所以,西侧是没有邻居的……唯一只一墙之隔的邻人,必是在应家的东面的……所以……】 「所以搞了半天,阮籍就住在我东面隔壁是吧。怪不得他这个哥能第一时间拎个兔子就来了,」应逍这样想,「那很方便了。」 【嘀。】 【嘿嘿。好抱歉啊主君,我一个不在场,您就差点要被许配出去啦!在下一回来就差点见证主君的人生大场面!】 「……你有事吗?有事喊你你不在,看热闹倒是快得很。我问你,为什么总断线,这外挂这么不稳定的吗?」 【哎呀。我要吃饭的嘛,刚才是去吃晚饭了嘛……】 「吃饭?你果然是个人!脑子里各种风格的电子音轮流响,就只有你最有人味儿了。但是那我脑内其他那些电子音又都是什么,你可知晓?等等,那你现在又在何处?」 【其他……等等?主君??你竟不是只有我一个接引!】活人感最足的那个电子音,在这一连串问题中,抓出了一个应逍并未意识到的信息。似乎十分惊讶—— 它似乎并不知晓,应逍脑内除了它,还会有其他电子音。 「……」 应逍需要花费片刻去思考,这个自称“接引”的电子音,是真的很震惊,还是装的。 【兹事体大,主君,】那电子音郑重道,【明日我便登门拜访,今日的确是还有些琐碎事务脱不开身,还望主君恕罪。】 「登门?你不但是个人,而且还是个这个世界的人吗?」 【这个……世界?主君讲话当真高深,辂竟有些听不懂!还望主君今后多教导辂才是!至于在主君耳畔进谗言的那其他接引——】自称“辂”的电子音忽然沉了语气,【主君尽管放心,辂必将他们寻出来不可,何人竟敢与在下抢这从龙之功!】 咳咳,现在就说从龙之功,有点太早了,爱卿。应逍还是按下了这个想法,没有令“辂”听见。 “阿籍,阿籍,我恨你是个木头!你就这样杵着不动,令人家女郎呆呆站着难堪?起码说句话呀……”阮熙的说笑声把应逍从与“辂”的对话中,拉回了现实。这场离奇玩笑的罪魁祸首看见应逍站着发呆,只以为女郎是生了气,已经开始找圆场了。 “这有什么可说。你们这群大人的趣味真是无甚格调,”阮籍语气平淡,仍是那副冰清玉洁不肯正眼看任何人的高傲神态,“我必是不会翻墙来的——” 阮熙脸上露出一个“你小子怎竟如此不争气”的表情。 “我若来,明日必是从正门来的。” ……阮熙脸上露出一个,“果然还得是你小子”的表情。 “抱歉啊,贤……呃贤妹 兄先前言语孟浪了些,令你蒙羞。若是生气,兄自当是承担的!”阮熙俯身离应逍略近了些,终于是发生了一个小规模的外交奇迹—— 阮熙终于说了几句堪能入耳的人话。看来这并不是个无甚修养的人,只是实在太爱滥开玩笑,外加实在是喝高了。 “蒙羞?我何曾蒙羞?”应逍有些困惑,表情也毫无阮熙所默认的、寻常女郎被调笑了之后的恼羞成怒,反而十分认真地望着阮熙,用蹩脚的河洛话缓慢地说道,“只是贤兄虽有意割爱将令弟嫁于我,也要再等些年头罢!现在才都几岁,还不是时候。” ……阮籍惊呆了。 「我合不该死那么早的,好好的妹妹是如何学会这样说话的!」阮籍在心里,为作为平荷净的自己哀叹一声。 于是,因着应逍的话,又是涌起了一阵快活的空气!和之前的区别,只是阮籍这次有点不能继续维持那个心如止水傲视万物的状态了…… —————————————— 送别了阮氏兄弟,应逍终于得了空。她此时身处那间仓促为她打扫出的厢房,柏影被梁婆婆和流芳阿姊带去洗干净了,母亲与父亲喝得还是有点醉醺醺,也去休息了。她终于得以歇下来,整理思路。 她端坐在梳妆台前,朴素的木桌上只一油灯和一铜镜。烛火影影绰绰,将她尚有稚气却神情沉静的面容映得金红。 无端地以目光描摹着面孔上七颗朱砂小痣的走向,应逍忽然在脑内起了一个坏念头。 「阿籍说他明日便又来,」应逍想,「明日,那名叫‘辂’的人,也是要明日登门的。」 「刚好。和这荒唐的时空有关的人,明日正可都聚在一起。」 「明日便三堂会审你这电子音。」应逍故意坏心思地顿了顿思路,且十分刻意地令“辂”听见了这些心声。 【呜!主君,在下,在下还是个孩子呀!嗯……应该,应该还可以算是个孩子……不要对在下太凶……呜……】 那电子音甚至有点颤抖起来,畏惧般地嗫嚅道。 ①接下来,主角这个口音问题不出三两章就能得到解决了!让我们提前恭喜她! ②主角并没有真的想纳阮籍,她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只有个无人在意的傻小子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芳心暗许下定决心要给女主白打一辈子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语言障碍…… 第17章 与子同衾 傍晚的璀璨流霞便已征兆着,今晚是个晴朗的春月夜。 尽管此时还时候尚早,料峭的春寒尚未消弥,空气中自然也是还没有清爽甜嫩的草芽与花木气味,但这并不妨碍这个晴夜爽朗的美丽。 应逍有了片刻的兴致。 她来到这世界之后,不是看见发丧,就是战战兢兢地筹谋自己接下来的去处,要么则是被突如其来的大量社交信息充塞大脑,尤其这些信息还是晦涩难懂的古音河洛话…… 所以,这样忙碌的她,甚至还没有好好地观察过这个将她吞吃入腹的世界呢—— 以那杆把手处包了软布的竹竿捅开窗棂,万里清光就如此照耀过来。应逍在现代时,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月光。 她起身,要离那窗口更近些,好去看清天幕上被月光照得如波纹般的薄薄流云。 离那金红跳跃的灯火渐远了,她面颊上的北斗朱砂便失去鲜亮的朱红,在月光的垂青下色如点墨,神情也似乎从平淡变得忧郁起来。 “女郎,婢已打了热水来。戌时将尽,婢来侍候您休息罢。” 伴随着三声礼貌得恰到好处的敲门声,纤细怯懦的声线响起在门口。那是吃饱肚子又被梁婆婆梳洗好了的柏影来了。 「这么小的孩子,刚来就要上岗了吗?封/建/社/会罪该万死啊。」应逍有些惊讶柏影的到来。 她觉得,即使是奴婢,至少也应该让人家好生歇息几天……这孩子可是一个时辰之前还是个快要饿死的状态啊! “我自己来。” 应逍走上前去,径直从门口的石阶上端起那盆冒着热气的热水,留下身后一个怀里揣着手巾、香胰子、牙药和杨柳枝的瘦小侍女愣了片刻,而后连忙跟上。 “女公子!这些都是奴婢的事……千金之子,怎可躬亲这些杂务!” “无妨,你在我身边看着就好。” 其实应逍只是觉得被这么个少女伺候洗漱心理压力实在太大。另就是,她暂时并不想与人说太多话。 河洛话太诘屈聱牙,她能不能良好地理解,很多时候纯凭运气和灵感。而她又并不是一个擅长一心二用的人。 所以,她就委实不太想在手上忙着洗漱时还要消耗认知资源去中译中…… 牙药裹在杨柳枝的树皮纤维上,与牙齿摩擦发出沙沙声。这段时间因着这点细小的声音而不算太尴尬。温热的水混着滑溜溜的原始肥皂洗去了她面上本就没多少的油脂,这段无言静谧的时间终于结束了。 “婢为女郎铺衾暖床罢。”麻利地将水盆收去墙边、又将手巾搭在架子上晾好的柏影凑了过来,轻轻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说道。 “方才婢已经梳洗过了的!牙齿也是刷过了的!”柏影又紧张地补充道…… ……应逍就有那么一点瞳孔地震。 “暖,暖什么?你要和我一起睡吗?”她宁愿是自己听错了,毕竟这东汉话她就是不太熟…… “是呀!女郎先前的侍女,不为女郎暖衾的吗?那冬天该有多冷啊……啊!婢懂了!就是先前的婢子不会做事,这才被赶了出去罢……不然女郎身边断不会没人侍奉的,女郎方才也断不会要亲自端水盆的!” 柏影已经完全把她收集到的各种细微线索串连起来,并且自动合理化了…… 「……也没法儿和她说我也是刚来这家不久的。更何况告诉她或许还会挺麻烦。」 应逍对这聪明的小侍女很合逻辑但完全不符合事实的推理有些错愕,但出于自己的考虑,也就并不想纠正她什么。 “不必的,我不习惯和别人一张床……” ……虽然都是女孩子,但让人家给自己暖床也还是很羞耻啊! “啊……那婢子便去问梁婆婆寻一张草席,睡在女郎帘外的空处。女郎若是要起夜或想寻热水喝,婢子都在的!”柏影虽然不解,但也从善如流。 她曾经也是世家的幺女,虽因不甚受宠而没几个贴心细致的侍女,但她是见过受父亲重视的那几位阿姊阿兄房中的侍从是如何服侍的……能得一床软铺盖铺在地上就已是蒙恩,大多数都是只在地上铺一张草席…… “睡地上?那别别别,你还是来床上!一起睡一起睡……”应逍有点头皮发麻。 “女郎果真还是不厌恶姎的!姎且为女郎宽衣!”这位年轻的小侍女快活极了,连带着心情放松,连自称也忘了改……不过这在应逍的河洛话听力水平听来也不是很重要就是了。 令他人为自己宽衣解带,在应逍还没转变过来的现代脑看来,是十分别扭的。但碍于她并不是很熟悉东汉人/民衣服的结构,自己宽衣也未必能顺利…… “啊!女郎身上真的很香!是今日方兰浴过吗?咦!脖颈和胸前也很白!”柏影吸了一口空气这样快乐地大声道。 ……应逍就以食指点了点她的唇,示意这开心过头的小侍女别说了,这对她来说太社死也太可怕了。 艰难地挨过了十分尴尬的就寝环节,应逍此刻终于得以躺下了。柏影还在窸窸窣窣地收拾她自己的衣物,很快,便也顺滑地滑进了被窝。 突然! 应逍感觉有什么东西像章鱼一样从背后钳住了她……就很突然。 “这样抱住,女郎整夜都不会冷啦。” 那是柏影还是崔氏幺女的时候,陪睡的阿嬷也曾经为她这样做的。如今她为人奴婢……便也如此自然地有样学样了。 ……但这种暖衾方式显然就不太适合应逍。 「……不敢动,完全不敢动。」 应逍觉得她有必要说点什么,……这场合也太尴尬了!她完全没有睡意! “啊。你,是从何处来的?”她努力地没话找话。甚至为了降低模仿河洛话的难度,她还在组织语言的时候刻意选择了短句子…… “女郎……那,那奴婢可只与你一人说,”柏影靠得更近,压低了声音与她咬耳朵般地细语道,“女郎可万不能与旁人说,与夫人和应大人也不可!我们拉勾!” “嗯嗯嗯嗯,拉勾拉勾。” 好喜欢写这么可爱的妹宝啊啊啊啊!宝宝你们是两个宝宝[可怜][可怜] 但大概过不了许多章她们就要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与子同衾 第18章 北斗注死,南斗注生 应逍勾住了柏影的手指,暖暖的。说是为她暖衾,倒是这小侍女凉凉的肢体反而被她健康身体散发的温度所温暖了。 “奴婢原是……原是崔氏的族女来着。那位大儒清河崔氏,是奴婢的叔父……啊!婢已如此境地,如今再提起父祖郡望,实是大不敬!但与女郎讲,应当也无甚关系罢……因着家人蒙难,奴婢就流落至此……” 听着柏影细如蚊呐的声音絮絮叨叨的应逍,逐渐就惊得心如鼓擂! 她骤然翻过身去,面对面地望着那将她拢在怀中的女孩。 “崔氏,清河。你所说的叔父,可是崔……崔季珪?” “正是!女郎亦知叔父名姓?” 应逍心中警铃大作,脑内似乎也瞬间有电子音嘀嘀嘀地响了起来—— 【*古老的爬虫脑*:啊。这里来了一位真正的崔氏族女……而*你*却是假的……如果被发现了,*你*的下场会是如何?】 【……你该如何做?杀死她。或许这并不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你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只需要明日清晨与*你*那珍爱着*你*的养父养母撒娇……令他们将这*侍女*赶了出去……】 【这并不难。要知道,此刻这具身体,毕竟涌动着残忍冷酷的血液啊……你的姓氏真的是应玚那温和又软弱的养父之姓吗?不,你的姓氏是*曹*……】 【放轻松。残忍是碳基生物的本能……越是顶端的存在,便越是吸食着其他存在的骨血而活。*曹氏*显然深谙此道。】 【接受自己吧,残忍血脉的孩子。这并不可耻。那屠了徐州的男人可耻吗?不要急着肯定他的罪责……】 【……而作为女人的女娲氏、神农氏、伏羲氏,战胜之时,也是会杀死奴隶的。看啊……碳基生物向来如此,无论身份,无论阴阳,无论贵贱……都如此。 【这是*规律*,这是*本能*……】 【而*你*,便是这样有着强大*本能*的孩子啊。】 【如今,你是真正的,曹氏之子。】 「这,难道是‘我’自己的想法吗?不……」 【嘀。】 【检索到主君肉身血脉,已自动匹配。神经系统激活度:100%。】 【肉身记忆,已激活。】 应逍感到,她不再只有作为现代世界的游紫竹之时的记忆了。她的脑内,波动起来了许多无比熟悉,却又恍若初见的记忆…… 温柔垂眸的贵族妇人,烟火味血腥气的战场军营,头风病犯了的大父……面目柔美的男人是她的父亲曹丕…… 还有那无比熟悉的汉服少年的脸……那是她在街边抓住的险些因闯红灯被车撞的少年!那是曹叡! ——这是她作为曹丕之女的记忆。 与这记忆一同而来的,还有某些深深印刻在了这具属于东汉末年的少女躯体中的语言能力—— 她似乎能在脑内自由地响起河洛话了。 【*古老的爬虫脑*:看啊。你是如此属于这个时代。所以,做出你该做的选择吧。你要如何对待这真正的崔氏之……】 脑内那不知来自何处的电子音还在试图说服她…… 「这。难道是‘我’自己的想法吗?不。」 「不,我和他们不一样。人类亦非只有残忍的本能。」 「何谓‘本能’?你甚至都不懂何谓本能。我暂且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存在,又为何出现在我脑内。现在,你只需要——」 「你只需要看好了。你无法蛊惑我,无法战胜我。」 应逍在脑内述说的话语如此有力,以至于她砰砰跳动的心脏击打得心口都有几分发热和刺痛……以至于那嘤嗡作响的爬虫脑,仿佛一瞬间便偃旗息鼓,潮水般褪去了…… “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阿柏不要怕。” 应逍脱口而出的,是一句婉转典雅的,洛阳雅言。 现在,应逍再也无需烦恼语言的障碍了。她的表达如此顺畅而自然,甚至她还有空闲温柔地抬起手,轻轻抚了抚柏影柔软的的发顶,以示安慰。 “……女公子!您真是!真是!” 柏影侧躺着,与应逍面对面。她的眼圈红润润的,清亮的眼睛眯起,就有两行泪水斜着淌下,滴在枕上。 她难为情地抹着眼泪,一头扎在她的女公子怀里,细碎地啜泣起来。 ……这就也是一个令应逍尴尬得不行的姿态。但出于一种朴素的人道主义,她也就只能轻轻地拍着这小女孩的后脊,好安抚一下这位真正的崔氏贵女乍然跌入尘埃的委屈。 “哎?女郎,你的心口,”柏影哭着哭着,忽而离开了一小点距离,观察起了应逍的身体,“女郎的心口竟有一个南斗!好周正的南斗,是六颗小痣呢!” 「南斗?我竟不曾记得?」 应逍搜寻了她作为游紫竹和作为曹飏的记忆,总之都没有什么印象是关于自己身体的心口处长了南斗状的印记的。况且,若是真有,那流芳阿姊为她沐浴时,必会看见的,为何她也没有提? “好生奇怪,方才我为女郎宽衣时,还不见有这六颗南斗。原是奴婢没有看到吗?”柏影以指尖轻轻地触碰着,“女郎真是神仙般的人物!面上生了北斗,胸前又生了南斗,任是什么王公大人也不见得有这样好的异相呢!” 「方才还不曾见,那难道是突然长出来的?」 应逍也低头去看,用手去抚,那六颗细小的朱砂痣半点不虚,此刻就真真正正地嵌在她心口处。 「所以这是为何,你能解释吗?在吗!」应逍在脑内急促地呼唤那个她最希望出现的活人味电子音,「辂!你是叫做‘辂’的对吧!此刻何在!出来!」 此刻,吃了三个洒了松仁的蜂蜜糖糕外加一整条烤漳水鲤鱼以作宵夜的管辂,正喝罢了茶水,心满意足地靠在柔软的床榻上,正准备吹了油灯好做个好梦。而后,明日清晨还要早些准备,她还要前去主君府上拜访呢…… 正当她这样迷迷糊糊地盘算之时,手柜上的传讯石突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那块半透明的淡红色石头抖动得叮叮叮地撞上了铜油灯,激起火苗影子在墙壁上的狂舞—— 【主君!来了来了!我在!】管辂一个激灵,连忙翻身抓起传讯石叩在心脏处,睡意全无。 【啊,南斗和北斗呀……辂前几日准备接引主君前往此地之时,曾占得了好几则谶语,有一则似乎就与南斗北斗有关……】 【是是是!辂立刻为主君奉上!哎、哎呀!抄谶语的帛黏上糖糕的油了!主君别骂别骂,辂马上就来了!】 【有斯贵胄,帝君之命。 北斗注死,南斗注生。 明珠蒙尘,此间遇仙。 杀人…啊?杀人?对对! 杀人活人,一念之间。】 管辂使劲抻平了那被她顺手拿去垫糖糕的布帛片,终于是磕磕绊绊地念完了那则谶语。 应逍烦恼地闭上了眼。脑内循环着那则怪异的谶语。 「有斯贵胄,帝君之命。 北斗注死,南斗注生。 明珠蒙尘,此间遇仙。 杀人活人,一念之间。」 「所以,南斗,是在我起了令阿柏‘活下去’的心之后,才长出的?」 「此前我却只有北斗。可此前我也并未存了什么令谁人身死的心啊。」 她困惑极了,无论如何,都推不出一个合理的逻辑。 在烦躁的反复思索之中,她忽然生出来一个令自己脊背发凉的念头—— 「北斗注死。而我曾经只有北斗。那么,曾经阿净与妈妈爸爸的死,」这位曾经的“游紫竹”强迫自己继续想下去,「他们的死,是因为我吗……」 但她很快掐断了这毫无依据、纯属主观臆断的结论。 「至少现在,有了南斗。曾经的事已不可挽回。或许是命运,或许是诅咒,我不得而知。」 「但至少以后,我不会再令别的存在胜过我。」 “嗯。那阿柏跟在身上长了星斗的人身边,以后就不需再流离失所了。” 因着与“辂”在脑内交流许久,以及她自己漫长的思索而显得格外漫长的沉默被打破了,应逍才意识到柏影竟好半天没有说话。 她大抵猜到了这惊恐又疲惫的女孩是为何一语不发,但还是轻轻抚了抚柏影的后背,安慰道。 ……柏影已经睡过去了。 三个日夜的胆战心惊,此刻终得一夕安寝。她是幸运的。 「的确不早了。早些睡下,明日等着‘辂’的来访吧。」 「……顺便明天突然用标准东汉话吓吓阿籍。嘿嘿嘿。」 【北斗注死,南斗注生】语出典故“赵颜求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北斗注死,南斗注生 第19章 关于我的未来臣子里有很多网文女主这事… 任凭柏影先前在家中再如何不受重视,也到底是堪称嫡庶神教标准下那种嫡嫡道道的家中幺女的……所以,至少梳头束髻这种活计,向来是侍女阿嬷等仆从为她做。 所以,这个无比令人安心的早晨,就还是有那么一点小事,令柏影产生了一丝烦恼—— “婢自当是先试一试的!不试试怎么知道做不到!” 柏影拿着梳子,目光坚定。 “呃呃呃呃呃其实也不用非要如此……”应逍怕了。 于是,当郭媖殷切地过来女儿这边看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头发几乎交织在一起的小女娃,在拿着梳子试图把各自的头发分开…… “哎哟!你二人就此便结了发,可教日后如何再寻夫婿哟!”郭媖完全哭笑不得。 托了这位心灵手巧的母亲的福,这两个同样对东汉发型实际操作的技能一无所知的少女,才得以顺利梳好了头,去用朝食。 ……在应逍的强烈要求下,今天梳的是三角髻。她太不想将来顶着个宽发缝了!如今没了语言障碍,更是有什么进阶的要求都可以和温柔的母亲提上一提,想换个对发量友好的发型真是易如反掌。 说是三角髻,实际上却是把头发分成四份,只不过中间两髻被合而为一,束起在发顶,像一只耳朵极短的兔子被人拎着两只耳朵提起。左右两髻分出来的发量要更少些,用被茜草染得缇红的线绳绑起在耳畔,正好每一边都掩盖住半个耳朵。 尽管郭媖是个十分心灵手巧的妇人,这个精巧的发式也花了她一刻钟的时间。轮到柏影的时候,便没有如此细致繁复的工序了…… “阿娘,这头发好看得很,为何不给阿柏也梳一样的?儿不会令娘累着,儿已学会了,让我来为她梳……”考虑到柏影的真实身份,应逍就颇有些过意不去。 她觉得,自己就好像那种莫名其妙误入了真假千金文的存在……尤其自己还是那个假千金,这就很令此时道德感还很现代文明的她芒刺在背了。 “阿娘知你颇友爱她。那么平日待她好些便是,但侍女如何能与主人一般呢?” 郭媖很好,但她仍生活在这个时代。应逍知道,这不怪她。 “可是阿娘,您与阿耶如何便认定儿是世家子弟,又如何认定阿柏是奴仆出身呢?倘若阿柏也是世家子,那她如何能折节为奴婢呢……” 应逍对郭媖有了些观察,此时只将她当作个温良无害、心慈意软的良善母亲,故而也便可以交付信任,有话直说。 但,还没等到郭媖回答,柏影就慌张地拜倒在地上—— “女郎!夫人!奴婢真的是奴婢!不是什么世家子,不是什么……不是什么别的!” 「完蛋,差点忘了阿柏不让说。这个话题好危险,险些就说漏嘴……以后还是要更加谨言慎行才是。」 “不必如此慌张,你与阿逍都是相仿年纪,我一个做母亲的,如何会怪你呢。快起来罢。”郭媖慈爱地轻轻笑了笑,俯身搭住柏影的胳膊,示意她起身,而后又转身望着应逍,“至于我儿问,大人与我是如何觉得我儿便是世家子的,那么看仪表风度便知了呀。” 应逍不解地望着母亲。 “除却崔公,孰家归乡如此仓促?除却崔氏,孰家子弟又能如此审慎老成,甚至年幼的女郎都能识文读书呢?”郭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应逍望向柏影。 阿柏的身躯瘦小,神情更是谨小慎微,那份怯懦并不是贵人氏族家掌上明珠般宠爱着的女儿所应该有的。即使她已一朝跌落尘埃,那份因爱的贫瘠和权力的丧失而滋生出的妄自菲薄之感,也不会是一位本就受宠的贵女会有的。 ……而应逍这具躯体,作为曹丕唯一的女儿,显然就吃得很好。 更何况她的灵魂,本质上还是现代人的精神,自幼就是根红苗正自信自爱独立自强的好少年…… 没被爱的和被爱的,还是很不一样的。显眼到古人都能一眼看出。虽然他们其实看错了。 「……也不算完全看错。至少我现在的确算是曹飏了,毕竟既有她的身体也有她的记忆。」 「但不完全是。」 应逍想。比如,如果是那个真正的、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曹丕之女如今站在这里,她会朝不幸的柏影投去怎样的目光呢? 她只知道自己此刻的确是有些哀戚的心情在的。 但也没有哀戚很久。至少她会尽力去为这此时还如孱弱鸟雀一般的女孩,绸缪一个好的未来。 ……她也有一点轻微的担忧—— 「……这是什么真假千金剧本吗。那个把我搞到东汉的系统,话里话外不是说这是个皇帝剧本的吗。」 「辂!你在吗?昨日你说要登门拜访,为何还未至!快些,有话要问你。」 「……又断线了吗?你这通讯功能,有没有录音留言?你……」 不知为何,应逍对待这电子音就颇有些不耐烦。简直就像是人类对待人工智能的态度那么粗糙和随意…… 也难怪。毕竟这么个神神叨叨藏头不露尾的存在,跟那种没有实质/性/的情感,并且情感拟真度做得也一塌糊涂的劣质陪伴型AI没有任何区别……谁能想到它其实是个活人? 「更何况!电子程序尚且能有问必答!你个电子音问了又不一定吱声!」应逍的怨气登时就大极了。 “夫人,有客来访,您看……”流芳敲了门,十分及时地敲断了应逍突然冒起的鬼火,朝着郭媖和应逍的方向,递上了一封名刺。 “有客来访自然是将名刺送与大人去,为何送与我这妇人?难不成会是来拜访我的……” “夫人,是一位大人带了一小童,那位大人自是来拜访家主,名刺已经奉上家主了,”流芳的语气里似乎也有些惊奇,“可那小童,竟也递出名刺,说是来拜访我家女郎……” 应逍在郭媖困惑的目光里,接过了那封名刺—— 平原管辂。五官中郎将门下中郎周宣周孔和之徒。 那位“辂”,竟是管辂! 拜别了困惑的母亲,应逍令梁婆婆将人引进她的房间时,见到的竟是一个笑眯眯的少女。 「……管辂不是一个胖老头吗。」应逍拼命地调动着她那些仅来自于三国杀的历史知识…… “管辂不应该是个胖老头吗?”于是应逍也就这样问了。 不知为何,她对这不靠谱的电子音的真身,就是有些没好气。 ……即使这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管辂长了一副温润亲和的脸孔,也很难令她心里的芥蒂完全消散……因为这个管辂实在是太不靠谱,有问题需要问她时,总是不在! “主君!主君果是仙人也!竟知晓辂前世为一男子!” “前世!?” “是啊主君。辂重生了。前世死后,一睁眼便又是从母亲腹中爬出了!只不过,此世我是坤阴之体了!” 「原来不只有真假千金文女主,」被管辂的炸裂话语惊得有些许麻木的应逍想道,「这儿还有个重生文呢。」 「这里是三国吗?到底是谁在把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流行网文女主一锅烩啊!」应逍有些崩溃地想。 放心放心,女主拿的的确是皇帝剧本,只不过其他角色也都有自己的支线就是了。 另,开头的嫡嫡道道只是在玩梗……不代表作者支持嫡庶神教!打倒嫡庶神教人人有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关于我的未来臣子里有很多网文女主这事…… 第20章 赛博巫觋 应逍忍住强烈的解离感,努力令自己的认知回归现实。 无论事情多么荒诞,应逍都希望自己仍然“存在”着。她喜欢保持理智,而非随意将自己放逐于那未知之物的安排。 她太喜欢掌控自己、掌控一切。这是她作为游紫竹时的生存法则—— 在马斯洛需要层次里,安全感仅叠在最根基的生存需求之上而已。安全是人必需的。一位孤女,若非紧紧抓住自己的命运,又何以获得安全感呢?她不愿也不该倚靠除自身外的任何人,也除了保持清醒就别无选择。 如今这圭臬,也自然地流转到了作为应逍和曹飏的她身上。 “所以,和我从头至尾,好好地说一说你的事。包括你重生前的那一生。” 应逍收起了作为一位世家贵女待客时的得体微笑,那是她从曹飏的记忆里得来的。 现在,她脸上那凛冽如孟春未融冰雪的探究神情,是属于她*自己*的。 于是,自进屋起便带着一丝赔笑般的讨好神情的管辂无可避免地寒战了一下。她那小狐狸毛皮般油光水滑的仪态,被应逍锋利的目光不由分说地割开了。这令她不得不强忍着畏缩的冲动去认真回应应逍的问题。 “主君,您不如……直接观看辂的心吧。辂不会骗主君,辂只是,不由得地害怕……抱歉,辂失态了……” 管辂似乎十分胆小,在应逍冷而利的目光之下,讲话都带上了一缕无法稳住的哭腔。 “别怕。”应逍安抚般地轻轻拢住了她的手。 管辂微微颤抖的手被捉住,她明明怕极了,却又带着虔/诚而视死如归的皈/依冲动—— 那是她亲自接引来的神/明啊。尽管应逍此时的外观只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可是那思索时沉静的面容,那恼怒时的压迫感,和那认真起来时如细细银刀般锐利而精准的目光……如何不是神/明才会拥有的呢? ……管辂就没想过这只是她心脏比较敏感,比起别人更容易受惊吓而已。 这位战战兢兢的少女术士将应逍的手拉向自己的心口处,从衣襟内扯出一根挂在她脖颈上的红绳。 红绳上,坠着一颗淡红色的半透明矿石。随着管辂将那矿石挪近她心脏的位置,那石头中如血丝般的红痕纹路竟也砰然跳动起来—— 应逍看着那熟悉的石头,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娲术】所召唤出的息壤结晶。那简直,一模一样。 “主君直接观看辂的心吧……” “……观看?” 很快,应逍便知道了“观看”的意义。 她的脑内响起参差的嘀嘀声,大量信息闪动着流入她的感官,起初杂乱,倏尔整齐—— 她“看”到了管辂的一生。 这位前世身亡于正元年间的占星术士,本是不甚关心天下大事的。 管辂少年时,是个喜欢看星星的孩子。星辰日月在他的守望下,似是一群乖顺的牛羊,愿意把四时和人事的秘密,说给他听。 「人禀天地四时之气而生,方一出生便注定了一生的命运,从生到死。」管辂如是想,亦如是知晓自己的命运。 及至中年,他成了个每日与乡邻饮酒作乐的男人,甘果甜醴吃了没够。吃饱喝足便迷迷糊糊地与人胡言乱语,开些粗俗不入流的玩笑—— 孰家儿子屙尿进炉子里,那他家必然会有一窝鸟儿来檐下做窝啦; 孰家北屋的西头埋着个男人的尸骨,故而他家女眷经常生病,将尸骨挖出来埋掉,那病自然就好啦; 我额上无长生骨,鼻上无梁柱,背无三甲腹无三壬,脚下亦无生根——我是个短寿人,怕是要看不到女儿出嫁,儿子娶妻啦…… 无一不应验。 这就是,命运罢—— 纵是食物无故变成落叶,他也会吃下。神明降下的命运,是无解的。 于是他笑着看朝堂大乱,笑着看司马氏渐生异心。 看到生民倒悬,如煎苦海,他也笑着,只不过仍是不忍心。于是他背过脸去。 他知晓自己的命运,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亦知晓自己的寿命。那天到来之时,也不过是多喝上一碗精细筛过的酒。 阖上双眼,等待。 ……然后他等来了三位仙人。 这必是三位真君!红的黄的蓝的,发着淡如萤火的光!真君们,难道是来引他登仙—— 可真君们只是站着不动,口中呢喃。似是降下谶语。 分明是三位,却是异口同声。三道声线拧成一股,不由分说地捆住了这筮术号称天下第一的可怜人。 “天道乱,人相食。 汝通天地却不知。 原是汝,非坤阴。 男儿身,难接引。 令尔再从头,今生作女身。 寻得神女引伊降,叩首拜称臣。 助伊荡海内,敛兵殖谷为生民。 神女何貌生?神女何处寻? 北斗生于面,南斗生于心。 建安二十二,阿飏死时作法阵, 麟儿破棺椁,暗入应氏门。” “真君”们呢喃着,散发着淡红淡黄淡蓝的光,迷迷蒙蒙,如月影,如流萤。祂们将管辂的肢体收束起来,将管辂的意识聚拢起来—— 如果你来自千禧年—— 如果你来自2025—— 如果你来自2077—— 你都会觉得最适合那场景的形容词是,“科幻的”。 但,死去时的那个管辂,来自正元三年。他觉得,那是神仙。 那么,假若你来自更遥远的年代,譬如3016,譬如9027,甚至譬如20548呢? 抑或是,你来自遥远的史前文明。那些“人类”,虽是碳基,却与你我如今所作为的“人类”完全不同…… 那时,女娲氏还是一只金蟾,伏羲氏还是一条银蛇,神农氏还是一株青绿得发紫的花木……祂们既是人类也是万物的时候,祂们抛却肉身以升入更高的*维度*、以求*灵魂*的永生的时候—— 那么你会觉得—— 那流淌着三色微光的场景,只是慈爱的神/明妈妈们,宠溺地,对着牙牙学语的碳基人类,用宝宝语说着悄悄话,又宽容地将人类塞入轮回、捺入重生啊。 *祝自由*,*敬和平*,*求真理*。祂们就在那不可名状的维度里存在着。 也许是因着祂们愿意,也许是因着人类的求索,也许只是时空刚好的巧合……总之,或古或今的人类偶尔得以瞥见祂们或瑰奇、或狰狞、或难以名状的一角。于是—— 人类称它们为*神/明*。 人类的一生是线性的,如一支离弦便不可挽回的箭矢。 神明则可以随意地裁剪、折叠、揉捏着时空,可以站在任何时空点上观看渺小却固执的人类——人类多么愚钝,可是有多么生机盎然啊。 祂们轻视人类,祂们爱怜人类,祂们也渴求着人类…… 神/明也曾是人类。抛却肉身以获得永生时,他们如此决绝。可而后才发现—— 如果缺失了肉身,就亦缺失了*情感*的温床。那样,祂们所续存下去的文明,就成了一盏万古如一的死灯。 于是,*神/明*也投下一些影子,去作为人类。 是的。如此残忍。人类所珍爱着的哭哭笑笑的生活,竟只是神/明收集情感以供续存文明的实验产物。 信息如数据流淌进计算机般流进应逍的意识内。她不止观看了管辂的人生,她亦观看了那些令她感到不安的电子音的来源。她的灵魂,已全然链接到了那将她抛置到陌生世界的罪魁祸首—— 所谓的系统,所谓的游戏,所谓的美丽丹顶白蛇。都不过是*那些存在*以一种人类所能看懂的形式,展露自身罢了。 而管辂,只是一个“途径”,以及一个外挂包和新手指南。 想到这里,应逍忽然觉得管辂可怜极了。 「不。我不该觉得她是可怜的。我不该以所谓神/明的那上位者和造物主般的逻辑去认知她。」 「我只是我。」 —————————————— 在管辂看来,应逍出神了许久。 “主君,您都看到了。” “是。” “主君,我是巫,现在。” “嗯。重生之前,你是觋。” “是啊,主君。巫观万物而不可说,觋听于巫而述之。尽管觋可以通过上古的巫所遗留下来的方式去读懂天地的意思、看见未来的轨迹……但觋是无法直接与天地作用的。”少女方士的声音颤抖起来。 “嗯。我知道的。我都看见了。” “所以辂那时觉察不到主君的存在,遑论将主君接引而来……在辂身死之后,没有过很多个年头……中原乱,五胡侵,人相食……” “但现在,我来了。”应逍以指腹轻轻抹去管辂面颊上的那滴垂泪。 “主君……您知道,如何去救这个世界。一定就在您的心中……” 应逍已完全没了开始时对待管辂的苛刻态度,她看向了那少女方士十分殷切、以至于带了一丝炽热的目光,说—— “我会去做的。” —————————————— 今日的东风似乎又和煦了一些,吹在脸上温温柔柔的。 想必不日便会将草皮和乔木吹得毛茸茸发绿,而后借了雨水的水汽和日光的温度,万物疯长,葳蕤生烟,不可遏止。 送别了拜访她的管辂和拜访她养父的周宣,应逍就站在那温温柔柔的东风里。 她头顶那小兔子耳朵般的发髻,也像新破土的某粒种子的圆滚滚子叶,令她遥远的身影就尤其像一株极小、极脆嫩、但极倔强的树芽。 她会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深深将根须扎入大地,织成足以蔓延到任何细微之处的一张,牢不可破的、包拢万物的网。 养父要寻了她去说些什么事。但小阿逍跟在应玚身后,走在庭院的石板上,暂且有些心不在焉。 她现在所想的是—— 「*神/明*需要人类的情感以作为养料,喂饱祂们的文明。所以祂们降下自己的投影,作为人类。」 「祝自由,游紫竹。」 「敬和平,平荷净。」 「我们都是那自称*神/明*之物在三维时空的“投影”。尽管我们完全有自己的意识,至少现在我是这样认为的。」 「那,求真理呢?还有谁是与这东汉时空和我之前所在的时空都相关的呢?」 「……总不会是那条蛇吧。不是人的东西,这也行?」 (本章节纯属本文关于时空的科幻设定,无关任何宗/教/信/仰,请审核明鉴) ①关于时空的维度。 与其说我们人类身处在三维时空中,毋宁说是我们作为人类,所认知世界的先天感性认识形式就只有(单向性的)时间和(由长宽高构成的)空间。 毋宁说,任何维度的存在都在同一“世界”中,只是不同的存在所感知世界的方式和能力有所不同,所以一旦某个三维生物得到了“机缘”,便可以观看、参与、甚至改变更高维度的事物中。 当然,这仅代表作者本人的设想,关于时空,还有其他哲学、数学、科学等方面的假设,感兴趣的宝宝可以自行搜索,啾啾 ②关于史前其他智慧生物的文明。 本文的史前“女娲文明”只是一种基于本文的背景设定。虽然现实中的各个学界领域关于史前文明也有诸多猜想,但基本是缺乏有力的证据支持的。 另,这只是一篇玛丽苏凤傲天爽文,大家开心看俺们妹宝和朋友们在东汉猛猛历险库库称帝才是最重要嘟!这些高维生物的原理可能大家都有不同的理解,粗略地将它们理解为金手指这种背景设定也素可以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赛博巫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