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鸾宫的偏殿,檀香混着雨后的潮气,沉闷得令人窒息。萧岑瑶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死死低着头,面容隐藏在黑暗中,身上还是那套教坊司欲盖弥彰的宫装。殿外暮色四合,惟有宫阙檐角悬挂的桃红琉璃宫灯,透过雕花长窗,将一片艳丽柔和的光泼洒进来,恰好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一个娇纵又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响起。
萧岑瑶依言缓缓抬头,视野从金线密织的繁复裙摆向上移动...醒目的绛色桃红宫装,尽显华美。再往上些,是一张娇艳华丽的脸庞,五官精致,神色淡漠,如云鬓发上戴着镶嵌东珠的鎏金步摇。
秾阳公主,萧穆宁。
轰——!
不是雷声,是记忆深处匈奴铁蹄踏碎清梦的剧痛,是漠北风沙灌入口鼻的窒息,是遥望中原郁郁而终时那深入骨髓的冰冷与不甘!
所有的屈辱、痛苦、恨意,如同喷涌的业火,瞬间席卷了萧岑瑶的四肢百骸。她回来了!回到了一切的起点,回到了这鸠占鹊巢的假凤凰面前!
前世被构陷、被折磨、被远嫁的惨烈画面在脑中疯狂闪回。萧岑瑶只感心脏被攥住一般的窒息感。一息之间,恐惧、愤怒、痛苦、不甘...多种情绪在萧岑瑶的身体里轰鸣,最终酝酿成了醇正的仇恨。然而,前世的心性毕竟稳住了萧岑瑶的神情,她努力平稳气息,指甲深深掐住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这才勉强压住喉间翻涌的血气和几乎要撕裂胸膛的嘶吼。
萧岑瑶小心翼翼的抬首,以纯良的目光望着萧穆宁,却又刻意躲闪着,身躯恰到好处的微微颤抖,显示出罪臣之女应有的惶恐不安和谦恭。
萧穆宁审视的目光在萧岑瑶的脸上逡巡,随后瞥向萧岑瑶还穿在身上的教坊司宫服——宫装领口被刻意剪开三寸,露出伶仃锁骨,春光乍泄、引人遐想。萧穆宁眼神里带上了丝玩味,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同情。片刻后,她微不可查的轻轻点头,身边立侍的女官立即会意,在随身携带的书簿上勾画一阵。萧穆宁仰起身子,涂着蔻丹的纤指随意一指,似笑非笑。“你似乎很怕本宫?”
萧岑瑶垂下眼帘,遮住眼底那汹涌恨意。再抬眸时,只剩下一片恭顺的、深不见底的平静。萧岑瑶先是“偷偷”看了萧穆宁一眼,眉目温顺,如初嫁夫婿的小媳妇。随后再行一礼,把低伏的身姿又放低了些,这才以悲怜的神情对上萧穆宁的视线,毕恭毕敬的浅声回应:“奴婢岂敢,只是奴婢戴罪之身,本当流于教坊,幸得圣恩,得幸沐浴公主光辉。然为奴为婢,贱女毫无怨言,却念及勤正报国的州官父亲,无福瞻沐皇恩......”话不及半,即刻掩面轻涕。
听着萧岑瑶一番恳切言辞,萧穆宁原本淡漠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复杂起来。看着萧岑瑶清灵秀美的面容、纯善无瑕的泪眼,纵使同为女子,萧穆宁却也有些动容。不...或许正是同为女子,才更能体会到萧岑瑶的心酸悲苦。然而萧穆宁并未急着开口,而是以沉默紧紧凝视着萧岑瑶接下来的动作。
萧岑瑶感受到萧穆宁的注视,收敛了泪眼,继续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姿态,颤声开口:“公主仁善,奴婢感激涕零,日后定当尽心尽力侍奉公主,以报公主之恩。”说罢,又深深叩首。姿态不可谓不低。
然而,萧岑瑶还是没能等到萧穆宁开口。冷汗从萧岑瑶的鬓边滑落,殿内陷入一片微妙的寂静,唯有远处滴漏和承鸾司女官手中纸笔划过的细微声响。萧岑瑶伏低在地,桃红色的光影在她光洁的背上流动。她自认为刚刚的表现天衣无缝,但此刻也有些摸不透萧穆宁的想法了。她只能感觉到萧穆宁不时投来的淡淡注视。
萧穆宁凤眸微眯,她慵懒地靠回软垫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一只剔透的翡翠镯子,思忖片刻,那淡漠的目光再次落在萧岑瑶身上,带上一丝审视和特殊考量,殿内熏香的气息似乎也凝滞了几分。
“你方才说,”萧穆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中,带着一丝残酷的探究,“你父亲是‘勤正报国的州官’,‘无福瞻沐皇恩’?”她再度微微倾身,那双漂亮的凤眸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既是公正良臣,为政清廉,又怎会落得个……下狱抄家的下场?”
试探!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激起萧岑瑶紧绷的神经。
她不能慌!这是萧穆宁在试探她表现出的良孝是否表里如一,试探她对朝廷、对皇权的态度,更是在试探她是否心怀怨怼!一个回答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萧岑瑶的身体恰到好处地颤抖得更厉害了,仿佛被这直指核心的问题吓破了胆。她伏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却又努力维持着清晰的吐字:
“回禀殿下…奴婢…奴婢实在不知...”她的声音充满了惶恐和无助,“父亲在任时,确是夙夜匪懈,以安民为己任…只是父亲他性情耿直,为奸佞构陷…才会…才会…”她哽咽着,似乎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刻意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肩膀微微耸动,那姿态,脆弱得如同风雨中飘摇的蒲草。
秾阳公主萧穆宁靠回软垫。这番言辞既符合一个孝女为父鸣冤的立场,又显得毫无政治心机,甚至带着几分愚昧的天真。同时,萧岑瑶那“初嫁夫婿般”的驯顺姿态,在极度的恐惧和委屈中,更显出一种奇异的、盲目的顺从感。
萧穆宁静静地听着,不予置评。只是看着地上那个颤抖的娇弱身影。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颤抖,尤其是那最后无助的抽泣,还是刻意压制,不偏不倚,恰到好处,不知为何,竟让萧穆宁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愉悦。眼前这个不过二八年华的官家小姐,容颜清丽,气质温婉,在她面前却只有彻底的、卑微的臣服。
她看着阶下少女强忍的泪光,那如“初嫁小媳妇”的卑怯姿态虽说过于明显了些,可是这种小心思萧穆宁没兴趣也没必要点破。这深宫里,多的是谄媚逢迎的奴婢,或是梗着榆木脑袋的蠢货,却从未有过这样…让自己受用的奴婢。
终于,萧穆宁眼底那点审视的冷意,渐渐被一种满意的、带着施舍意味的暖意取代。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萧岑瑶的哭诉,却没有再深究下去的意思。
“罢了,”萧穆宁的声音恢复了几分慵懒,甚至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往事莫要追念,进了这宫里就该按着本宫的规矩来。”她目光转向身旁侍立的承鸾司女官,“袁绫,记下。萧氏女,即日起充入锦鸾宫,领三等宫婢份额。”
名为“袁绫”的女官应了一声,飞快的书写一番,随即请退离去,走之前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萧岑瑶。“奴婢叩谢公主天恩!”萧岑瑶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再次深深叩首。
成了!三等宫婢!这比前世初入宫时那等朝不保夕、毫无指望,甚至可能随时被封赏给宦官的处境好太多了!三等宫娥,虽说是锦鸾宫里的末流,但怎么说也比前世的起点高了太多,有了这层身份和月银,她便有了在宫中生存、活动、筹谋的微小根基!
“先别急着谢恩。”萧穆宁的声音又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既入了这殿门,便要谨记‘本分’二字。不仅手脚要干净,心思更要干净。”她身体微微前倾,鎏金步摇的东珠轻晃,折射着桃红宫灯的光,在萧岑瑶低垂的脸上投下流动的碎影。萧穆宁虽没有明示警告,但那淡漠的声音和压迫气质的早就彰明了一切。
恩威并施!这是上位者最惯用的手段。先给点甜头,再狠狠敲打,确保对方既感恩戴德,又心怀敬畏。
“奴婢谨记公主教诲!定当恪守本分,绝不敢有半分妄念!”萧岑瑶立刻应声。
萧穆宁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好了,退下吧。自会有人带你去安置。”
“奴婢告退。”萧岑瑶再次行礼,随后才小心翼翼地慢慢起身、垂首,一步步倒退着向殿门口挪去。每一步都踩在桃红色的光影里,
就在她即将退到殿门口,手已经触到冰凉的门框时,身后忽然又传来萧穆宁的声音:
“等等。”
萧岑瑶身形一僵,立刻停下,转身再次躬下身子:“公主还有何吩咐?”
只见萧穆宁对着身边侍立的一个心腹宫女微微颔首。那宫女会意,快步走到萧岑瑶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轻快灵动,将一个沉甸甸、用锦布编制的小袋子塞进了萧岑瑶手中。
入手微沉,里面是硬硬的、细碎的块状物。
萧穆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施舍。“初入宫闱,想必身无长物。需得添置些贴身用度,莫要显得太过寒酸,丢了锦鸾宫的脸面。”萧穆宁的眼光特意瞥了眼萧岑瑶身上的教坊宫服。
碎银!
萧岑瑶握着那袋带着宫女体温的碎银,心中百味杂陈,着实没想到秾阳给自己来上这么一套。微微叹息,萧岑瑶面上带着受宠若惊的激动,眼眶都再次泛红:“公主厚恩,奴婢…奴婢实在…”随即熟练的再次深拜,“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以报公主隆恩!”
“去吧。”萧穆宁似乎也对这种规规矩矩有些倦了,不再看她,只随意挥了挥手。自顾转身向偏殿深处走去。立刻就有几个宫女簇拥迎接而来。而刚刚递给萧岑瑶锦囊的宫女则眨巴着灵动的大眼睛,不徐不疾的跟在萧岑瑶身后出了偏殿。
厚重的殿门在萧岑瑶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那满殿的金黄和桃红。
殿外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来,吹散了残留在鼻侧浓郁的熏香。萧岑瑶紧紧攥着手中那袋冰冷的碎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抬起头,望向远方那沉沉的暮色,眼底再无半分惶恐与卑微,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光。
第一步,她走出来了。带着屈辱,带着伪装,也带着……希望。至于余下的步子吗...“呵,萧穆宁,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