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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北原

作者:此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朔江如生锈的铡刀横在北原喉头。


    江边冻土覆冰,霜色如银。


    一双狼皮靴踏碎冰壳,迸溅的冰渣在午间的阳光下闪烁。


    靴筒狼毫沾满霜粒,粗粝的皮面泛着冷光。


    壮汉持着桦木桶撞开浮冰时,忽闻身后惊叫。


    “哥!”


    狼皮裘裹着的人猛然旋身,水连着木桶洒落。


    只见远处雪坡上红了一片,中间单薄的白袍怀抱着一件青灰尸衣。


    他快步上前,走近了才瞧真切。


    白衣人面容如刀削斧凿,身上覆着冰霜,襟口的银纹流转着冷光,像是自己从冻土里长出的精怪。


    被环抱着的青灰看不见面容,深色祭服上斑驳的鸟样纹路锁链般缠绕。


    像是一男一女。


    阿骨烈只一瞥便移开了眼:“死了。”


    雪翎一手扶着女子肩头,一手将羽毛放在男子鼻前:“没,哥,没凉透,还有气儿呢。”


    “翎子,撒手。”阿骨烈嗓子眼发沉,“死了。现在没咽气,开春前也得交代。”


    雪翎缓慢但坚定地摩挲着女子祭服上的鸟纹:“救吧,玄天宗开春还得来要人。”


    阿骨烈杵在雪地里,后槽牙咬得咯吱响。


    他忽然抢上前扯那白袍,手腕子却叫铁钳似的劲道攥住了——那男子睁开了眸子,仿若寒潭裂冰,目光如刃。


    阿骨烈后脖颈汗毛唰地竖起来。再定睛,那人还跟冻鱼似的挺着。


    他拿靴尖捅两下,死沉。


    就剩腕子上火辣辣的疼告诫他不是癔症。


    阿骨烈扭头往老松树那走:“回去生火,这主儿你别碰。”


    “诶。”雪翎麻溜收手,拎起冰窟窿边上的桦木桶,蹚着雪壳子走了。


    阿骨烈折了两根长木,扯下狼裘,固定好半硬的女子。


    白袍抗肩,玄服夹腋,稳步而归。


    地窨子里。


    火塘中火苗蹿着,铜器里雪水咕嘟。


    雪翎在一旁拣着草药,眼瞅着阿骨烈把两人撂下。男子放在火边,女子靠近边角。


    “咋放这儿?”雪翎看着地上的人。


    “那放哪儿?”阿骨烈撇了眼炕,“太晦气。”


    雪翎不吱声了,只抄起石臼,一味地捣药。


    阿骨烈薅一大把干草铺开,把人连着棍儿往里一戳,套上老羊皮衣就往外跑。


    “等咽气了,记着扔远点儿。”


    雪翎没有回他,只是细细察看女子的伤势。


    她面部皮肤如常,只泛着些微红光,边缘处有些肿胀。


    那一双耳状态糟糕至极,黑紫如碳,虽说救不回来了,却也还没冻掉。


    这明显不合常理。


    女子穿的是东方服饰,而且十分华丽,想来非富即贵,但从东方最近的王朝边界到这里也有几万里路。


    按理说,要么早先就冻毙在路上了,要么至今仍安安稳稳,没道理只两个人昏倒在河边。


    除非,他们不是打东边一路走来的,而是突然失了保温措施,暴露在这冰天雪地里的。


    雪翎的目光投向另一个人。


    两人当时抱在一起,前侧紧贴着那人,加上他的肢体看着仍然柔软,想来身上有些玄妙。


    只可惜太过警觉,不好探究。等醒了问问吧,只要不是引狼入室,怎样都好。


    雪翎把裹着的裘衣揭开,垫在她身下,向下查探。


    女子衣物繁复,血与水混着已经冻硬了,身体又不好翻动,能解开的解开,不好解的便直接裁了放在一边。


    胸腹几乎没有冻伤痕迹。


    四肢要糟糕些,关节处红斑环簇,肢端尤为惨烈:指尖肿胀,指节僵直,足部乌黑,趾甲翘起,脓液已出现少许。


    雪翎把药巾子覆在她面部,当归和艾叶的气息缭绕;热砂用绢布裹好放在腋窝和腹股沟。


    取来干净的布匹遮盖住躯体,皮裘重新包裹人体。


    换了几张药巾子之后,雪翎把她翻了个面。


    她背腹侧区别极其明显,前侧温润,但是背上皮肉板结,龟甲般的裂痕纵横,对比鲜明。


    火舌向上舔舐着,药罐子咕噜着味儿,容器里还盛着半烫的水。


    雪翎把她四肢肢端泡进药液中,给背上没有发黑的地方局部复温。


    组织之间黑红□□限越发清晰,她着手剔除坏死的皮肉。


    体温渐渐回升,还是偏低,但是大抵正常,没有高热倾向。


    短暂观察后,雪翎把她放进药桶里进行药浴,灌下回阳汤。


    她把针卷打开,一根一根燎过火苗,一毫一毫没入皮肉。


    良久,雪翎抹掉额间的汗,靠着土墙出神。也就这些了。


    能做这么多,也只能做这么多。


    师母让她来这个方位,是为了这个吗?冬灵神会赞许吗?


    如果这也是历练的一部分的话。


    另一边。


    趁着河还没冻实诚,阿骨烈想再叉几条鱼。


    他蹲在冰窟窿边,骨质尖端高悬。


    之前在碎冰声中惊散的鱼群又恢复了闲适,冰层下几道青灰暗影悠游。


    冰裂处鳞光浮动。


    冰窟渗出的水漫过狼皮靴,骨尖顺着鱼脊游移的弧度平移。暗影掠过冰隙的刹那,破风声撕开寂静。


    鱼儿甩尾溅起的水珠在空中凝成冰霰,噼啪砸在冰层上。


    他抽出鱼叉,血雾在空气里蒸腾。


    阿骨烈准头很好,但其实并不多么专心,他在想别的事情。


    他是见过外邦人的。老萨满接待他们时,他遥遥地看过几眼。


    他大抵知道雪翎在想什么。


    北原的冬天,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冷了。


    也不知部落这个冬天过得怎么样。思及此,他神色黯了黯,但随即就振作起来。


    那女子的衣物纹样繁复,瞧着像是东方的贵族。若是能救得活,或许可以靠着这份恩情向东方讨要些物资。


    至于那个男子,衣着虽朴素,但是十分不凡,薄薄的布料,却能让他不被冻伤,甚至还有些热乎气儿。


    许是仙器呢。


    阿骨烈忽然快活起来。


    若真是仙人,他们也算是在仙门有了靠山了,再有人被征去,也能好过些。


    若是到时能有个好结果,这个冬天紧紧倒也不错。


    仙人体质好,又没有冻伤。就是不照看,快的话,兴许明儿就醒了。


    就是都猜错了,玄天宗来人时送去,也能让部落少走一个青壮劳力。


    毕竟,那女子大抵是救不活的。那么重的冻伤,还有气已经是奇迹了。


    就是这会儿不死,高烧、寒冬,哪一个都能要了她的命。哪里挺得到开春?


    便是挺到了,后遗症也够她受的了。


    不过,事情若是完全依着人的想象发展,那便不是现实了。


    这日夜里。


    寒意如潮水般退去,她感觉自己从渊底缓缓浮升。


    知觉如春芽般苏醒,四肢泛起细密的暖意,浸透的衣衫在虚空中舒展,水汽化作细碎星光消散。


    耳畔传来遥远的絮语,似隔着万重云纱。她欲睁眼探寻,眼皮却沉重如铅。


    “哥!她动了!”脆生生的女声扎进耳朵,带着北原特有的敞亮劲儿。


    一只粗糙温热的手攥着她的手腕。那触感让她想起......


    想起什么?模糊不清的面容浮现了一瞬,随后便是一片空茫。


    “姑娘,能听见不?”那声音凑近了,带着膻味的鼻息小心翼翼地喷在她脸上。


    好似猛虎嗅蔷薇。


    她挣扎着想睁眼,刺目的光线像刀子似的,扎得她泪水不受控制地涌现。


    她缓慢地适应着光线,模糊的视野中,一张面孔浮现。


    瞧着约莫二十左右,两颊皴得通红,眼下挂着青。身上裹着件翻毛皮袄,头发胡乱绑着,发梢还沾着草屑。


    “哟,真醒了?”旁边坐着的阿骨烈搓着手,“命够硬实。”


    她想说话,嗓子却干涩地像塞了一把沙子,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慢着点儿。”雪翎托起她的后脑勺,粗陶碗沿碰着她的嘴唇,“先润润。”


    半热的水滑入口中,她急着吞咽,却呛得身子一抽,这一动,牵得浑身酸胀生疼,汗唰地冒出来。


    “急啥?又没人抢。”姑娘扶起她,手在她背上轻拍,“叫啥名儿?家在哪?”


    她先是轻笑:“叫......”


    她忽地僵住了。


    往记忆里摸,却像摸着冻硬的毡毯,又冷又板。


    名字、来处、过往......全都蒙着厚厚的雪。


    茫然笼着思绪,心慌得厉害,呼吸都急促了。


    “不...知道...”她嘶哑的喉中艰难地挤出字,声音又抖又涩,像风里的枯草。


    她忽然从白茫茫的一片中抓住了什么,哽着:“西,西,西江......”


    兄妹俩对视一眼。阿骨烈往一侧努嘴:“他...还昏着呢。”


    “他?”她茫然地眨眼,目光跟过去,白白的身影看着不大真切。


    西江醉,脑海里唯一的东西,居然不是自己的名字么?


    阿骨烈拨了拨微弱的火堆,颠了颠手上的枯枝:“那小子腰上挂着块玉,刻着‘西’字。该是你念的那人?”


    她挣扎着想支起身子,想要看清那个身影。


    如果这是他的名字的话。


    也许......他会知道自己是谁?


    汉子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噼啪炸开,他自顾自地说道:“你俩该是东方来的吧?。”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姑娘端来碗乳白液体,面上飘着点油星:“趁热喝,暖暖身子。”


    半热的液体散着腥气,她微微蹙眉,但仍顺从地咽着,鱼汤顺着喉管滑进胃里,好像恢复了些许力气。


    夜深人静,兄妹俩早已睡下。


    她在干草垫上忽地睁开了眼,辗转不得,但也难眠。


    汉子的鼾声断断续续,她怔怔地望着屋顶狭缝间漏下的微光,一颗一颗数着夜色下隐约可见的星子。


    她应当是睡了,但又好像没睡。她不时睁睁眼,都清晰地紧呢。


    天色由灰转墨,又由墨染紫。晨光微熹时,她似乎捕捉到一声微弱的咳嗽。


    他醒了?她想撑着支起身子,想望向角落,但却是徒劳。


    昏暗的光线里,那道白色身影依旧静默,仿佛方才的声响只是她的幻觉。


    她想做什么?她不知道。她的□□复温了,但是思绪凝滞得像还被冻着。


    翌日。


    阿骨烈照常出门去,大同小异地重复着过活。


    那女子醒了,瞧这架势像是能活的样子。这是个好消息,也不是个好消息。


    食物,食物是个大问题。四张嘴,一个冬天。


    阿骨烈查看陷阱,却一无所获,他又来到河边,河里已经见不到什么活泼游动着的鱼儿了。


    他用前一日的内脏作饵垂钓,细密的风雪无声地想掩埋他。


    这个冬天可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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