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寒冬生存备忘录》 第1章 第 1 章 【时间:1993年5月8日 XX:XX】 【实时气温:未知】 诺克斯郡,河畔镇,西郊厂区。 泽塔睁开眼睛,白天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破洞照在她的枕边。 简陋的床头柜上放着她的电子手表。 这是她去年十一月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一块液晶显示式多功能固态表,添加了电波功能,可以进行自动校准,除了时间,还能显示实时气温。这块表花了她八十一块钱。 但是此时却连最基础的报时功能都失效了。这块表已经停了将近一周,她一直没空回镇上去换电池。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怀念起自己的旧机械表来。科学技术带来新时代的便捷生活,也带来旧时代所没有的麻烦。爸爸一直批评她对新潮科技的盲目追求,她认为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只是工作太忙了,她还没能抽出时间来进行深刻反省。 凭借阳光照射的角度,她也能判断出时间不早了。平时这个时候,她如果不是在办公室,就一定在实验室。 但这天是难得的休息日,她只是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公司几年前就已经拍下了西郊这块地,计划要在这里重新规划生产基地,把之前分散的工厂和研究所都规整到一起统一管理,然而真正开始落实这项庞大计划却一直等到了前年的冬天。最先动工的是实验室,接着是行政办公区,其中工厂是最麻烦的,直到今年的新年之后才有设备开始陆陆续续地搬进新厂房。 听说后续还会有开发商来建居民住宅,有了居民区,就会带动一些商业设施,到时候她的生活也能方便一点。但是问到具体情况,经理总是给不出确切消息。 她已经在集装箱房里住了八个月,附近唯一的商店就是加油站便利店,唯一的餐馆就是加油站旁边的汉堡店。一些不那么常用的生活物资,她都得开车去镇上买。 这里偏僻到连警局站点都没有。 实验室刚搬过来的那几个月,生活上的所有不方便她都可以忍受。随着晚报登载了工厂的招工广告,厂区的人渐渐变多。她住的这个地方从一开始的空地变成了真正的集装箱房社区,周围的治安也在一点一点变坏。 昨天晚上附近不知道哪个邻居家里在办派对,集装箱房的铁皮墙不隔音,她听起来好像整个厂区的人都聚在了一起酗酒吵闹。最后她不得不吃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一整夜睡得也并不安稳,几次被吵醒,直到后半夜外面才终于安静了一点。 这会儿外面倒是非常安静,大概昨夜的醉鬼们都还没醒。 又躺了一会儿,光斑渐渐从枕边移动到了她的脸上。她这才用力掀开被子坐起来,下床去洗漱。五月初的早上还很冷,她瑟瑟发抖地冲完冷水澡,整个人都清醒了很多。 早餐是培根三明治和牛奶。黄油已经见底,她用黄油刀在铝箔纸上刮了半天也没能刮出多少,培根是最后一片,吐司也所剩无几。这些都得到镇上去买。 煎培根的时候,她顺手按下电话留言键。 “嘀——下午好,泽塔小姐,这里是河畔镇帆船俱乐部,我们将在五月中旬举办今年的……” “嘀——嘿,我是伊万,我听教授说你后天下午要去他的研究室,我想,呃,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顺便去一趟市民中心……” “嘀——您好,这里是路易斯维尔气象出版社,您自1992年6月起订阅我社的《猎人杂志》……”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像她回到小镇以后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平淡。 吃过早餐她就要动身去镇上,路上车程就有一个多小时。今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虽然是休息日,她的日程安排却比工作日还满。 开门的时候迎面吹来一阵冷风,夜里下了很大的雨,水泥路面上到处都是积水。她裹紧了围巾,往车子的方向走去——这里集装箱房越来越密集,她的住处门口已经停不下车,这段时间她一直把车停在汽修店外的停车场里。 路过邻居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红色长发的女人正用额头顶在窗框上,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这样的低温天里女人却穿着吊带短裙,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冷一样。 “早上好,芬妮。” 对方毫无反应。 泽塔没作停留,戴上墨镜,快步走出了集装箱房区。 ***** 车载电台又在播放一些无聊的访谈节目,她听着女主持人的声音,一路穿过了郊野林区。牧场标志远远出现在丁字路口的拐弯处,还没有靠近,空气里已经传来难闻的气味。 她立刻关上车窗。 左转驶入农场路,她的计划是要顺路去看看今天农场有什么新鲜蔬果可买。 霍格农场是镇中心GIGA超市的供货商,有些不符合超市选品标准的,农场就会在路边支起摊子零售,价格比超市便宜很多,实际上品质也并不相差很多,最多就是卖相不好。 只是这天车子都已经快开到谷仓附近,她依然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果蔬摊,看来今天霍格太太并没有开张。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一辆军用卡车停在路边。士兵在旁持枪警戒,看到她的越野车稍微有一点减速的意思,就立刻打手势示意她不要逗留,马上离开。 她收回目光,踩下油门,加速驶离农场。开出一段距离之后,她才从后视镜里远远地回望。 俄河下游的西点镇上就有一个军事基地,在附近地区见到军官不是什么新鲜事。上周三傍晚,她下班的时候,隔着透明铁丝网围栏就看到厂区的停车场上停了一排军用皮卡。 她心里隐隐烦躁,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车子很快经过了西郊的报废车场和渔具店,她右打方向盘,拐入通往河畔镇中心区域的车道。 这条路连接小镇北部的商店街,她记得小时候这里是非常热闹的,提供小镇居民的一切生活物资。后来——好像就是在她去上大学那一年,镇上开了一家GIGA大型综合超市,日用百货一应俱全,还配备了巨大的停车场以满足日益增长的泊车需求。家用汽车的普及也极大地拓宽了小镇居民的日常出行范围,他们渐渐习惯于周末驱车去路易斯维尔的商业中心购物,那里总是有更多的品牌,更新的时尚。 小时候跟在妈妈身后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小镇商店街,现在看来确实显得小而局促,在这个时代里渐渐地没有了自己的位置。 车在路口加油站里加了油,她走进加油站便利店结账。 收银台后的女孩子懒洋洋地站起来从货架上拿了一包烟丢给她:“一共二十二块五。” “有打火机吗?” “卖完了。”收银员回头看了看,“满二十五可以送给你一盒火柴。” “好吧。” 收银员就又拿了一包万宝路丢在柜台上,恰好凑够了二十五美元。 室外又下起了雨。 劣质火柴划到第四根才擦起火。低温和潮湿掩盖了一部分旁边垃圾桶里散发的臭味,然而空气中依旧氤氲着微妙的腐坏气息。 马路对面就是小镇上的警局,警局旁边本来是一片茂密的林地。这个时候看去,树木已经被砍倒了不少,路边搭着手脚架,还有一个油布帐篷用以临时休憩。泽塔对小镇新闻知之甚少,也看不出来到底要造什么。 奇怪的是整个施工现场却没见到一个工人。 明明是临近中午的工作时间,警局大门也紧闭着。河畔镇上再怎么萧条,商业区的马路上大白天空无一人也还是很反常。 泽塔看着空荡荡的街道,正有些走神,身后突然传来一撞击声。她回头看过去,原来是一个男人撞到了垃圾桶。塑料垃圾桶被撞翻后在水泥路面上滚了两圈,里面的易拉罐,塑料袋,还有烟头散了一地。那个男人踉跄两步,一头摔进了垃圾堆里,挣扎了半天,才艰难地重新站起来。 那人穿着脏兮兮的棒球外套和牛仔裤,头上顶着一头亮蓝色的假发,脸上五官都无力地低垂着,看上去神情十分麻木,像是在梦游一样。 收银员循声推门出来收拾烂摊子,看到他那神志不清的样子,立刻露出嫌恶的神情,一边扶起垃圾桶,一边对着他的背影咒骂不止:“恶心的僵尸,快滚远一点!” 男人被这样辱骂也没有反应,身体伛偻,脚步蹒跚着游荡远去,慢悠悠地晃上了马路。 车道上,一辆外形浮夸的改装跑车正轰鸣着从镇中心的方向飞驰而来。 “喂!”收银员对着毫无反应的假发男大叫起来。 幸好有惊无险,这种跑车通常都配备高级的制动系统,车子果然毫发无伤地停在了离蓝色假发男人不到半米的地方。 驾驶座车门打开,车主跨出车子。他一身黑衣,连蓬松的黑发也被一顶黑色针织帽压住,身材高挑,看不清面容——五官都被墨镜和口罩严严实实遮住,不过行姿矫健,看上去应该非常年轻。奇怪的是他左手不知道为什么还提着一个黑色旅行袋。 他一边走一边把手上的旅行袋随手丢在地上,来到戴着蓝色假发男人身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棒球棍,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对着蓝色假发男人的后背一棍子挥了下去。 本来就站不稳的男人被这干脆利落的一击打得倒地不起,半天没有动弹。 便利店收银员终于从震惊中回神,用更高的分贝大叫起来:“快报警!快报警啊!” 跑车车主十分镇定。他大白天当街行凶,却一点要逃跑的意思都没有,在这种时候竟然还不慌不忙地蹲下身翻起了被害者的口袋。 一群警察闻声纷纷从树林里跑出来,看来之前都在提前给自己放午休。他们一边叫着“放下武器”,一边把跑车车主扑倒在地上。那个肇事者身手也相当不错,不肯束手就擒,对着警察也毫不犹豫地出手还击,几个人顿时打成一团。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误触了车上的警报,跑车顿时在空旷的马路上“乌拉乌拉”地叫起来。 聒噪的警报声里还夹杂着人声:“医生!医生!叫医生来!” 动静闹得这么大,附近奶站和餐厅里的人纷纷冒雨跑出来看热闹。原本空旷得几乎有些诡异的街道上,片刻之间就恢复了往常的人气。 可惜热闹看了没一会儿,就有女警官过来驱赶围观人群了。 收银员还跟在女警官身后:“我是目击证人,警官,我看见……” 女警官也毫不客气:“走开,珍妮!” “好吧。”收银员自荐失败,只好讪讪地回来继续上班。 走到便利店门口,她好像才忽然注意到有人还一直站在这里。 她捡起地上一只破旧的皮鞋扔进了垃圾桶,这是之前那个戴着蓝色假发的男人摔倒的时候掉的,看样子他大概也用不上这只鞋子了。 “摩罗制药会遭到报应的。”收银员小姐说话的时候对着泽塔的方向。似乎在跟她搭话,语气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这样唯心主义的愿景,泽塔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吐出一个烟圈,无声地笑了一下。 第2章 第 2 章 【1993年5月8日 XX:XX】 【实时气温:未知】 诺克斯郡,河畔镇,GIGA大型综合超市。 “小姐,我们的产品采用的是最新科技材料,有权威实验室认证过,有效降低至少99%的噪音……” 推销员在旁边喋喋不休,想让泽塔试戴一下她手里的隔音耳罩。 她今天出门之前没有仔细照过镜子,因为赶时间,只是简单涂了一个口红。她猜她现在脸色一定不太好,所以推销员才觉得她的睡眠质量差到急需隔音耳罩。 倒也不能说她猜错了。 泽塔正在考虑要不要先去食品区避开她喋喋不休的推销时,旁边货架后面走出来一个男人,她觉得很眼熟,但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男人主动开口:“下午好,泽塔小姐。好久没有见到您了,最近一切都好吗?” 泽塔也向他点头致意:“还行。” 男人又说:“说起来真是太巧了,我今天上午还在社区中心遇见了迪恩太太,她最近在慈善拍卖会上做义工。” 泽塔笑着回应:“是吗。”迪恩太太又是谁? “她跟我提起花园里的那片蔷薇。她丈夫打算把它铲掉,给他们的小孙子铺一块沙地,”男人的语气听上去好像是发自内心的惋惜。“她还跟我说,希望我替她向您转达歉意,她也非常喜欢您母亲留下的花园,当初就是对这片蔷薇花一见钟情,才会买下这个房子。可惜迪恩先生太固执了。” 听他说到这里,泽塔终于想起来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河畔镇上一个房产经理,家里在教堂东边的房产就是挂牌给了他们公司。不过中间的事宜都是律师在处理,她只跟眼前男人见过两次。 迪恩先生和迪恩太太,应该就是那处房产的新买家,那堆合同一直放在银行保险柜里,她到现在还没抽出时间细看过。 “她每次见到我,都会托我问候您和家人。” “没关系,就算我妈妈还活着,她也不会注意到少了几朵蔷薇。”泽塔说完之后看到房产经理先生脸上有些尴尬,意识到自己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于是她又找补了一句:“或许她需要我父母以前园丁的电话吗?” 房产经理先生更尴尬了:“……也许他们只是有点孤独,您知道的,他们一家刚从波士顿搬来。” 房产经理先生非常善解人意,他可能已经看出来泽塔并不擅长这些邻里之间的闲谈,于是他立刻在泽塔接话之前换了个话题:“对了,我从早报上看到,针对摩罗公司的调查已经结束了,想必您也很快要离开河畔镇了吧?”小镇生活就是这样,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没有什么**和秘密,小道消息传播得比本人得到正式消息还要快。 泽塔愣了一下:“是什么时候的新闻?” 房产经理先生也不是很确定:“昨天……也可能是前天?” 泽塔想起来早上她没有耐心听完的电话留言,顾不得跟对方多寒暄:“抱歉,请问现在几点种了?” “呃——四点十七分。”他察言观色,已经看出一点端倪,于是立刻识趣地说,“我五点钟还约了客户,那就先走了,回见。” 也没时间仔细挑选品牌和口味了,只是快速按照清单拿东西去结账。 幸好收银台附近也只有零星一两个顾客,她很快结完账,驱车往警局方向赶去。 ***** 问询窗口已经给自己提前下班,工作人员不知去向。大厅里也没有人,她想起中午看到的那些懒散警官,于是又绕到了警局后面。 后门的雨棚下,两个警官正在抽烟。泽塔突然冒出来把他们都吓了一跳。两人当中较为年轻的那位警官开口询问:“女士,有什么事吗?” 泽塔飞快回答:“您好警官先生,我叫拉维·泽塔。去年7月9日,我曾因摩罗制药人体实验案被警方传唤过一次,当时警方扣押了我的全部工作笔记和实验记录。现在既然调查已经结束,我想来领回我的东西。” 年轻警官扭头看向老警官。 老警官抽着烟,慢慢地打量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摩罗制药是联邦的案子,你去法兰克福问问吧。” “当时传唤我的是河畔镇警局。” 老警官不理会她,直到手里的烟烧到了底,才不紧不慢地说:“女士,我们只是镇警,没有权限。” 泽塔正想再说话,一旁的年轻警官忽然对老警官低声说:“长官,她是泽塔医生的女儿。” 老警官本来已经抽出第二根烟,听到年轻警官的话,他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打火机,最终还是没有点烟。再开口时,语气就变得有些复杂:“你们公司已经把扣押的东西全都领回去了。” 泽塔解释:“我两年前就已经从摩罗制药辞职,当时被传唤也只是协助调查。” 老警官沉默不语,就在她等得有点快要不耐烦时,他终于收起烟盒和打火机,对年轻警官说:“我该下班了。” 年轻警官目送他离开后,拉开了警局的后门。他对泽塔眨了眨眼,示意她跟过来。 小镇警局面积不大,但功能还算齐全。后门走廊进去,两边依次是洗手间,杂物间,资料室和和一个门上带密码锁的房间,她猜测这里面放的应该是一些管制武器。 再往前走,是临时拘留室和保管室。 临时拘留室里还关着一个人,他右手手腕被拷在栏杆上,整个人瘫软在木质折叠椅里,双腿在狭小空间里舒展不开,只能弯曲交叠在椅子下方。虽然已经换上一身橘色囚衣,但从那头蓬松的黑发和修长四肢来看,不难猜出他就是上午在警局门口当众肇事的人。 脸上没有了墨镜和口罩,露出的面容苍白英俊,果然非常年轻。脸部和脖颈处裸露的皮肤上有着明显的淤青,加上神情颓丧,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有些憔悴。 年轻警官用钥匙打开保管室的门,示意她在门口等。 泽塔点头:“谢谢您,警官。” 昏暗的走廊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隔着墙,她隐约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交谈声,脚步声,还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雨天里天色暗得很早,她很难从自然光线判断出时间。不过眼下大概是五点左右,因为她听见警察们陆陆续续下班离开,整个警署都渐渐安静下来。 不知道一会儿钟表店的老板还在不在,她今天原本的计划里排在最前面的就是去给手表换电池。这几天莫名其妙的烦躁或许都源于这块停走的手表。温度,湿度,时间,她需要准确数据来维系安全感和对生活的掌控感。 泽塔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无意识地环视周围,忽然对上了拘留室里男人的目光。 并非偶然——那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在无声地看着她,此时跟她四目相对,也没有半点躲闪的意思。 五分钟前她还觉得他看上去像个正常人,这时她又有点不确定了。他一言不发,眼神直勾勾看人的样子,的确有点像个精神病患者。 她收回视线,对着保管室的房门看了一会儿。 再转回去,他还盯着她。 带她进来的那位警官似乎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她的东西。她想了想,走到临时拘禁室前,低下头,隔着金属栅栏看着他。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另一边靠了一下,似乎有点警惕的样子。好有意思,精神病人也会紧张害怕。 她开口,低声问他:“先生,请问有事吗?” 她的口齿清晰,发音很标准,说的也是最简单的句子。对方却像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内容,起初是疑惑,很快又转变成了一副大受震撼的模样。 那双眼睛原本是狭长深邃的轮廓,却因为震惊而慢慢睁圆。 就在她感觉他似乎要说点什么的时候,保管室门又被打开。年轻警官空着手走出来,见状在她身后提醒:“小心不要靠近他,他是因为暴力犯罪被逮捕的。你的东西可能被收在其他地方,明天上班以后我帮你查一下吧。” “好的,多谢您。”她说完又解释了一下,“我只是看他好像很冷。” 年轻警官也没有多想:“是啊,都已经五月份了,今年的气候真奇怪。对了,你给我留一个联系方式吧,有消息了我方便联系你。” “喂!”拘留室里的男人在后面用沙哑的嗓子叫嚷,试图引起两个人的注意。他想站起来,却被拴在横栏上的手铐限制了高度,不得不以一种尴尬的姿势弯曲着身体,趴伏在金属栏杆上。 泽塔从包里掏出钢笔和笔记本,写下一串号码,撕下来递过去:“这个是我办公室的电话。” 年轻警官看了一眼,折起来收进口袋。 “喂!等一下!”看到他们说着就要走,拘留室里的人着急起来。 年轻警官走在前面,细心地帮她打开门:“有什么问题你也可以打警署的电话找我,我姓诺伊。” “不要走!”男人急切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见没人理会自己,他再一次提高了音量:“你到底是谁?等等——” 泽塔已经走下台阶,她站住脚步,再一次郑重地向这位警官道谢:“今天的事真的非常感谢您,诺伊警官。” 河畔镇里没有人对摩罗制药有好感——或者应该说,整个诺克斯郡都不会对这种公司有好感。如果不是他帮忙,她这一次来不可能这样顺利。 他笑了笑,目送她离开后反身关上了门。 拘留室里的人瞪着他。 诺伊警官面对罪犯时就不再有什么友好亲善的态度了,他毫不留情地嘲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在审讯室里一句话都不说,看到漂亮女人怎么突然会说话了?” 第3章 第 3 章 【1993年5月9日上午9:22】 【实时气温:11℃】 诺克斯郡,河畔镇,河畔镇帆船俱乐部。 社会新闻版面——《人体实验室事件调查结束,我们是否等来了真相?——摩罗制药公司CEO已获无罪释放》。 财经新闻版面——《调查结果公布,摩罗制药股价回升》。 路城早报有两个版面刊登了摩罗制药相关的新闻,不过占的篇幅都不大。事件曝光当时虽然因为其耸人听闻的关键词得到广泛关注,然而随着调查持续了整整十九个月,最终还是消磨尽了人们的兴趣。 头版上占了最大版面的依然是电影明星的八卦和政治明星的丑闻。 周末的上午,帆船俱乐部里除了泽塔,就只有工作人员。落地窗外的河滨步道也空无一人,放眼望去,只有俄河上濛濛的雨雾。今年的雨季漫长又阴冷,镇上的人变得更加不喜欢出门了。 泽塔把这一周以来的报纸都从俱乐部的阅读室里借了出来。意料之中,并没有什么真正有用的信息。就连法制新闻也多半围绕“知情权”、“同意书”、“合约”之类的关键词展开,少数提及实验对象后续的治疗状况和费用,已经算是相当深度的报道。 至于实验内容,实验数据,实验结果,都好像完全被忽略。似乎公众已经达成这样不成文的共识——这些都属于摩罗制药的商业机密,没有向公众作出解释的义务。 桌面上突然投下一片阴影。年轻男人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不请自来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然后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住她。 泽塔顶着对面如有实质的凝视,看完了手边的这篇报道,浪费了整整两分钟,然后才抬起头看向对面:“先生,请问有事吗?” 她没有问他怎么从警局出来的——无论是他的衣着,还是那辆外形夸张的改装跑车,都不难猜测他的出身。只要有钱,只要有足够多的钱,连摩罗制药的CEO都是无辜的守法公民。 他听见她开口对自己说话后换了个坐姿,手肘支在桌上,上身前倾,目光依然专注,不知道到底想从她的脸上探究出什么。 泽塔环视周围,俱乐部的一楼大厅里除了他们两个,就只有柜台上的咖啡师。她推测道:“你看起来,好像是专门来找我的?” 这一句话又不知道触发了他的什么精神病因,他的神色变得更加惊疑不定。 她也没有催促他回答,摘下眼镜,眺向窗外来舒缓阅读后的视疲劳。 昨晚她照旧住在河畔酒吧边上的那家旅馆里,一整夜都十分安静,她这周以来难得睡个好觉,于是一夜好眠睡到了八点钟。起床之后她沿着河滨步道一路步行到了帆船俱乐部,借阅报纸在其次,主要是想来这里吃早餐。 俱乐部里有镇上最好的咖啡。 他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看她拈起华夫饼咬了一小口,又放回盘子里,重新端起了咖啡。连他自己都为自己的唐突举止感到有点不适了,她却好像半点不受影响,就这么坦然自若地喝着咖啡出神。 可是她的动作,神态,还有细微的小情绪,看起来又那么自然而准确。 他观察了半天,得不出结论,最后还是忍不住倾身向前靠近,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十分谨慎地开口:“你……是NPC,还是真人?” 泽塔如实回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不知道这个回答是不是又刺激到了他。他靠回沙发里,看起来病情更严重了,甚至自言自语起来:“这是剧情吗?末日生存游戏还有剧情?” 他还在看她:“……难道是人工智能?” 泽塔也在观察他:“你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 他今天穿着蓝灰色的毛衣和牛仔裤,脸色依旧苍白,但至少不像昨天在拘留室里那么病态和颓靡,脸颊上的淤青也已经消退。如果不是他此时怪异的行为,他看起来就跟她大学里那些男同学没有什么区别。 “是吗。”他回答得心不在焉,忽然扭头看向柜台后的咖啡师,“你能看到那个……人吗?” 咖啡师今天的工作很清闲,他靠在柜台上,右耳戴着耳机,大概是在听收音机,并不知道自己成为了他们的话题。 泽塔按了一下桌子上的服务铃。咖啡师抬起头看过来,泽塔对他招手。 很快咖啡师提着壶走过来为她续杯:“今天的华夫饼好像不合您的口味,有新出炉的玛芬蛋糕,您要尝一尝吗?” “好的,那就要两份吧,谢谢。”她看向对面的人,“这里的甜品也很不错。” 对面的人正愣愣地看着咖啡师,他从泽塔按下服务铃以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听见她的问题,他才回过头来,开口时依然有点呆怔:“嗯?我刚才就想问你,这个华夫饼好吃吗?” “你确定不需要我帮你联系家人吗?”这会儿雨势不大,她决定直接冒雨走回酒吧的停车场。俱乐部的前台小姐贴心地给两个人提供了印着帆船LOGO的雨伞。 “不,我精神很正常。”他嘴里这么说着,神情恍惚地跟在她身后的样子却不像这么回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描述现在的情况……我来这里已经快两个礼拜了,一路上根本没见过正常人。你知道那种丧尸类的单机游戏吗?” “我不知道。”泽塔微微加快了脚步。 “我那天醒来的时候,医院里的人全都变成了那种样子,我还以为是我吃药吃出幻觉了。” 一夜之间,医生、护士、病人、家属,统统都变成了行尸走肉的模样,却又如同正常人一样生活。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僵尸们每天定时查房,护士僵尸也会按时来给他换药。邻床的病友们还会“闲谈”,他们面对面地坐在床边上,一边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含混音节,一边互相分享一些在他看来非常可疑的食物。 起初他意识混沌,每天只能清醒很短的一段时间,身体情况比周围的情况还要复杂。他安慰自己,生化危机只是个游戏,世界上不存在丧尸病毒这种东西。他可能出了什么事故,一定是脑损伤影响了他的认知。 “护士”来给他换吊瓶的时候,他想请她帮忙关一下窗户,病房里的窗户不分白天黑夜地敞开着,刚好那几天又一直风雨交加,冷得他头痛欲裂。然而不只是他听不懂周围“人”说话,“护士”也听不懂他说话,对他的请求充耳不闻,例行公事地调整完输液的滴速就走了。他心想,他的语言功能可能也出问题了。 记不清是第四天还是第五天,他发现自己的情况突然之间就好了很多。不但醒得比平时都早,四肢也好像突然有了力气。 他下了床,第一次走出了这间病房。 楼道的地面铺着米黄色的地砖,墙面是纯白色,楼板的正中间每隔一段距离就装设着一台顶灯,灯管发散着惨淡的白光。墙上有英文的标识和阿拉伯数字的门牌,他都能轻易看懂,看来脑损伤并没有影响他的文字阅读功能。冗长走廊的两边是一扇一扇紧闭的病房门,空气流通只能依靠楼里的换气系统,呼吸之间都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 顺着走廊往光线更亮的方向走去,很快就到了公共休息室外,透过玻璃墙,他看见里面坐着不少人在看电视。墙上的挂钟显示着五点十五分,对普通人来说这个时间应该还在睡梦里,但是病房区里生活的人,无论病人还是陪护,生物钟紊乱也是常态。 走过休息室敞开的大门时,他忽然闻到一缕十分细微的、令人本能不适的古怪甜味。 这个奇怪男人说的话也很奇怪,但是抛开“单机”“模组”之类她不太理解的词汇,结合他一开始的那句话,泽塔好像已经有点猜到他说的是什么气味了。 她猜他可能是药物中毒或者精神问题导致认知出现了偏差,所以觉得自己生活在类似于《活死人之夜》的电影场景里。不知道她自己现在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 男人突然回过了神,发现自己竟然就这么在她身后跟了一路,又自然而然地拉开了她的副驾车门坐了上去。 故事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窘迫。刚刚狼吞虎咽吃她吃剩下的华夫饼和玛芬蛋糕都面不改色,现在却有点做不到了。 跟她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觉得她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她的座驾是一辆黑色大切诺基,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很惹眼。他一眼就认出了这辆车,更早一些的时候——在他被一群僵尸警察扑倒之前,他还在盘算着一会儿清完附近的小怪,他就要把座驾换成加油站里那辆大切诺基,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单纯就是它长得高大威猛,很难不一见钟情。没想到最后是在这种情况下坐进了这辆车里,车主的形象虽然不能符合他对这类车的刻板印象,但又有另一种意想不到的契合——他现在已经做不到像一开始那样明目张胆的打量,只能假装不经意地扫视车内空间。 车子里有很淡的烟味——并不明显,但他的嗅觉比一般人更灵敏一点。后排有两大塑料袋的东西,粗略看去都是一些生活物资。 如果她是一个末日生存类游戏里的剧情NPC,那剧情到底给了她一个什么样的设定呢? 大雨落在大切诺基的车顶棚上,发出沉闷密织的敲击声,于是车内反而显得格外安静。泽塔本来只想到车上拿点东西,顺便把车挪到离旅馆的室外楼梯口更近的位置,然后就回旅馆房间等诺伊警官的电话。但这一路上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已经不知不觉被这个奇怪男人的奇怪故事吸引住了。 她既没有发动车子,也没有立刻去后座拿东西,只是在这份寂静中思考了一会儿:“听你的描述,你说的好像是路易斯维尔市中心的综合医院,那你是怎么到河畔镇来的呢?” “我……”他一时语塞。 并非有什么不可告人,只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住院大楼满员的电梯里充满腐臭,商店橱窗里整齐陈列着烂掉的果蔬,顾客长着尸斑却还在排队购物。他在路城街边游荡了几个小时,目之所及都是荒唐的景象,又好像一切只是他走不出的幻觉。 直到他夹在人群中浑浑噩噩到了繁华商业区,拐过弯,百货公司的大楼上女明星的巨幅海报广告正对着他。他叫不出女明星的名字,只觉得似曾相识——但是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皮肤白皙,唇色鲜艳,姿势张扬而挺拔。 那是一个正常的、符合他认知的、活着的人的样子。 那之后的记忆就更加混乱了。 他找到了公交站牌,地名都很陌生,他仔细看了每一班公交车的站台表,根据地名推测哪些是城区,哪些是郊外。然后排在一众形态各异的“乘客”中登上了公交车,“司机”用他仅剩的一只眼球一一打量着乘客,目光扫过他时口中发出一些嘶哑的声响,他没有理会,径直走到了最后一排的空座位上坐下。 他起初不想惹人注目,但是封闭的车体内气味渐渐浓郁起来。车子驶出城区,视野里出现了郊野的荒地,他终于忍不住打开了车窗。一瞬间湿冷清新的空气涌进鼻腔肺部,不等他缓过来,窗户又被推上了。 前座抱着襁褓的乘客整个头部转了过来,沉默地“看”着他。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只能强忍着不适坐回了角落里。 等公交车到达下一站,无论是停在哪里,他都要立刻下车。然而城郊的站与站之间总是格外远,在车尾节奏均匀的颠簸中,疲倦一点一点涌上来,快要彻底淹没他。 第4章 第 4 章 汽车停在一截废弃铁轨旁,前方是一个九十年代风格的小镇,身后则是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郊狼长嗥。 没下车之前他还在想,无论如何也不会再靠近有“人”的地方了,他宁可在荒野里吃树叶。可是雨天的傍晚天色总是暗得很早,只是转眼之间,郊野的树林就只剩下重重叠叠的影子。 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和室内拖鞋走了一整天,衣料反复被雨淋湿又反复被体温烘干,下车只是在路边站了半分钟,又已经湿透了,夜风吹过,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一整天里他滴水未进,连平时得以维持生命体征的葡萄糖也没有挂。汉堡店面包店里的商品,仔细考虑一下的话,撕掉发霉的部分也不是完全不能吃。 何况这些“人”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危险性,他只要不要主动招惹他们,这么多天也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只是气味有点令人作呕而已,离得稍微远一点,好像也不是不能克服。 废弃铁轨不远处就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右手边是一个很大的商场,商场和马路之间还有巨大的停车场,停车场里车子很多,“人”也不少。而隔着马路,对面是一家旅馆。旅馆的门厅里亮着暖色的灯,玻璃窗内透出模糊的人影,这样的景象在暮色四合的雨天里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他只是看了一眼那些缓慢蹒跚的人影,就立刻转头向马路对面走去。 旅馆门厅里也是上世纪末的装修风格。前台有个看衣着应该是女性的招待,靠窗的位置放置了几组沙发桌椅,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个“住客”。 推门进去的时候,只有“招待”把脸转向门口。 他身无分文,就算有钱也没法跟她交流。白天坐公交车的时候他就没给钱,现在回想起来,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但无论如何,似乎是可行的。于是他刻意地无视了对方,避开眼神交流,径直往里面走。 “招待”缓慢地站了起来。 他还想继续往客房的方向走。原本坐在大厅里的几个“住客”也站了起来,也都往客房的方向走过来。其中一个被椅子挡住,他既没有绕路,也没有把椅子挪开,就这样顶着椅子往前走。椅子被往前顶了一小段距离之后终于翻倒,他也被绊倒在地,但是动作丝毫没做停顿,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 他试图安慰自己,这些人可能也是凑巧要进房间而已。可眼角余光瞥见他们的脸都正对着他的方向,如果他们还有“目光”的话,此刻一定都在看他。 他硬着头皮走到了走廊入口处,快速地往里面看了一眼——深色地毯配上昏暗墙灯,整条走廊显得很幽深,越往深处光线越暗,至尽头处则已经完全陷在一片黑暗里,而两侧的房门都紧闭着,看上去并没有其他的出口。 他只犹豫了一秒,就停下了脚步。在这种情况下,硬闯进去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好选择。 离他最近的招待已经只剩一臂之隔,剩下几位也是随时都能扑到他的距离。 他迎着他们的方向往回走,侧过身从几人中间穿过,右手臂的外侧不知蹭到了哪个,直到他走出旅馆,冰冷的触感还久久停留在那一小片皮肤上。 他一直走到大街上,才停住脚步。回头看,那几个身影都还停留在原地,从他开始往外走,他们就没有再移动过,就这样一直“目送”他走远。 胸腔里憋着的一口气,直到此时才吐出来。右手抖得厉害,他抬起左手,用力地按住右手手腕。 他意识到这个地方的“居民”情况跟他之前待的地方并不一样。 旅馆门口的主干道向西通往小镇中心——沿路看去,前方路灯密布,商店的带灯招牌也越来越多,道路上有车也有行人的模糊光影。远远看去,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繁华小镇。 他没有再往那个方向靠近。 旅馆位于一个十字路口,侧门靠着一条南北走向的支路,相比东西走向的主干道,这条支路就显得萧条很多。不但路灯稀疏,沿途也多是一些工地或是空房。 斜对面有一幢四层楼高的老式写字楼,楼里一片漆黑,上面两层的窗户上张贴着巨大的待售广告。 推门走进去的时候,里面正好有“人”要出来。他屏住呼吸,站在写字楼的外侧扶住门。抛开脸部的模样和走路的姿势不谈,对方身上的半旧西装和皮鞋倒是跟这楼的气质十分契合,一看就是一个经营不佳的公司里的职员。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这位“公司职员”缓缓抬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他们特有的那种沙哑喉音。幸好脚步并未停留,缓慢地走远了。 等“公司职员”走远,他才走进写字楼。进门又是走廊,左手边是一间办公室,不知道“公司职员”之前是不是就在这里工作;右手边则是一排空置的房间。这样的写字楼一般都是做好隔断,然后分别出租,同一层里有好几家皮包公司也是常态。 楼梯间里隐约能听见楼上还有人。 他放轻了脚步快速上楼,正经过二楼时,玻璃门里三个同样公司职员打扮的“人”跟他打了个照面。 这几个应该是在二楼公司上班,他确定自己进写字楼之前看清了三四楼的窗户上贴着“FOR SALE”不会有错,跟二楼的公司应该没有关系。而楼梯间也是整栋楼的公共区域,他并没有涉入他们的地盘。 然而想是这么想,他还是暗暗加快了脚步。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然后是皮鞋拖在木地板上的摩擦声。 摩擦声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他在拐角处往下看了一眼——不是他的错觉,这几个“人”不知为什么,竟然都跟上来了。 难道二楼的公司是这栋楼的开发商?他们几个是销售?跟上来是要带他参观?但是他的穿着根本不像是能租买写字楼的样子吧。之前他就在想,能坐霸王公交车却不能住霸王旅馆,或许是因为“公交车司机”看他身穿病号服,不像正常人,说不定怕他在公交车上当众精神病发作呢,而私人经营的旅馆就没有这个顾虑了,乞丐也好,精神病患者也好,直接赶出去就行了。 他一边为这个世界的怪异自圆其说,一边又觉得自己也很不正常。高度紧张之下,大脑好像也开足了马力,疯癫的念头片刻不停,其间又交织了些许冷静的思考。 比如此刻他还抽空想了一下,这样的大楼应该还有其他的消防通道,不至于被他们堵死在三楼。 那如果被他们堵住了找不到其他出口呢? 不知道,解决不了的问题先不要想。不如先祈祷楼上的房间都有门锁,而“售楼先生”们没有钥匙吧。 三楼的楼梯口连门框都没有安装,他又一口气冲上了四楼。 幸运的是四楼有门也有锁。他冲进去以后先把楼道门锁上,然后跑进最西面的办公室,这里是楼梯口的视野盲区。 锁好几层门以后,他在门后的角落里坐下,耳朵贴着墙去听外面的脚步声。 “售楼先生”们果然跟上了四楼,在四楼忽远忽近地逡巡。然后慢慢地都往西面的房间围拢过来。隔着门板,他好像都闻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甜味。 【1993年5月14日下午2:15】 【实时气温:17℃】 “老大一直说帆船俱乐部里的咖啡很不错。”女警官接过咖啡,回头往办公室里看了一眼。“诺伊马上回来,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泽塔坐在门边的折叠椅上,等了大约六分钟,就听到外面的汽车声和关车门的声音。诺伊警官大步走进来,一边抹脸上的雨水,一边大声抱怨:“又是个摩罗僵尸,据说是昨夜吃了整整十二剂止痛药之后跑到外面飙车。” “泽塔医生在等你。”女警官说完又追问,“死了吗?” “他好得很,整个车头都撞进药店了,我们去的时候他还在车里睡觉呢。”他对泽塔点了一下头。“请跟我来。” 还是上次来过的那条走廊,还是等在保管室外面。泽塔转过头——就连关在临时拘留室里的都是同一个人。 他们现在也算是认识了,泽塔走上前去叩了叩金属栏杆。 他睁开眼满是戒备地看过来,见是她,神情才稍微放松一点。想要站起来跟她说话,却因为同一个姿势蜷曲太久,手脚发麻,一时之间都有点不听使唤。 泽塔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这次是为了什么?” “……非法侵入。” 泽塔惊讶地问道:“为什么?” 她上周末走的时候明明给了他房门钥匙和不少现金,难道他这么快就又需要入室盗窃了吗? 父母去世之后,她委托律师将他们在河畔镇上的房产处理掉。然而因为生活需求和各种杂务,她还是时不时得回镇上来。后来厂区的居住环境渐渐变得更坏,不通勤的日子里她也不愿意再待在那边。种种原因叠加,没有了固定住处之后,她在镇上住的日子反而变多了,于是干脆在旅馆里按月包下一个房间。 他微微垂下眼睛,看起来有点委屈的样子:“不,不是盗窃,我……” 还没说完,谈话又一次被保管室的开门声打断。 诺伊警官这一次对他的评价更低了:“你最好当心一点,他有精神问题。” 他反驳:“我精神完全正常。” 诺伊警官嗤之以鼻:“精神正常的人会在下雨天跑到别人家里去砍树吗?” “哇哦。”泽塔发出赞叹的声音。 “那里连房子都没有,我并不知道……” “那是别人合法拥有的土地,而且你为什么要特地自制石斧砍树?难道镇上买不到伐木斧吗?”说到这里,诺伊警官都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你都有本事自制石斧了,做点什么工作不好,要去郊野林地偷砍别人土地上的树?” “……”本来还理直气壮的人,在连番诘问下慢慢地短了气势,支支吾吾起来。最后仿佛求助一般地转头看向了泽塔。 泽塔指了指诺伊警官手里的箱子,问道:“这是我的东西吗?” “对,登记一下你就可以带走了。” 她跟在诺伊警官身后去办手续。临走时她回过头,看见那个男人双手抓住栏杆,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直到通往大厅的门自动阖上,隔断了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