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月是五月出生的,所以她叫陈五月。
也被叫做过赵陈氏,因为她丈夫姓赵。
陈五月不是很理睬这些名义上的东西,别人怎么称呼她无所谓。
甚至有更难听的称呼,比如“巨人”“怪物”“吃小孩的妖女”,陈五月听了也就算了。
赵沧听了可忍不了。
很多次被叫了外号后,平时温和的赵沧总要挤在陈五月前面。怪叫着伸出手要挠对方的脸,要和对面决一死战。
这时候对方总会骂着“怪不得是两口子”逃走。
想起赵沧,陈五月粗粝的脸上就泛起了微笑。
想着他不停地解释“五月你只是有惊人的天赋”“五月你别怕这些人”“五月你看我的肩膀是不是又壮了一些”“五月你去后面我来招呼这些人”,他的手掌在她的手掌间摩挲。
今天发多少月钱呢......
去书斋看看书吧,赵沧是最喜欢读书的了。可偏偏我又不认字,他最喜欢的话本叫什么名儿来着呢。
啪啪。
击掌的声音打断了陈五月的发呆,她现在站在洛城唯一的码头上,周围是拥挤着的漕帮的纤夫们。她硕大的身躯在里面 异常地突出,像是所有人都在簇拥她一般。
王贵财拍了拍手,又往下压了压,人群里的窃窃私语便止住了。
他很得意自己在这群苦力里的尊严,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啊——啊——,闲话我就不说了。今天是我们洛城漕运纤夫们一月一度发例钱的日子,辛苦大家之前一个月劳累了。但规矩还是叫在前面,每个人的份额是记录在案的,你拉了几条船,干了几分力,我们心里都明白。领的少的人不要叫冤,领的多的人也不要显摆。”
我们都是在公平的发钱。
王贵财说完这句话,接过左侧小眼睛递过来的钱袋和账本,眼睛一眯:“现在,叫到名字的来领。”
孙五娃,一千文。
底下顿时哗然起来,那被叫做孙五娃的汉子立马出声问:“领头的。我上上个月拉了二十条船就有一千两百文,怎么上个月拉了二十三条船才一千文呢?”
“安静,安静!”
王贵财右边那个粗眉毛一拍桌子,喧哗声就没了。
“我来和大家解释一下”彩色头巾被王贵财解了下来“虽然大家可能觉得自己做得更多,但为什么领得少了呢?那是因为你们根本没算过每条船的区别啊。”
一百石的船和一千石的船,工钱能一样吗?
你孙五娃,人多的船总有你摸鱼,人少的船不见你发力。你还想领得其他人多,这公平吗?
王贵财眼睛一眯,发出更大的声音:“大家说,对不对啊?”
稀疏地赞同声响起,那是王贵财的亲信。
好,接下来继续。
李老狗,一千三百文。
徐小八,一千八百文。
小黑子,七百文。
......
陈五月,十两。
从袋子里掉出来的,不是簌簌的铜币,而是闪着光的白色纹银。那几百号人的眼神一下就被吸住了,跟着银块跳动。看着那银色从王贵财手里托出,被那个女巨人巨大的手掌包裹住,那发散的银光一下子就消失了。
几百号人眼神失去了目标,不知道该望向哪里。
有粗重的喘息声响起来。
有咬得作痛的牙齿。
有捏在铜串儿绳上暴起的青筋。
王贵财很知足泥腿子们的表现,他想,这应该就是老爷们所说的良性竞争。等陈五月知道自己不该拿那么多钱,她就能乖乖听话不会和自己讨价还价了吧。
希望你别不干这个活儿,我还指望着你专门拉老爷们的船呢。
坚强一些吧,怪物,嘻嘻。
陈五月瞪大的眼睛里看不出其他人怀揣的各式各样的心思。她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让自己的丈夫早点收摊,能够回家收下自己马上要买的礼物。
两人踱着步往回走,秀秀一直缠着余人醉要他说清楚他刚才在码头到底听见了什么。余人醉想着其他的事情,没有搭理她。
闹了一会儿觉得无聊,秀秀拉着余人醉的手在卖首饰的摊子上停下。
那是一个手工作品的摊,簪子耳环也尽是些不值钱的材料。做工却很精细,竹制簪头上刻着一只展翅的燕子。
摊主看了一眼左挑右选的秀秀也不阻止,自顾自看着书卷,苍白的脸上有异常的潮红,不间断还咳嗽两声。
“好看吗?”
秀秀比划着,转身问同伴。
本来以为那女人是个避难的武林高人,今天一看却不像。脚步虚浮,不懂发力行走。我在旁偷窥都没有任何警惕,不像是从小练武之人。
那她这一身力气又是从何而来?要说是天生神力,这神力也太骇人了些。
余人醉皱着眉头想。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遇见搞不明白的事情就想搞明白,遇见不舒服的事情就想让自己舒服。遇见想救的人便救,打不过的人也要打。不然哪至于在逃跑的路上,能带上这样一个只吃不出只笑不哭的活宝。
回过神来,秀秀已经在和老板砍价了。
“老板,十文足以!”
“三十文。”
“你这就是随处可见的竹子做的,哪能要到三十文?!我去芳饰斋要个铁做的簪子还花不到三十文呢!”
“三十文。”
“嘿你这人就是觉得我年纪小好欺负是吧,我给你说实话,就十文。不然你就会知道我旁边这位大哥的枪有多尖手有多快眼神多锋利膝盖多坚硬......”
突然一片阴影盖住了絮絮叨叨的秀秀。
“诶?怎么天阴了?”
秀秀止住话头,疑惑地抬头望去。
是一张阴沉得快要滴水的大脸。
昨天拉船的巨人不知道何时来的,正站在两人身后。庞大的身躯能够盖住太阳,连身高颇高的余人醉都被遮得严严实实,更别论小豆丁。
有一搭没一搭回复秀秀的摊主眼神立刻亮了起来:“五月,你回来啦!”他擦了擦手,准备去接女人手上提着的东西。
陈五月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说:“嗯...官人...你之前想要的《西城游记》,还有《夜半鬼话录》我买来了。”
“先不提这个,”走到一半的赵沧因为刚半躺着没有发现,一站起来便看见陈五月脸上手臂上腰上,有淤青和破了皮的伤口,语气也从高兴变得担忧。“怎么受伤了?有人欺负你了吗?”
陈五月摇了摇头道:“没...没有...是我自己摔的,钱...钱也没掉...”
就是被人打的,余人醉被内力充盈的耳朵早就听见了。
他也能够猜到。
陈五月从码头离开后,有几个汉子也随着尾行而去。白天怕是不敢动刀,最多也就是拳打脚踢吓唬一番,对于陈五月的体格来讲,估摸轻微伤都算不上。
赵沧一脸不信这种谎话的样子,接过布袋包过的书籍,还叮嘱对方“不要逞能啊,家里还有男人。实在遇到可恶的,你就出拳揍他丫的,官人批准了。”
“不...不....不....不碍事的,都是皮外伤。官人,你...你...还是赶紧...收了摊子回家吧,我...我们...回去看书,你...你讲故事给我听。”
赵沧闻言一笑,转头对着已经躲在余人醉背后瑟瑟发抖的秀秀说:“姑娘,既然你诚心想要。那就十文吧。”
片刻,细若蚊子的声音传来“那怎么行呢,您这手艺鬼斧神工,三十文才能配得上您这作品的价值!”
只感觉可爱,赵沧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几声,一口气提不上来,开始剧烈的咳嗽。陈五月走近身,焦急又轻柔地拍打着后背。捂住嘴的苍白手指缝间,有黑得深红的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