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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宫女桃红

作者:西窗飞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殿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将锦鸾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桃红暖香与金碧辉煌隔绝开来。夜风带着凉意,卷着庭院里草木的湿气扑面而来,吹得萧岑瑶鬓边细碎的绒毛微动,也让她紧攥着锦囊的手心感出些微凉意。


    “喂,新来的!跟我走啦!”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萧岑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宫女俏生生地立在廊下。她梳着双丫髻,稚嫩的脸带着些婴儿肥,一双大眼睛灵动活泼,即使在昏暗的暮色里也亮晶晶的,身上穿着质地明显优于普通宫女的鹅黄色宫装,腰间还系着个小巧的荷包。正是方才在殿内塞给她碎银的宫女——桃红。萧岑瑶认得这张脸,前世在锦鸾宫远远见过几次,是秾阳公主身边颇为得脸的小丫头,天真烂漫,常在御膳房打转。只是前世萧岑瑶做戴罪宫女时地位低微,被萧穆宁赏识任用为女官时又不常出入宫闱,因此和桃红从未有过交集。


    饶是如此,萧岑瑶还是需要装作不认识她的姿态。“有劳姑娘了。”萧岑瑶嘴角含笑,微微欠身。


    “哎呀,别姑娘姑娘的叫,叫我桃红就行啦!”桃红笑嘻嘻地摆摆手,蹦跳着走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萧岑瑶,“公主让我带你去住的地方,喏,就在锦鸾宫西后头的‘静思院’,离这儿不远。”


    桃红性子活泼,一路叽叽喳喳,萧岑瑶很快就与她熟识起来,也省了许多萧岑瑶刻意套话的功夫。


    “静思院…听着倒清净?”萧岑瑶适时地露出一点“初来乍到”的茫然和思量。


    “清净是清净,就是偏了点,住的都是些末等宫人。一间屋子要睡七八个人呢!”桃红皱皱小鼻子,随即又得意道,“不过我不住那儿,我跟着御膳房的刘嬷嬷学手艺,住绛雪轩那边,离小厨房近!”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刘嬷嬷可厉害啦,连公主都夸她做的杏仁酪最好吃!不过嬷嬷也凶,我要是偷懒或者把糖罐子打翻了,她就要罚我洗一筐苦菜叶子!”说着还吐了吐舌头。


    萧岑瑶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桃红妹妹真厉害”、“嬷嬷严些也是为妹妹好”,时刻保持会心的微笑,半是真情流露,半是刻意维持,言语间不着痕迹地引导着话题。从桃红零碎的描述中,她迅速与前世的记忆对照,勾勒出静思院的大致位置、环境,以及同住宫人的大概构成——多是些粗使杂役的宫女,等级不高,心思各异。她也知道了桃红在御膳房主要是跟着刘嬷嬷打下手,做些精细的活计或跑腿,公主似乎颇为偏爱她做的点心。


    很快,一座略显陈旧的小院出现在眼前。院门半开,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说话声和走动声。空气里弥漫着皂角和廉价脂粉混合的味道。


    “就是这儿啦!”桃红停在院门口,指了指里面,“进去找王嬷嬷,她是管静思院的,她会给你安排铺位和差事。我得赶紧回去啦,晚了嬷嬷又要念叨。”她说着就要转身。


    “桃红妹妹请留步。”萧岑瑶轻声唤住她。


    桃红疑惑地回头。萧岑瑶从袖中取出那个精致的锦囊,正是方才在殿里时桃红塞给她的那个。她双手捧着,递到桃红面前,脸上带着诚恳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拘束:“这个,请妹妹收回去。”


    桃红愣住了,大眼睛眨了眨:“这…这是公主赏你的呀?”


    “公主殿下仁厚,怜惜奴婢初来乍到,赏赐银两添置用度,此恩此德,奴婢没齿难忘。”萧岑瑶的声音温顺柔和,眼神清澈,“只是…无功不受禄,奴婢初来乍到,寸功未立,便受此厚赏,心中实在惶恐不安。宫中人多眼杂,若因此平白招了人惦记,最后生出事端,那反倒辜负了公主的恩典,也连累了妹妹一番好意。”


    她微微一顿,看着桃红有些懵懂的神情,继续温声道:“况且,妹妹方才递予我时,我瞧这锦囊针脚细密,像是妹妹的贴身之物。这银钱,想必也是妹妹平日攒下的体己钱。我怎能夺人所爱?公主的恩赏,奴婢谨记于心,妹妹的心意,我也心领,所以这银钱,还请收回。”


    桃红显然没料到萧岑瑶会这么说,小脸微红,有些手足无措:“可…可是公主让我给你的呀…”她确实心疼自己的私房钱,但公主的命令也不敢违逆。


    萧岑瑶微微一笑,眼神带着安抚:“妹妹别急。不如这样,这银子,妹妹先替我收着。若妹妹实在过意不去,日后…妹妹方便时,帮我置办些宫里过活的物件,可好?”她声音放得更轻,带着点亲昵的商量口吻,“这事儿,权当做是我们姐妹之间的小秘密,不叫旁人知晓,免得惹闲话,好不好?”


    “姐妹…秘密…”桃红喃喃重复着,看着萧岑瑶温婉真诚的脸,大眼睛里慢慢亮起光来。这种被信任、被平等相待、还带着点“小秘密”的感觉,让她莫名地雀跃起来。她接过锦囊,用力点头,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好!岑瑶姐姐,我记住了!你放心,我肯定给你挑好的!”她小心地把锦囊塞回自己怀里,仿佛揣着个宝贝。


    看着桃红蹦蹦跳跳消失在回廊尽头的活泼身影,萧岑瑶脸上的温婉笑意渐渐淡去,眼底恢复沉静。这一步,姑且算是和这个地位不一般的小丫头牵桥搭线了。萧岑瑶转身,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静思院庭院入口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院内月光昏暗,几个宫女正围坐在井边浆洗衣物,看到有新面孔进来,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带着审视、好奇,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麻木和冷漠。其中一个身材略壮、颧骨高耸的中年宫女上下打量着她身上那件欲盖弥彰的教坊司宫装,嗤笑一声:“哟,教坊司出来的贵人,也屈尊降贵,来我们这浅陋地方挤大通铺了?”


    萧岑瑶恍若未闻,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廊下一个穿着半旧蓝布褂子、正眯眼打盹的老嬷嬷身上。她径直走过去,规规矩矩地欠身行礼,随后耐心的静站在一旁。


    那王嬷嬷没让萧岑瑶等太久,只是片刻,她掀了掀眼皮,浑浊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瞥了眼她身上的衣服,“奉哪位贵人的吩咐耶?”


    “回姑姑的话,奴婢萧岑瑶,奉殿下之命来听您差遣。”


    王嬷嬷又半闭上眼,懒洋洋地哼了一声:“东厢最里头还有个空铺位,自个儿收拾去。今儿就算了。明儿卯时初刻,到后院集合领差。”说完又闭上了眼,一副懒得搭理的模样。


    “谢姑姑。”萧岑瑶平静地应下,顶着身后几道如芒在背的目光,走向那间阴暗拥挤的东厢房。


    接下来的几日,便是静思院三等宫婢最寻常不过的生活。卯时初刻起身,草草梳洗,去后院领了差——多是些最粗笨的活计:清扫宫道落叶、擦拭偏僻殿阁的廊柱门窗、搬运沉重的浆洗桶、清理偏僻角落的杂草污秽。一日下来,腰酸背痛,双手也磨得生疼。不过再怎么说,也比前世这时候做的活计好上不少。


    与萧岑瑶同屋的几个宫女,都听当日那位出言挖苦宫女的,她似乎是这里的一个小领班。除去一个叫小菊的怯懦丫头偶尔对萧岑瑶露出点善意之外,其他人,尤其是那位叫春杏的尖酸领班,处处针对她。不是故意把脏水泼到她刚扫净的地上,就是在她搬重物时“不小心”绊她一下,或是分派活计时将最脏最累的留给她。


    萧岑瑶始终沉默着,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温顺,对所有的刁难都默默承受,只将手中的活计做得一丝不苟。她的平静,反倒让那些想看笑话的人有些无趣。


    转机发生在第三天下午。萧岑瑶正费力地提着一大桶刷洗殿门的脏水往后院走,春杏故意伸脚去绊她。萧岑瑶踉跄了一下,桶里的脏水晃荡出来,溅湿了她的裙摆和鞋面。她稳住身形,没吭声,只是抬眼静静看了春杏一眼。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岑瑶姐姐!”


    只见桃红提着一个用干净帕子包着的小包裹,像只欢快的小鸟跑了过来。她看到萧岑瑶狼狈的样子和旁边一脸得意的春杏,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喂!你叫什么?干什么欺负人!”


    桃红年纪虽小,但只要在锦鸾宫里呆过一段时间的人就都知道她是公主身边常露脸的红人,御膳房刘嬷嬷的心头宝。春杏等人脸色顿时变了,慌忙解释:“没…没有,桃红姑娘,是…是她自己不小心…”


    桃红冷哼一声,眼神愤慨。正欲发作却被萧岑瑶牵到一旁。“算了桃红,是我不小心。”“可是明明...”“哎呀,没事的,下次小心点不就是了”萧岑瑶目有所指的瞥了春杏等人一眼,后者立刻散开去忙各自活计了。“等等,你,把岑瑶姐姐的活一起干了”桃红拉住春杏,随后没理会她,径直跑到萧岑瑶身边。献宝似的把包裹塞给她:“姐姐你看!我给你带好东西啦!这是刘嬷嬷新做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可香啦!还有这个,”她又掏出一个小巧的针线包和一块散发着淡淡茉莉香气的胰子“胰子是茉莉香的,可好闻了!针线包是李司制房那边新做的,结实着呢...还有这些....都是按姐姐说的,置办的!”


    桃红声音清脆响亮,周围宫女听得清清楚楚,看向萧岑瑶的眼神瞬间从惊疑不定变成了些许敬畏和妒忌——这个新来的贱婢,竟然和公主身边的桃红姑娘如此熟稔?还得了这么些好东西?


    萧岑瑶接过包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感激:“多谢桃红妹妹!劳你费心了。”她看也没看旁边脸色煞白的春杏等人,拉着桃红的手走到一边干净的台阶上坐下。


    桃红迫不及待地催促她尝尝糕点,萧岑瑶捻起一小块,细细品了,赞不绝口。桃红高兴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姐姐,我改日再来看你~”


    “好~”


    近些时日,由于桃红隔三差五就来找萧岑瑶,原本刁难她的宫女们也真的确信了二女关系匪浅。至于静思院掌事的王嬷嬷,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活都干完了,她可不会在意是谁干的。何况萧岑瑶也不定期孝敬着这位静思院的真正管事人,王嬷嬷起初象征性的推却,后来也就默认孝敬了。


    “岑瑶姐姐,你昨日给我讲的‘二小儿辩日’的故事可有意思啦!还有别的故事吗?桃红托着腮帮子,期待地问。萧岑瑶这几日劳作间隙,偶尔遇到桃红来找她说话,便投其所好,给她讲些有趣又不犯讳的典故轶闻。


    萧岑瑶看着她天真烂漫的脸,心中微动,面上笑得温和:“妹妹喜欢听故事?姐姐倒是读过些书,知道不少有趣的。妹妹还想听什么?是才子佳人的,还是忠臣良将的?亦或者是...前朝宫闱秘史?”萧岑瑶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闲聊。


    桃红立刻被勾起了兴趣:“奇闻异事!姐姐快讲讲!”


    萧岑瑶便挑了些无关紧要、却又带着点隐秘色彩的宫闱旧事讲了起来,比如汉朝武帝“金屋藏娇”浓情蜜意后又如何“咫尺长门闭阿娇”或是唐朝玄宗和贵妃“此恨绵绵无绝期”。她讲得绘声绘色,桃红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惊叹。


    这样的情景,在接下来几天又发生了几次。桃红似乎很喜欢这个新认识的、会讲故事、说话又温柔的“岑瑶姐姐”,一得空就往静思院跑,有时是送点自己偷偷省下的点心,有时就是单纯来找她说话。


    萧岑瑶也乐得维持这种关系。她总能在看似随意的聊天中,引导桃红说出一些信息:比如承鸾司的袁绫姑姑似乎很有威权,但人特别冷,大家都不敢靠近;比如公主最近心情似乎不错,因为得了圣上封赏的云贵新贡云锦;又比如刘嬷嬷曾在御膳房任职……这些信息看似琐碎,却像散落的珠子,被萧岑瑶默默记在心里,等待着串联的时机。


    萧岑瑶并未刻意打探敏感信息,话题始终停留在桃红这个年纪能接触和理解的范围内。桃红也浑然不觉,只觉得和这位姐姐说话特别开心。


    而这一切,自然也落入了某些人的眼中。


    西铭居内,萧穆宁正懒懒地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本《正蒙》,此刻在宫女的服侍下,来到庭院里的凉亭坐下,观赏着几株盛开的西府海棠。袁绫垂手侍立在一旁,神色淡漠。


    桃红端着一碟新出炉的玫瑰酥进来,脚步轻快,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什么事这么高兴?”萧穆宁瞥了她一眼,随口问道。


    桃红放下碟子,笑嘻嘻地说:“回公主,没什么,就是刚才去给静思院的岑瑶姐姐送了点新做的糖蒸酥酪,她可喜欢啦!”


    “岑瑶姐姐?”萧穆宁眉梢微挑,对这个称呼有点意外,“那个新来的萧氏女?”


    “是呀!岑瑶姐姐人可好啦!说话温温柔柔的,还懂好多故事!”桃红毫无心机地夸赞道,“公主您赏她的银子,她都没要呢!说无功...”桃红突然止住了嘴,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神色惶恐。


    萧穆宁微微瞥了桃红一眼:“怎么?”


    桃红懊悔的捂着嘴“公主,岑瑶姐姐说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公主您也教诲过奴婢,说秘密是不能随便告知于人的...”


    萧穆宁淡淡的拈住一片落花:“你在本宫面前没有秘密可言。”


    桃红顺从的哦了一声,言听计从:“岑瑶姐姐说无功不受禄,怕招人惦记,让我帮她存着,以后置办些小东西就好了。”


    萧穆宁似笑非笑,口中默默念了几遍萧岑瑶。“哦,是这样啊~”


    “是啊!而且公主您知道吗?”桃红像是得到糖果的雀跃小孩,“岑瑶姐姐她识字!还会读书呢!她给我讲的故事,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可有意思了!”


    “识字?读书?”萧穆宁微微坐直了身体,修长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凤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一个地方州官的女儿,倒也说得过去。如果目不识丁,那反倒奇怪。


    “她都给你讲些什么,女戒、女德?”


    “不是,她讲的比这些有意思。像什么陈阿娇、卫子夫,还有她弟弟...卫...卫青!”


    萧穆宁来了兴致,挥挥手示意桃红去找崔管事领些晌银。不料桃红却面色认真,连连摆手:“不用的,公主,为公主奉上点心本就是奴婢的分内事,这能要晌银呢?”萧穆宁微微皱眉:“嗯?”桃红摇摇头,煞有其事:“无功不受禄。”萧穆宁瞥了一眼桃红认真的表情,哑然失笑,随后起身捏住桃红的下巴:“连你也是本宫的,赏罚臧丕,生杀予夺,本宫给你的,要接着。”桃红懵懵懂懂,奉命离开了。


    萧穆宁将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袁绫:“袁绫,这个奴婢,你觉得呢?”


    袁绫依旧面无表情,声音平直无波:“回公主,卑职只知她近日安分守己,差事勤勉,与桃红颇为亲近。其余,尚待观察。”


    萧穆宁轻笑一声,目光重新投向头顶灼灼其华的海棠,指尖捻起一块玫瑰酥,红唇微启,咬下一小口,细细咀嚼着。那新来的萧氏女,似乎比她想象中…更有趣一点?识文断字…本该想到的,至于古代的风流轶事、是非功过...


    一抹深意,悄然掠过萧穆宁娇艳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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