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停在一截废弃铁轨旁,前方是一个九十年代风格的小镇,身后则是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郊狼长嗥。
没下车之前他还在想,无论如何也不会再靠近有“人”的地方了,他宁可在荒野里吃树叶。可是雨天的傍晚天色总是暗得很早,只是转眼之间,郊野的树林就只剩下重重叠叠的影子。
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和室内拖鞋走了一整天,衣料反复被雨淋湿又反复被体温烘干,下车只是在路边站了半分钟,又已经湿透了,夜风吹过,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一整天里他滴水未进,连平时得以维持生命体征的葡萄糖也没有挂。汉堡店面包店里的商品,仔细考虑一下的话,撕掉发霉的部分也不是完全不能吃。
何况这些“人”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危险性,他只要不要主动招惹他们,这么多天也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只是气味有点令人作呕而已,离得稍微远一点,好像也不是不能克服。
废弃铁轨不远处就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右手边是一个很大的商场,商场和马路之间还有巨大的停车场,停车场里车子很多,“人”也不少。而隔着马路,对面是一家旅馆。旅馆的门厅里亮着暖色的灯,玻璃窗内透出模糊的人影,这样的景象在暮色四合的雨天里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他只是看了一眼那些缓慢蹒跚的人影,就立刻转头向马路对面走去。
旅馆门厅里也是上世纪末的装修风格。前台有个看衣着应该是女性的招待,靠窗的位置放置了几组沙发桌椅,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个“住客”。
推门进去的时候,只有“招待”把脸转向门口。
他身无分文,就算有钱也没法跟她交流。白天坐公交车的时候他就没给钱,现在回想起来,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但无论如何,似乎是可行的。于是他刻意地无视了对方,避开眼神交流,径直往里面走。
“招待”缓慢地站了起来。
他还想继续往客房的方向走。原本坐在大厅里的几个“住客”也站了起来,也都往客房的方向走过来。其中一个被椅子挡住,他既没有绕路,也没有把椅子挪开,就这样顶着椅子往前走。椅子被往前顶了一小段距离之后终于翻倒,他也被绊倒在地,但是动作丝毫没做停顿,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
他试图安慰自己,这些人可能也是凑巧要进房间而已。可眼角余光瞥见他们的脸都正对着他的方向,如果他们还有“目光”的话,此刻一定都在看他。
他硬着头皮走到了走廊入口处,快速地往里面看了一眼——深色地毯配上昏暗墙灯,整条走廊显得很幽深,越往深处光线越暗,至尽头处则已经完全陷在一片黑暗里,而两侧的房门都紧闭着,看上去并没有其他的出口。
他只犹豫了一秒,就停下了脚步。在这种情况下,硬闯进去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好选择。
离他最近的招待已经只剩一臂之隔,剩下几位也是随时都能扑到他的距离。
他迎着他们的方向往回走,侧过身从几人中间穿过,右手臂的外侧不知蹭到了哪个,直到他走出旅馆,冰冷的触感还久久停留在那一小片皮肤上。
他一直走到大街上,才停住脚步。回头看,那几个身影都还停留在原地,从他开始往外走,他们就没有再移动过,就这样一直“目送”他走远。
胸腔里憋着的一口气,直到此时才吐出来。右手抖得厉害,他抬起左手,用力地按住右手手腕。
他意识到这个地方的“居民”情况跟他之前待的地方并不一样。
旅馆门口的主干道向西通往小镇中心——沿路看去,前方路灯密布,商店的带灯招牌也越来越多,道路上有车也有行人的模糊光影。远远看去,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繁华小镇。
他没有再往那个方向靠近。
旅馆位于一个十字路口,侧门靠着一条南北走向的支路,相比东西走向的主干道,这条支路就显得萧条很多。不但路灯稀疏,沿途也多是一些工地或是空房。
斜对面有一幢四层楼高的老式写字楼,楼里一片漆黑,上面两层的窗户上张贴着巨大的待售广告。
推门走进去的时候,里面正好有“人”要出来。他屏住呼吸,站在写字楼的外侧扶住门。抛开脸部的模样和走路的姿势不谈,对方身上的半旧西装和皮鞋倒是跟这楼的气质十分契合,一看就是一个经营不佳的公司里的职员。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这位“公司职员”缓缓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他们特有的那种沙哑喉音。幸好脚步并未停留,缓慢地走远了。
等“公司职员”走远,他才走进写字楼。进门又是走廊,左手边是一间办公室,不知道“公司职员”之前是不是就在这里工作;右手边则是一排空置的房间。这样的写字楼一般都是做好隔断,然后分别出租,同一层里有好几家皮包公司也是常态。
楼梯间里隐约能听见楼上还有人。
他放轻了脚步快速上楼,正经过二楼时,玻璃门里三个同样公司职员打扮的“人”跟他打了个照面。
这几个应该是在二楼公司上班,他确定自己进写字楼之前看清了三四楼的窗户上贴着“FOR SALE”不会有错,跟二楼的公司应该没有关系。而楼梯间也是整栋楼的公共区域,他并没有涉入他们的地盘。
然而想是这么想,他还是暗暗加快了脚步。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然后是皮鞋拖在木地板上的摩擦声。
摩擦声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他在拐角处往下看了一眼——不是他的错觉,这几个“人”不知为什么,竟然都跟上来了。
难道二楼的公司是这栋楼的开发商?他们几个是销售?跟上来是要带他参观?但是他的穿着根本不像是能租买写字楼的样子吧。之前他就在想,能坐霸王公交车却不能住霸王旅馆,或许是因为“公交车司机”看他身穿病号服,不像正常人,说不定怕他在公交车上当众精神病发作呢,而私人经营的旅馆就没有这个顾虑了,乞丐也好,精神病患者也好,直接赶出去就行了。
他一边为这个世界的怪异自圆其说,一边又觉得自己也很不正常。高度紧张之下,大脑好像也开足了马力,疯癫的念头片刻不停,其间又交织了些许冷静的思考。
比如此刻他还抽空想了一下,这样的大楼应该还有其他的消防通道,不至于被他们堵死在三楼。
那如果被他们堵住了找不到其他出口呢?
不知道,解决不了的问题先不要想。不如先祈祷楼上的房间都有门锁,而“售楼先生”们没有钥匙吧。
三楼的楼梯口连门框都没有安装,他又一口气冲上了四楼。
幸运的是四楼有门也有锁。他冲进去以后先把楼道门锁上,然后跑进最西面的办公室,这里是楼梯口的视野盲区。
锁好几层门以后,他在门后的角落里坐下,耳朵贴着墙去听外面的脚步声。
“售楼先生”们果然跟上了四楼,在四楼忽远忽近地逡巡。然后慢慢地都往西面的房间围拢过来。隔着门板,他好像都闻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甜味。
【1993年5月14日下午2:15】
【实时气温:17℃】
“老大一直说帆船俱乐部里的咖啡很不错。”女警官接过咖啡,回头往办公室里看了一眼。“诺伊马上回来,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泽塔坐在门边的折叠椅上,等了大约六分钟,就听到外面的汽车声和关车门的声音。诺伊警官大步走进来,一边抹脸上的雨水,一边大声抱怨:“又是个摩罗僵尸,据说是昨夜吃了整整十二剂止痛药之后跑到外面飙车。”
“泽塔医生在等你。”女警官说完又追问,“死了吗?”
“他好得很,整个车头都撞进药店了,我们去的时候他还在车里睡觉呢。”他对泽塔点了一下头。“请跟我来。”
还是上次来过的那条走廊,还是等在保管室外面。泽塔转过头——就连关在临时拘留室里的都是同一个人。
他们现在也算是认识了,泽塔走上前去叩了叩金属栏杆。
他睁开眼满是戒备地看过来,见是她,神情才稍微放松一点。想要站起来跟她说话,却因为同一个姿势蜷曲太久,手脚发麻,一时之间都有点不听使唤。
泽塔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这次是为了什么?”
“……非法侵入。”
泽塔惊讶地问道:“为什么?”
她上周末走的时候明明给了他房门钥匙和不少现金,难道他这么快就又需要入室盗窃了吗?
父母去世之后,她委托律师将他们在河畔镇上的房产处理掉。然而因为生活需求和各种杂务,她还是时不时得回镇上来。后来厂区的居住环境渐渐变得更坏,不通勤的日子里她也不愿意再待在那边。种种原因叠加,没有了固定住处之后,她在镇上住的日子反而变多了,于是干脆在旅馆里按月包下一个房间。
他微微垂下眼睛,看起来有点委屈的样子:“不,不是盗窃,我……”
还没说完,谈话又一次被保管室的开门声打断。
诺伊警官这一次对他的评价更低了:“你最好当心一点,他有精神问题。”
他反驳:“我精神完全正常。”
诺伊警官嗤之以鼻:“精神正常的人会在下雨天跑到别人家里去砍树吗?”
“哇哦。”泽塔发出赞叹的声音。
“那里连房子都没有,我并不知道……”
“那是别人合法拥有的土地,而且你为什么要特地自制石斧砍树?难道镇上买不到伐木斧吗?”说到这里,诺伊警官都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你都有本事自制石斧了,做点什么工作不好,要去郊野林地偷砍别人土地上的树?”
“……”本来还理直气壮的人,在连番诘问下慢慢地短了气势,支支吾吾起来。最后仿佛求助一般地转头看向了泽塔。
泽塔指了指诺伊警官手里的箱子,问道:“这是我的东西吗?”
“对,登记一下你就可以带走了。”
她跟在诺伊警官身后去办手续。临走时她回过头,看见那个男人双手抓住栏杆,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直到通往大厅的门自动阖上,隔断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