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邺城已经起了东风,只是还带着自极远处的海面而来的凉气,不甚温暖。
但,即使是这样微凉的空气,也吹不散应玚的满面春风。
其实他也是存了一点别的心思的——
他与妻子成婚已有个十余年了,自己也早过了而立之年,却子嗣稀落。唯独曾有过一个女儿,却在还未满月时便不幸夭折了……应玚想,若是女儿还在,到也好与这娃娃做个伴。
……若是女儿还在,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吧?
或是天尊怜惜父母们失子之痛,如今得的这一个女孩儿!怎不能算是他的女儿又回来了呢!
于是,自金明门进了城的,便是这样一位坐在驴子上笑眯眯的文士。
金明门,开在邺城北城的西侧,看上去颇有些气势恢宏。进了门不久,那景色便透出一股朱门酒肉臭来。
应逍悄悄歪过头去看她左侧的奇景,那居然是三座目测高约二十几米的高台!这年头竟有如此建筑!
其中最高的一座也最是宏伟,台顶装饰着一尊昂首挺胸的雀鸟,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院中更是有许多高大的树木冒过院墙,在这初春时节已经爆出了一点点青色,足以令人想象出盛夏之时此地是何等的葱郁清爽。
“待到辰月便好看了,铜雀园内有槐花和桃杏李呢,”应玚乐呵呵地给应逍解说道,“若是再逢丕公子宴乐,阿耶当为逍儿讨一些来插花,呵呵……”
……等等?
「丕公子,铜雀台……是曹丕……吗?」
游紫竹想起来,她之前好像在那女童的墓碑上看到过……
「……曹丕好像是我爸。」
不!她觉得还是不要被人发现她刚死了就又活了比较好。至少不该是现在,不该是她还不了解这个世界且尚无自保能力的时候。
“……不用了,谢谢您。”
应逍僵硬地拒绝道,“儿觉得攀折花木不是很好。”
……她模仿的河洛话真的很蹩脚。
“咦,我儿当真不凡,如此年纪便懂得爱惜万物了么!待安顿下来,阿耶当为逍儿择一良师,我儿实是天资聪颖!”
应玚越看越喜欢这白捡的便宜闺女,发自肺腑地赞叹。
“不过逍儿这……这口音可真是脱俗啊!阿耶竟闻所未闻!”
应玚这话令应逍惶恐极了!
于是,鉴于她作为一个现代人的……独特口音,应逍通过与人交流的方式了解世界的途径暂时堵死了,现在她只得用视觉去观察观察这城市的街道和行人。
她这一行人所漫步而过的,似乎是个贵族聚居区。莫说那高大气派的“铜雀园”,就是说那些渐往东走渐低矮些的居民区,也是十分齐整。
道路旁更是有些时不时洒扫的人,不知是小吏还是民夫——总之他们会瞅准时机,将那堪称平坦的土路上偶尔落下的驴粪马粪用扫帚收到簸箕里。
愈加往东,逐渐到了似乎是没那么华贵的聚居区,才渐多了些装束像是平民的人走动。或是挽着篮子卖杂货的游走货郎,或是给贵人大户们送货上门的肉铺伙计,或是一些厨娘工匠样的杂役。
“快要到了!到时小人扶女公子下来,您可得小心别摔了——”
名唤有义的仆从改口倒是挺快,“咱家再走会儿了!这边叫作‘戚里’,做官的贵人们就住在这一片呢!过会儿女公子可要记好了自家位置,以后莫偷偷出门贪耍迷了路——”
“小声些!要叫女郎!女郎!我这等官职如何称得我儿公子!令旁人听了去可如何是好!”
应玚小声但严厉地斥责那由于欢喜而大声嚷嚷的有义,转而又扭头堆起歉意的笑容望向应逍,“阿耶无甚本领,封不得王侯,不能够为我儿讨个好称呼来……但小康之家向来是最稳妥的,所谓中庸之道也……”
「这都说的啥……只能看出来应玚好像格外紧张,但好像又不是什么真的很紧急的事……」
反应了半天,她终于大致领会了些意思,只是那反射弧就显得格外地长了。
于是应逍连忙向她这位过于谨慎、以至于有点精神紧绷的阿耶投以慰藉的目光,表示她理解,完全理解。
……也不知道理解了个啥。
不过……如果她没领会错的话——
「……居然认了个做官的当爹吗!」
应逍心下立刻感到十分麻烦。
她就是看中了那士人衣着朴素、轻车简从,以为是个家境不上不下的文士,觉得这样的人家再适合她掩饰身份不过了。
没想到竟是个官员,尤其还是个可以和她这具身躯的亲爹说得上话的那种!
“敢问父亲何处高就?”
应逍这样想的,也是这样问的。
她甚至起了些自暴自弃的心思——不是模仿不来那什么方言吗!那就直接普通话了!
……应玚似乎反应了片刻。
……他也在努力进行中译中。
“阿耶蒙曹公之恩,如今在五官中郎将门下,任文学掾,”
这位乐呵呵的父亲很是乐意地答道,“阿逍可知文学否?是与将军论学作赋、进言献策的官职。”
应玚对他这个职位很满意。
将军府文学,名义上要“建言献策”,但实际上丝毫不涉及政事,只是纯文学纯艺术。故而在应玚看来,也就基本与官灾绝缘了。
“吾友人中,文才出众者甚多,待得安顿下来,必能为我儿寻得一位好师长的!”
应玚开始十分美好地畅想未来了!
「啊!我如今在这里听鸟语!倒不如在野外就把驴抢了吃算了!只凭打猎我也不是不能活!」
应逍痛苦极了!
但来都来了……所以——
「应该也没关系的……就算父亲离我……我亲爹……那样地近,但我是个女眷,又是个幼子,」
应逍只得积极地翻译起那诡异口音,而后这样想道,
「在这个年代,女眷应该是没什么太大必要抛头露面的。至少希望是这样吧……」
还有……
「五官中郎将?有没有耳鼻喉中郎将?这官职听起来就有点奇怪……」应逍没有忘记吐槽一下……
应逍坐在驴子上小幅度地摇摇晃晃,她的新阿耶以手隔着灰蓝外袍扶着她,虽同乘一驴,但一直保持这一点极有分寸的距离。
这令她响起了在现代时的妈妈。
她想,要是此刻和她同乘的是一位阿娘该多好,妈妈对她向来是极为偏爱的……
城内的土路很平,因而驴子走得稳当极了,就颠簸得她有些昏昏欲睡起来,令她想起小时候在妈妈电动车后座上,昏昏欲睡又怕摔下车去,于是抱着妈妈的腰打瞌睡的时候。
作为现代原住民的她,活了二十几岁,还是第一次知道,驴子这种看起来有点土气的动物,骑上了是这么舒服!怪不得三国士人都比较爱骑驴,就比如那个王粲,虽然人家可能只是爱听驴叫的成分更多……
应逍搜寻着记忆里那来自《三国杀》之类游戏的三国知识,在这条贯穿邺城东西的大道上,不成体系地漫想着……
晃晃悠悠,很快就到了。
有义有忠去栓驴子,又给驴子铡了一捆草料。应玚则将她暂且放下,自己一个人兴冲冲地朝内室的方向跑去。
“阿媖!我同你说!你看我带得了哪个回来!”
待得站在驴棚旁边的应逍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前方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但也不熟悉的人。
说熟悉是因为不久之前她才刚刚见过。
说不熟悉是因为……是在梦里见过的。
而且,这人比起梦里那布衣文士,虽然脸长得一模一样,但年纪和身型却是明显小了一号的,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这是汝南应氏,”那小了一号的布衣文士走上前来,“去梁婆婆那里录个名吧,我长兄可和你说过了在哪里做活?”
应逍愣住了。其实她听懂了,虽照旧是河洛话,但毕竟这少年口齿很清楚,且语速很慢……但是?
……怎么个事儿?
「……我看起来像是被卖了吗?但他看起来就…还好?」
她呼叫脑内的电子音。
电子音完全未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