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位面善的青年士人所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小脸苍白的、眼圈通红的、泪眼汪汪的女孩,跪在了他面前。
……准确地说是跪在了驴的面前。
青年士人愣住了。
……驴也愣住了。
游紫竹此刻低着头,看不到那人脸上的表情。
但她清晰地听到了那人匆忙下驴时,衣料摩擦驴鞍的窸窣声。
「要不要说点什么呢,」游紫竹想,「其实我不知道这是哪,也很大概率不会说他们的方言……」
“细女子,汝孰家子耶?”那青年士人下了驴,蹲身到她面前,声音清朗地说道。
他的话语……
……音调曼妙、字正腔圆。
音调曼妙字正腔圆的河南话。
但又不是很河南话。
准确地说,是河南话的音调,吐字发音却很像闽南语……
【嘀。】
【[博闻多识-困难:成功]:知识,是无用的吗?你显然不是一位知识无用论者……当初你在学习西南官话的时候,甚至查阅过关于古蜀语的资料……那么,你自然也顺带着了解了汉语的中古音与河洛话……】
【这士人的语调正是中古音,更可以说是标准的洛阳雅言……】
「……结合语境倒是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但我不会说啊!」
游紫竹面无表情,心里泛起淡淡的死志。
“……小友,敢问郡望何处?”河洛话士人又试探地问了一遍。
游紫竹似想抬起头看他,但终究是控制住了自己,没有抬头,作出一副十足怯生生的姿态。
她没有出言回答这位士人的话,只是摇了摇头。
……毕竟她也回答不了。
“君虽年幼,然仪态非黔首貌也。世家子耶?”河洛话士人又文绉绉地发问了。
游紫竹还是摇了摇头。
“父兄尚在否,”河南话士人方问出,便觉得自己的问题过分愚蠢了,“抱歉,我实无意……”
他看起来很抱歉,但游紫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何不抬头呢?小友有难处否?”
似乎是怕这小女孩听不懂文言,这位士人十分贴心地讲了白话。
游紫竹略抬起了头,用这具躯体清澈而湿漉漉的眼睛,飞快地望了一眼面前的士人,点了点头。
【嘀!】
【检定成功!】
【[能说会道-困难:成功]:天才——!*你*闻到了吗——】
【他书囊里竹简的霉味——都因他的情绪波动——而恰到好处地颤抖了——那是他心软的征兆。】
【毕竟,你的形貌是如此可怜,甚至路过的野狗都会为你叼来半块馍馍……】
【看啊,他心软了。甚至都不需要道德感的幽灵在他耳边喃喃低语——】
【他只是很简单地,很简单地是一个天性善良的人……恭喜。】
「……你是说【能说会道】检定成功了是吗?我还一句话都没说……」
游紫竹有点呆住了。
【嘀。】
【[博闻多识-中等:成功]:语言的作用在于沟通。这是这些符号之存在的终极意义。而你的神态与肢体语言,其作用也在于此。】
【嘿嘿,主君,其实我觉得,以您现在的口音……不说话可能效果更好……】
电子音改掉了机械的语气,十分活人感地补充道……
然而,不论游紫竹自己如何认为——
她那由于系统检定过于离谱这件事而呆楞着的神态,在那士人眼中,却完全是一种
“我这么小就失去了全家人独自流落荒野不知命在几时真的好惨但我好无奈啊您帮帮我吧!”
的意思……
这士人心中俨然已有了一番推测——
这女郎年纪虽小,仪容却自有一番气度,必是世家子了;然却不愿提及身世,家人父兄又似是散尽……
恐是家族遭了祸事,忧心惹火上身,才如此缄口不言。若说最近有什么世家罹难而不敢言者,那必是含冤而死的崔公崔季珪了。
虽然曹公只下狱处死了季珪公一人,但其实这居于邺城的整个一支崔氏,都已经不甚为曹公所喜。
更何况月余前崔氏的某个弟兄在曹公的宴饮上过于颤栗,以至于碰倒了自己的酒樽,更是得了曹公一个大大的冷眼……
那么,崔氏举家搬迁之时,家中幼子不慎走失,也是很正常的吧?他的眼前仿佛见了一个大族——
那些男女老幼,战战兢兢地挨过了一个年节,待到春来时节天气方一转暖便挥泪搬迁的情景……他们心中如此忐忑,甚至不愿再等一等,以避过料峭的春寒!仓促间失了幼子竟也浑然不知吗!
更何况……曹公虽然颇有雄心奇才,心性却促狭了些。无论是出于他自己的喜好,还是出于对曹氏名声的舆论管控……他都是很可能,行赶尽杀绝之事的。
毕竟……与其等你一族人口出怨言污了魏公的英名,还不如“未雨绸缪”,在事发之前就把这些……
当然,这位谨慎的士人是不会向任何人将自己这些对于自家主君的可怕猜想宣之于口的。
这是他谨慎憋屈却有效的生存法则——
面对曹公这样的主君,惟有当一个只知吟诗作赋、潜心文章词藻、人畜无害的吉祥物,才能得以保全啊!
可如今,若他当真要收养这孤女,要是被曹公觉察了去,可该当如何!
想到这里,这位面善温和的河南话士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主人,小人观您寒战了,可是冷了?小人取一件外袍来,”青年文士身边没有牵着驴的那仆从立即动身,翻找起了驮在驴子背上的布囊,“取一件来为您——”
“有忠,你有心了。我倒是不冷,”文士仍是蹲在游紫竹面前,只是朝后伸出了手,示意那名叫有忠的仆人将外袍递过来,“只是我看这娃娃穿的极少,必是冷的。何况,虽还是个娃娃,但终归是个女郎,还是要仪容齐整些才好……”
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那温温柔柔地讲着河南话的士人,便为游紫竹这具小孩子的身躯细致地裹上了一件灰蓝细布的外袍。
因她身躯小,那外袍折叠了几次,裹上刚好合身,平方递增的厚度简直把她方才在泥水里打滚的寒意驱散了大半。
“吾乃汝南应玚,表字德琏,蒙魏公之恩来邺。邺城家中只在下与妻、并家弟休琏耳。吾与妻尚无子嗣……若君不弃,”河南话文士颇小心地说道,“我夫妇可视汝为己出!”
……又要被收养了吗!这该死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