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亦奇
这三个字似乎他喊过很多遍,嘴唇、牙齿和舌尖都有了肌肉记忆。
江好的心再次揪得难受,下意识去摸左手腕——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低头看着那截清瘦的手腕,似乎觉得原本应该有什么东西。
“江亦奇是比你大六岁,同父异母的哥哥…哦不对,是曾经的哥哥,现在是江氏集团董事长。”
童捷再次开口解释:“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结果…被你绑架撞进了医院…”
“那,江亦奇他还好吗?”江好急切开口,“江亦奇在哪里?”
江好发现童捷看向他的目光多了丝惊讶,抬起手,摸了下脸。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眼泪,现在还在不停地往下流,好似止不住的瓢泼大雨。
童捷告诉他,江亦奇伤得比他重,现在还没醒。江好低着头,童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叹气开口。
“你去见见他也挺好的,看他能不能念在旧情的份上,不让你去坐牢。”
“……”
两个字在江好本就空白的大脑里炸开!
“做做做做做做牢?!”
“昂!你把人绑架,还出了车祸,那不得赔钱坐牢啊?”
江好震得太阳穴突突的疼。
童捷说,他自幼嚣张跋扈惯了,一直欺负江亦奇,把人当封建社会的下人使唤,吐个葡萄籽都得让江亦奇用手接,估计这事儿没这么容易。
江好摸向裹着纱布的脑袋,疼得更厉害。
“我,我以前很坏吗?”
“嘶——怎么说呢?”
童捷摸着下巴:“自从你被赶出江家后,曾经被你羞辱过的富二代每天都来看你笑话。你倒好,什么都没了还那么嚣张,抡起巴掌就往人脸上招呼,来一个你扇一个。”
“……”
“对了,你之后出院稍微避着点那些豪车,淮城的富二代基本上都跟你有仇。”
“……”
江好垂着眼:“我这么差劲,那你,为什么还跟我做朋友…我以前欺负过你吗?”
“你这人挺好的,从来不欺负穷光蛋,只欺负富二代!”
“……”
江好一点没被安慰道,自暴自弃地躺了回去,掀起被子盖住脑袋。
床边的童捷,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找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虽然娇纵跋扈,成天损人,小嘴巴巴跟淬了毒似的,但你人不坏!”
江好安详地闭上眼。
童捷记得抓耳挠腮,想到什么,一拍大腿!
“我家里条件很普通,当初我爸妈用光了积蓄才把我送进哈德林男子公学,要不是你帮了我,我根本读不完书!”
南有圣光,北有哈德林,教育体系不同,但都是国内的顶级私校。
童捷爸妈省吃俭用,还是低估了高昂的学杂费。童捷成年后就开始在学校勤工俭学,分担家里压力。他刚在咖啡厅擦完桌子,就接到了爸妈的电话。
电话挂断,回头看见了正在角落补防晒霜的江好。
江好在学校乃至淮城都鼎鼎有名,好的坏的名声都有,童捷一时也愣了。
突然,江好把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小熊饼干、猫条和墨镜撒了满桌。
童捷嘴角一抽,心道这富二代是来上学,还是度假啊?
吐槽还没说完,怀里就被丢了个包。
“咳,本少爷看你刚刚擦桌子擦挺干净的,”江好拨了拨发丝,双手环胸,“就当是给你的小费!”
这件事儿就这么被传开了:
江好看不惯勤工俭学的穷学生,拿包砸人家,还让人赔清洗费。
童捷跟前来八卦的人解释来龙去脉,但这些人似乎铁了心要把脏水往江好身上泼。
“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他也太过分了!”
“哦,那我就是叫花子。”童捷睨着来人,“你也打发我一个二手能卖十五万的包,好不好?”
“……”
从那时起,童捷就开始观察江好,发现他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恶劣。
江好心口如一,爱恨分明,从不怕得罪人,也从不会委屈自己。
会承认他人的好,毫不吝啬夸赞;会大方表达喜欢和感谢,用语言和送东西的方式;会在听见有人说他坏话,当面和人对峙吵架;会将自己比喻为名著,读不懂他的人都是猪。
只是,江好似乎不喜欢交朋友,除了围在身边的追求者,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童捷挺后悔的,当时没能有勇气主动去跟江好做朋友。
江好其实,很需要朋友。
“……你十七岁那年就轰轰烈烈的出柜,但又把学校追你的人全给拒了,有的气急败坏对你动手动脚,你直接一个耳光就上去了!没多久,学校里大部分富二代都被你扇了个遍…所以,学校里一半的人才会那么讨厌你。”
江好:“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更讨厌你。”童捷说,“因为他们喜欢的人都被你扇了。”
“……”
童捷走了,江好窝在被子里怎么也睡不着。
妈妈和养父去世,生父下落不明,没有亲人;没什么朋友,讨厌他的人倒是一大堆;没有钱,还可能会被送进监狱——呜呜呜,我怎么这么惨?!
江好又翻了个身。
事到如今,他需要回家一趟,不晓得自己这半年来有没有存下钱。再看自己到底需要还多少钱,才能私下和解,不去坐牢。
只要人活着,没什么事情解决不了。钱没了就再赚,没朋友就再交,只要能活下去,就一定有希望。
江好望着窗外月光,想到了童捷口中那个无辜的受害者——他曾经同父异母的大哥。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很疼?醒来之后会不会原谅自己……缓缓地,江好闭上疲惫的眼。
梦里,有两道声音。
“怎么突然说自己喜欢男生?”
“因为我喜欢江亦奇呀。”
“那我应该喜欢谁?”
“江亦奇应该喜欢江好,永永远远,一辈子都喜欢!”
-
江好开始在医院做康复训练,总是会想到江亦奇。
终于,他鼓足勇气,上了楼。
所在的楼层人不多,处处弥漫着消毒水味儿。
江好停在ICU病房前,透过大片光洁的玻璃窗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男人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机和床头的仪器挡住了他的脸,只能看见从宽松病服袖口里露出的大手。青筋凸起的手背上插着针。
江好低头,目光落在自己放在玻璃上的左手,同样插着留置针。
两只手截然不同,江亦奇的掌心宽大厚实,江好的手掌薄薄一片,黛色血管潜伏在几近透明的肌肤下。但针头却将隔着玻璃和陌生血缘的他们绑在一起,好像依旧是兄弟。
“哥哥。”江好喊出这个陌生的称呼。
病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似乎是不能,也不想回应他。
江好低下头,转身离开。
ICU病房里,仪器屏幕上的线段和数字开始跳动,监控器传出声响。大批医护匆忙赶来,与走进电梯里的江好擦肩而过。
一连好几天,江好都会偷偷来看江亦奇。
睁开眼,发现自己一无所有的江好,似乎只能从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男人身上,找到和这个世界的关联——
虽然,他不记得对方;虽然,他们关系差到不能再差,还差点害死人家。
“江亦奇…你怎么还没醒啊…”
霎时,玻璃里侧,搭在病床手指颤了颤。
病房内响起刺耳声响。
江好没能见到江亦奇睁眼的瞬间,被蜂拥而来的医护和西装革履的陌生人吓得躲进了绿植后,蹲下,缩着身。
拦在门外的西装男女,语气满是担忧。
“怎么回事,这几天波动这么频繁?”
“也算是好事,医生一周前不还在说老板他求生欲太低,所以才醒不过来吗?”
角落里,江好紧攥领口,心扑通扑通揪着乱跳。江亦奇…会醒不过来吗?
几人的担忧很快变成怒火,压低声音,冷声骂道。
“别让我查出来是谁干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是谁?不就是…”
“江好…”
“暴雨天开车,江好他…”
最后以一个低沉男声,铿锵有力地说一定会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结束对话。
罪魁祸首?
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江好被吓傻了,站起身,仓惶逃离。
ICU门再度打开,医生抢在江亦奇下属开口前,前一步抢话。
“这次不是情况波动,江总刚刚睁眼了,但是,”医生抬手,示意他们先别激动,“说了句话,又昏睡了过去。”
一场车祸,江好大脑受到冲击失忆,但其他地方都是小伤,就连弹出的安全气囊都没有撞坏他的鼻子;江亦奇则更严重,多发性左侧肋骨骨折,左侧肩关节脱位,右臂被安全气囊砸得血肉模糊……
消息就算他们再想压,但近一个月江亦奇都没在集团露面,某些人早已虎视眈眈。
“老板说了什么?”
“是有什么指示吗?”
“到底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啊?”
医生被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砸晕:“不会有影响身体功能的后遗症。江总身体强健,现在只是需要休息。我们会保证江总得到最好的康复治疗。”
众人松了口气,连连道谢后,追问江亦奇到底说了什么话。
医生摘下口罩,面露疑惑:“也不算是话,就两个字——”
“‘好好’”
走廊寂静。
众人陷入沉默,几秒后,为首的紫衣女人开口道。
“这几天都有让人去看过,活泼乱跳的,不用担心。”
“我们是知道,但是老板他不知道啊!要不,让他们先见一面,或许就老板就醒了!”
女人拧眉沉思,似乎也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你让护士去带他来,注意小心说话。”
半小时后,护士和保安翻遍了整个医院,带回一个消息——
“江好他…他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