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5月9日上午9:22】
【实时气温:11℃】
诺克斯郡,河畔镇,河畔镇帆船俱乐部。
社会新闻版面——《人体实验室事件调查结束,我们是否等来了真相?——摩罗制药公司CEO已获无罪释放》。
财经新闻版面——《调查结果公布,摩罗制药股价回升》。
路城早报有两个版面刊登了摩罗制药相关的新闻,不过占的篇幅都不大。事件曝光当时虽然因为其耸人听闻的关键词得到广泛关注,然而随着调查持续了整整十九个月,最终还是消磨尽了人们的兴趣。
头版上占了最大版面的依然是电影明星的八卦和政治明星的丑闻。
周末的上午,帆船俱乐部里除了泽塔,就只有工作人员。落地窗外的河滨步道也空无一人,放眼望去,只有俄河上濛濛的雨雾。今年的雨季漫长又阴冷,镇上的人变得更加不喜欢出门了。
泽塔把这一周以来的报纸都从俱乐部的阅读室里借了出来。意料之中,并没有什么真正有用的信息。就连法制新闻也多半围绕“知情权”、“同意书”、“合约”之类的关键词展开,少数提及实验对象后续的治疗状况和费用,已经算是相当深度的报道。
至于实验内容,实验数据,实验结果,都好像完全被忽略。似乎公众已经达成这样不成文的共识——这些都属于摩罗制药的商业机密,没有向公众作出解释的义务。
桌面上突然投下一片阴影。年轻男人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不请自来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然后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住她。
泽塔顶着对面如有实质的凝视,看完了手边的这篇报道,浪费了整整两分钟,然后才抬起头看向对面:“先生,请问有事吗?”
她没有问他怎么从警局出来的——无论是他的衣着,还是那辆外形夸张的改装跑车,都不难猜测他的出身。只要有钱,只要有足够多的钱,连摩罗制药的CEO都是无辜的守法公民。
他听见她开口对自己说话后换了个坐姿,手肘支在桌上,上身前倾,目光依然专注,不知道到底想从她的脸上探究出什么。
泽塔环视周围,俱乐部的一楼大厅里除了他们两个,就只有柜台上的咖啡师。她推测道:“你看起来,好像是专门来找我的?”
这一句话又不知道触发了他的什么精神病因,他的神色变得更加惊疑不定。
她也没有催促他回答,摘下眼镜,眺向窗外来舒缓阅读后的视疲劳。
昨晚她照旧住在河畔酒吧边上的那家旅馆里,一整夜都十分安静,她这周以来难得睡个好觉,于是一夜好眠睡到了八点钟。起床之后她沿着河滨步道一路步行到了帆船俱乐部,借阅报纸在其次,主要是想来这里吃早餐。
俱乐部里有镇上最好的咖啡。
他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看她拈起华夫饼咬了一小口,又放回盘子里,重新端起了咖啡。连他自己都为自己的唐突举止感到有点不适了,她却好像半点不受影响,就这么坦然自若地喝着咖啡出神。
可是她的动作,神态,还有细微的小情绪,看起来又那么自然而准确。
他观察了半天,得不出结论,最后还是忍不住倾身向前靠近,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十分谨慎地开口:“你……是NPC,还是真人?”
泽塔如实回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不知道这个回答是不是又刺激到了他。他靠回沙发里,看起来病情更严重了,甚至自言自语起来:“这是剧情吗?末日生存游戏还有剧情?”
他还在看她:“……难道是人工智能?”
泽塔也在观察他:“你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
他今天穿着蓝灰色的毛衣和牛仔裤,脸色依旧苍白,但至少不像昨天在拘留室里那么病态和颓靡,脸颊上的淤青也已经消退。如果不是他此时怪异的行为,他看起来就跟她大学里那些男同学没有什么区别。
“是吗。”他回答得心不在焉,忽然扭头看向柜台后的咖啡师,“你能看到那个……人吗?”
咖啡师今天的工作很清闲,他靠在柜台上,右耳戴着耳机,大概是在听收音机,并不知道自己成为了他们的话题。
泽塔按了一下桌子上的服务铃。咖啡师抬起头看过来,泽塔对他招手。
很快咖啡师提着壶走过来为她续杯:“今天的华夫饼好像不合您的口味,有新出炉的玛芬蛋糕,您要尝一尝吗?”
“好的,那就要两份吧,谢谢。”她看向对面的人,“这里的甜品也很不错。”
对面的人正愣愣地看着咖啡师,他从泽塔按下服务铃以后就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听见她的问题,他才回过头来,开口时依然有点呆怔:“嗯?我刚才就想问你,这个华夫饼好吃吗?”
“你确定不需要我帮你联系家人吗?”这会儿雨势不大,她决定直接冒雨走回酒吧的停车场。俱乐部的前台小姐贴心地给两个人提供了印着帆船LOGO的雨伞。
“不,我精神很正常。”他嘴里这么说着,神情恍惚地跟在她身后的样子却不像这么回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描述现在的情况……我来这里已经快两个礼拜了,一路上根本没见过正常人。你知道那种丧尸类的单机游戏吗?”
“我不知道。”泽塔微微加快了脚步。
“我那天醒来的时候,医院里的人全都变成了那种样子,我还以为是我吃药吃出幻觉了。”
一夜之间,医生、护士、病人、家属,统统都变成了行尸走肉的模样,却又如同正常人一样生活。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僵尸们每天定时查房,护士僵尸也会按时来给他换药。邻床的病友们还会“闲谈”,他们面对面地坐在床边上,一边从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含混音节,一边互相分享一些在他看来非常可疑的食物。
起初他意识混沌,每天只能清醒很短的一段时间,身体情况比周围的情况还要复杂。他安慰自己,生化危机只是个游戏,世界上不存在丧尸病毒这种东西。他可能出了什么事故,一定是脑损伤影响了他的认知。
“护士”来给他换吊瓶的时候,他想请她帮忙关一下窗户,病房里的窗户不分白天黑夜地敞开着,刚好那几天又一直风雨交加,冷得他头痛欲裂。然而不只是他听不懂周围“人”说话,“护士”也听不懂他说话,对他的请求充耳不闻,例行公事地调整完输液的滴速就走了。他心想,他的语言功能可能也出问题了。
记不清是第四天还是第五天,他发现自己的情况突然之间就好了很多。不但醒得比平时都早,四肢也好像突然有了力气。
他下了床,第一次走出了这间病房。
楼道的地面铺着米黄色的地砖,墙面是纯白色,楼板的正中间每隔一段距离就装设着一台顶灯,灯管发散着惨淡的白光。墙上有英文的标识和阿拉伯数字的门牌,他都能轻易看懂,看来脑损伤并没有影响他的文字阅读功能。冗长走廊的两边是一扇一扇紧闭的病房门,空气流通只能依靠楼里的换气系统,呼吸之间都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
顺着走廊往光线更亮的方向走去,很快就到了公共休息室外,透过玻璃墙,他看见里面坐着不少人在看电视。墙上的挂钟显示着五点十五分,对普通人来说这个时间应该还在睡梦里,但是病房区里生活的人,无论病人还是陪护,生物钟紊乱也是常态。
走过休息室敞开的大门时,他忽然闻到一缕十分细微的、令人本能不适的古怪甜味。
这个奇怪男人说的话也很奇怪,但是抛开“单机”“模组”之类她不太理解的词汇,结合他一开始的那句话,泽塔好像已经有点猜到他说的是什么气味了。
她猜他可能是药物中毒或者精神问题导致认知出现了偏差,所以觉得自己生活在类似于《活死人之夜》的电影场景里。不知道她自己现在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
男人突然回过了神,发现自己竟然就这么在她身后跟了一路,又自然而然地拉开了她的副驾车门坐了上去。
故事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窘迫。刚刚狼吞虎咽吃她吃剩下的华夫饼和玛芬蛋糕都面不改色,现在却有点做不到了。
跟她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觉得她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她的座驾是一辆黑色大切诺基,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很惹眼。他一眼就认出了这辆车,更早一些的时候——在他被一群僵尸警察扑倒之前,他还在盘算着一会儿清完附近的小怪,他就要把座驾换成加油站里那辆大切诺基,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单纯就是它长得高大威猛,很难不一见钟情。没想到最后是在这种情况下坐进了这辆车里,车主的形象虽然不能符合他对这类车的刻板印象,但又有另一种意想不到的契合——他现在已经做不到像一开始那样明目张胆的打量,只能假装不经意地扫视车内空间。
车子里有很淡的烟味——并不明显,但他的嗅觉比一般人更灵敏一点。后排有两大塑料袋的东西,粗略看去都是一些生活物资。
如果她是一个末日生存类游戏里的剧情NPC,那剧情到底给了她一个什么样的设定呢?
大雨落在大切诺基的车顶棚上,发出沉闷密织的敲击声,于是车内反而显得格外安静。泽塔本来只想到车上拿点东西,顺便把车挪到离旅馆的室外楼梯口更近的位置,然后就回旅馆房间等诺伊警官的电话。但这一路上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已经不知不觉被这个奇怪男人的奇怪故事吸引住了。
她既没有发动车子,也没有立刻去后座拿东西,只是在这份寂静中思考了一会儿:“听你的描述,你说的好像是路易斯维尔市中心的综合医院,那你是怎么到河畔镇来的呢?”
“我……”他一时语塞。
并非有什么不可告人,只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住院大楼满员的电梯里充满腐臭,商店橱窗里整齐陈列着烂掉的果蔬,顾客长着尸斑却还在排队购物。他在路城街边游荡了几个小时,目之所及都是荒唐的景象,又好像一切只是他走不出的幻觉。
直到他夹在人群中浑浑噩噩到了繁华商业区,拐过弯,百货公司的大楼上女明星的巨幅海报广告正对着他。他叫不出女明星的名字,只觉得似曾相识——但是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皮肤白皙,唇色鲜艳,姿势张扬而挺拔。
那是一个正常的、符合他认知的、活着的人的样子。
那之后的记忆就更加混乱了。
他找到了公交站牌,地名都很陌生,他仔细看了每一班公交车的站台表,根据地名推测哪些是城区,哪些是郊外。然后排在一众形态各异的“乘客”中登上了公交车,“司机”用他仅剩的一只眼球一一打量着乘客,目光扫过他时口中发出一些嘶哑的声响,他没有理会,径直走到了最后一排的空座位上坐下。
他起初不想惹人注目,但是封闭的车体内气味渐渐浓郁起来。车子驶出城区,视野里出现了郊野的荒地,他终于忍不住打开了车窗。一瞬间湿冷清新的空气涌进鼻腔肺部,不等他缓过来,窗户又被推上了。
前座抱着襁褓的乘客整个头部转了过来,沉默地“看”着他。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只能强忍着不适坐回了角落里。
等公交车到达下一站,无论是停在哪里,他都要立刻下车。然而城郊的站与站之间总是格外远,在车尾节奏均匀的颠簸中,疲倦一点一点涌上来,快要彻底淹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